一
　　 老鄧那絕望的眼神讓胡云心情很復雜。他為鄧大叔的痛苦而憐，為騙子的可惡而恨，為自己身為人民警察而無法為之做點什么而愧，但他也為自己的家鄉(xiāng)——江西P縣而未曾發(fā)現有這種電信詐騙而感到慶幸。
　　 這位鄧大叔是昆明市郊區(qū)的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靠東西旮旯頭擠點地開荒種菜賣菜為生——這也真夠嗆，身為農民，連最起碼安身立命的土地都沒有。他曾經有過點錢，水泥廠建廠征他的水田時給了他幾萬塊錢征地款，可惜，兒子大了后，娶媳婦買房子把那點錢全給要走了。他就靠種這點菜掙點錢，一是解決饑餓寒冷，再是多少積點棺材本，指望走時能有一個可以躺的地方。這也算是一個希望了，老鄧的觀念中，連棺材都沒有一副的話，那恐怕是來生都沒有了?？墒牵撍赖尿_子，不知道怎么就曉得他去買了一個符，而且居然連他買這個符花了三十塊錢都知道。結果，騙子電話來了，硬說這符請過崇圣寺的惠濟大師開過光，非得要他把這個開光的4000塊錢補上，騙子說得很兇狠，說他們是討債公司，專門吃這門飯的，倘若要不到這筆錢沒法給那賣符的人交代，那就只能找他孫子要了，他們連老鄧的孫子是在哪所小學幾點鐘放學都知道。于是，他只好乖乖地把2868塊錢給電話里的騙子匯過去。
　　 胡云一聽當然知道老鄧是給騙了。但是他也不知道該怎么來安慰。老鄧本來是因為愛護孫子才出的這筆錢，雖然不舍得，卻也多少還有點心安。若知道對方不過是個騙子，那豈不是更戳了他的心窩子。但不告訴他，騙子以后豈不更猖狂，更無法無天！為此，胡云真的很糾結。想了想，他掏出三百塊錢遞給了老鄧。說了句：“大叔，也沒什么，花錢買個平安吧。不過，依我看，這個社會不會有誰動不動就會因為一點錢去卸人家胳膊大腿的，現在法律這么嚴。犯不著??！我看，對方只是個騙子也說不定呢？”說完這話，胡云臉上有點發(fā)燒。故而，再也陪不住老鄧，找了個借口就走了。走了十多米再一回頭，看見捏著三百塊錢的老鄧臉上的表情很驚愕。
　　 妻子匯過來的錢收到了，這讓胡云吁了口氣，出來追逃半個月，他和黃玉的錢都花的差不多了，再沒救援，該喝西北風了都。但這氣還吁透，出銀行時卻碰到了遭殃的老鄧，胡云的心里又像塞了塊鉛塊。所以，黃玉看到的是個沉著臉的胡云，也所以，黃玉瞪眼張嘴：“被雷擊了？”
　　 “你才被雷打呢！”胡云白了黃玉一眼，邊回應邊給黃玉扔過去一包玉溪。
　　 “喔嗬，終于熬出頭了！”黃玉接過煙，趕忙將包裝撕開，扯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了一口。
　　 “我看你差不多可以去戒毒所了！沒見抽煙抽得你這么陶醉的。”見黃玉這樣子，胡云哭笑不得。
　　 “整整熬了27個小時了。你說得輕巧，別忘了本警官以前可是握筆桿子出身，香煙是我所有的才情?。∠銦熇镉形业闹翋?，有我的夢想，還有我的夢中女郎……”黃玉夸張地表演著。
　　 “好了，車票也買好了，晚上9點的車。收拾下，咱去他們那辦手續(xù)吧準備提人吧。”胡云邊說邊開始收拾東西。
　　 云南回來的第二天，胡云就回了鳳尾派出所，乃后，像從來沒去過云南，更從來沒見到過那位被騙子騙去棺材本的老鄧。胡云一切回到了鳳尾模式，受案，調解或偵察破案，處罰。這種日子胡云覺得挺充實也頗有成就感，尤其是看到那些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差點群毆起來的鄉(xiāng)親，結果在自己的勸解下平安無事，心里真的很舒坦。所以，胡云很樂呵，即使是有時被一些蠻橫不講理的老百姓辱罵甚至推搡過，胡云都覺得很正常。他心里，警察么，就是老百姓的平安符，當好這，就合格了，合格了，人生也就有了意義。如此簡單而已。
　　 但很快胡云又糾結了。
　　 云南回來的一個月后，兩個操著東北腔的黑龍江便衣拿著協(xié)查申請來了所里。說是他們在黑龍江受理了一樁電信詐騙案，然后，幾經追查，發(fā)現騙子叫“夜叉”，就是P縣鳳尾人。接著，胡云的腦子里突地就悶雷似地“轟隆”響了一聲。
　　 “不是，你們有沒有搞錯，你確定是鳳尾，這個鳳尾？叫鳳尾的地方很多呢！”
　　 不怪胡云驚詫，確實，這是他打死也沒想到的。鳳尾這個地方雖說民風剽悍，鄰里間稍微有一點什么齟齬就可能爭執(zhí)甚或爭斗起來，有時，也有些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因為沒經住燈紅柳綠網絡游戲的誘惑，到底惹上了小偷小摸的惡習。但總體，胡云對這里的老百姓還是頗為好感的，他覺得這里人性子直，熱情豪爽，易相處。因而，他很不愿意相信這里的人居然和騙子扯上了關系。
　　 “說笑了，這個也能搞錯呀，咱東北人雖然塊大，但心也是蠻細的撒。不會的，兄弟，咱絕對是做好了充分調查才敢來您這地要求協(xié)查的。”東北的便衣也具備東北人特有的幽默，說得胡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三下兩下，戶籍資料一調，和東北便衣帶來的嫌犯照片一對比，果然，那叫“夜叉”的混蛋還真就是鳳尾人，而且，戶籍警周雨說，昨天還看到那廝。于是，胡云只能信了。然后，打了個夜工，連同他們黑龍江來的兩位，半夜摸到夜叉家里，將夜叉給逮起了。銬上他時，胡云還敲了他幾下頭，罵他不爭氣，問他知不知道做騙子的人都是缺德不冒煙的人，還問他知不知道這回鳳尾的臉算是被他丟光了……總之，胡云真的很生氣。
　　
　　 二
　　
　　 丁局長收到胡云的案情分析報告是在胡云從云南追逃回來的三個月后。這時，胡云已經調到局里刑偵大隊來了。
　　 看完胡云遞交的分析報告。丁局長當即拍了桌子。
　　 這份分析報告其實是在胡云還沒從鳳尾派出所調回來之前就開始寫了。準確說，是黑龍江警察走了之后，胡云就開始密切注意起這樁子事了，理由很簡單，鳳尾這些年在外頭打工的人很多，不但夜叉那個村子里有，其它十幾個村子，年輕人這些年也多半在沿海城市打工。而他們究竟在外面打的是什么工，靠什么營生，別說派出所不知道，恐怕連他們那些村里的村干部也不知道。由此，胡云有了擔憂：有一個夜叉，難保就會出現第二個金剛，第三個無常。這種思維太正常了啊！真這樣的話，那就不是丟鳳尾的臉，而是怎個P縣的臉都給丟盡了。故而，夜叉被抓走的后兩個月，胡云就開始刻意對那些外流人口的資料密切關注起來，然后，他發(fā)現，確乎如他所擔憂的，很多人果然并沒有進什么工廠，也沒有他們做什么生意的訊息。
　　 這個案情分析報告的理由并不充分，所以，胡云沒敢直接把報告遞給丁局長，丁局長這人是眼里不揉沙子的那種，性子又十分火爆，胡云自然害怕自己這個以臆測成分居多的分析報告會遭來丁局長的罵?？伤f萬沒想到，在分管刑偵的吳副局長接到這個報告然后轉遞給丁局長后，丁局長竟然會那么重視，而且，丁局長果然大發(fā)了雷霆，但不是沖胡云，而是沖這個可能潛在的電信詐騙犯罪分子。
　　 “都說江西鐘靈毓秀，山水旖旎，風光無限，是個從來沒有霧霾的地方，可如果這里真藏有報告中的電信詐騙犯罪窩點的話，那我們就是往江西的麗日晴空散布了一幕蔽天大霾！”拍完桌子后，丁局長第一句話是罵人，罵電信詐騙分子是社會渣滓。第二句，就是這句話，聽詞好像很是文雅，但分量十分沉重。
　　 一刻也沒耽誤，接下來，便是成立專案組，調人手，定原則。依了胡云在案情分析報告里的建議，這個案子一定要絕密開展偵破，胡云來自鳳尾，自然不適合重新回去調查，經過幾個領導的商議，決定讓胡云來作統(tǒng)籌聯(lián)絡工作，摸查的，則把城西饒峰鄉(xiāng)派出所的程奔給調過來具體負責，加上其它配合偵察的幾位干警，專案組就成立了，一溜精氣神十足且富有經驗的小伙子
　　
　　 三
　　 程奔此前沒有去過鳳尾，人生地不熟的。作為一位警察，恐懼肯定是不會，但同樣是因為他是一位人民警察，所以他知道，以電工身份潛入鳳尾開展偵察，難度絕對不會小。臨行的頭天晚上，程奔以明天去省城學習要隔一段日子才能回來為由親手燒了一桌好菜。飯桌上，程奔向妻子蘇敏大獻殷勤，連拍了幾下胸脯，說是省城回來一定要一家人好好到個什么地方去玩?zhèn)€幾天，另外，一定陪蘇敏拍一張婚紗照。這點，程奔絲毫沒說假，他確實從來沒和老婆一塊照過相。
　　 “滾，這是第幾回騙我了？鬼才信你的話。”蘇敏當然不信程奔，這兩年程奔這句話都快成為口頭禪了，但他卻一直沒實現過。
　　 “這回，我保證，否則……”
　　 但程奔沒否則下去，蘇敏盯著他呢，一口飯懸在嘴邊，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幾分對老公的憐愛。
　　 “真的，一定會的，蘇敏，這回真的不騙你?！背瘫歼@次的語調和先前顯然不同。
　　 “回來再說吧……”蘇敏說完終于將飯扒到了嘴里。
　　 “奔啊，去多久啊？”程父也開腔了。兒子常常不著家，這他習慣。但他聽得出來，這回離家多久，連程奔自己也沒個數。
　　 “爸，說不準呢，是參加一個比較重要的學習，可能十天半個月，也可能一兩個月?！背瘫颊f著放下了手中的碗，看著父親，又補了一句，“爸，你的腿不適合久坐，跟媽沒事多下樓走走，注意安全就是?！?br />　　 說這話時程奔突然有點鼻子發(fā)酸。對父母，程奔很是負疚，老爸腿不好，娘身體也不健康，都需要照顧。也正因如此，五年前，程奔才咬牙辭掉了在廈門好不容易才擠到的公司中層職務，參考回了P縣公安局。他以為，這下總算能多少盡點為人子的本分了，然而，沒想到，回來后，公安局里的工作更是有得做，有得學，有得鉆……結果，仍然成了一個不孝之子，別說為二老添飯送茶，連陪他們吃飯也是難得的很。原本，這個禮拜他想抽空帶父親去南昌做中醫(yī)理療，連電話和詳細地址都要來了，可這回，又得擱下……
　　 “我沒事，倒是你，在外頭多小心，奔啊，我早說不要考什么公安，危險，你就是不聽?？纯?，你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啊！”這是程媽媽接的話。她也放下了碗。
　　 “媽，什么危險?。磕銉鹤硬皇呛煤玫膯?？”程奔愣著臉。
　　 “嗯，不危險，你英勇唄！火場里救人，千里追逃，還有勇斗歹徒，什么地方你都敢沖。你是不危險，可我們一家子都把心懸著，你知道嘛！”這番話，蘇敏沉著臉說的。
　　 “可丫丫呢，你問問你自己，這都十個月了，你抱過她幾次？”蘇敏還停不下了。
　　 “好吧好吧，我錯了好不好，吃飯，吃飯。我滿腔熱忱為全家做了這么一桌好飯，你們好意思辜負啊？吃完飯，你們再正式搞個批斗會對我進行批判吧。”見勢頭不對，程奔趕緊把自己弄成一個小人，一邊俏著皮，一邊拿過父親的飯碗溜到廚房里去給他添飯去了。進廚房前，還回頭看了一眼飯桌邊上坐在童車里的丫丫，小姑娘手里拿著一個鈴鐺正玩得起勁。
　　 這頓飯，沒有程奔預期的溫馨，但是，程奔感覺這頓飯異樣的溫暖。
　　 鳳尾鎮(zhèn)，P縣西頭的一個農業(yè)小鎮(zhèn)，毗J市，鄰L縣，丘陵地帶。這個鎮(zhèn)子下轄有十一個行政村，四十多個自然村。鄉(xiāng)鎮(zhèn)產業(yè)兩半，一半是傳統(tǒng)農業(yè)，一半是水產。
　　 程奔和肖力是以農網外線工的身份而來的，這個身份也是程奔自己向丁局長建議的，理由很簡單，考公前，程奔在廈門做的就是電氣工程師。因而，到了鎮(zhèn)里，程奔自然先得去鎮(zhèn)供電所報到。供電所在鎮(zhèn)口，離鬧市，也就是鳳尾農貿市場差不多有近一里地，見到所長，程奔把從縣供電局開具的調動文件交給了供電所長，然后在所長叫來的一個女孩子那拿過一把鑰匙，領了房間，這就算是報過到了。所長說，先休息，明天再上班，有什么需求只管向他提。繼而，所長還好心地問程奔需不需要再給一個幫手。但程奔笑笑搖搖手說不用，他說都十多年工齡的人，還需要什么幫手，那豈不是笑話，農村電力就這么一點事，他應付得了。見聽程奔這么說，所長也只好由了他。
　　 上燈后，程奔帶著肖力進了鎮(zhèn)子。
　　 這是一座在P縣來說算得上比較繁華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盡管大多數年輕人都出門去打了工，但畢竟人多，回來休假調整的人也不少。鎮(zhèn)子主干道的兩邊什么鋪子都有，酒樓K廳大排檔網咖賓館，都可勁地亮著燈放著音樂招徠顧客。而且，顯然這里的人花錢也舍得，特別是那些露天的燒烤攤子邊，幾乎都坐滿了人。這時剛好盛夏，正是吃小龍蝦下啤酒的好時節(jié)，那些少男少女一個個都手上沾滿了油，臉上溢著彩，讓人別說聞，便是看著都想做下去好好吃上一把。
　　 肖力是剛上班不到兩年的一個小伙子，當然也好這一口。
　　 “哥，我請客，來兩斤小龍蝦？”肖力拍了拍程奔的肩頭，眼睛里露出了一份饕餮者獨有的光。
　　 “這才幾點??？還是再逛逛吧，回頭再到這，我請客。”程奔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機，回頭答復了肖力。
　　 肖力發(fā)現，回答這話時，程奔臉上是笑的，但眼神里，卻透著一種嚴肅。于是，肖力只好陪著笑臉應程奔：“說好了，你請客，三斤，外帶兩瓶啤酒。”
　　 街道挺長，再回到方才肖力想吃小龍蝦的地方時已經是十點了。程奔果然踐諾，跟老板要了三斤小龍蝦，然后笑著回頭對肖力說：“你小子今天如果不把這盆蝦子吃完，我用棒槌從你腦袋上塞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