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了，我那么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一個生命隕落的過程。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在朋友圈發(fā)起了為什么寫作的提問，一個文友說，為了記錄生命留下的痕跡，自己的、父輩的、爺爺輩的、萬物眾生的。其實很多事靠文字和閱讀是很難達到那種領悟的，只有當那個生命在你眼前消逝，當你站在那個大堂外，當你跪在那，顫抖地掀開那張布，看到那張慘白的臉，所有的情緒都會不由自主涌現(xiàn)，你這才切身體會到生命的頑強和脆弱。盡管你曾經(jīng)恨他，曾經(jīng)對他怨言多多，可是一切都比不上那一刻的震撼，那是來自于生命流逝的悟！所有世間的恩怨情仇在生死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對一個生命的敬畏，只你能做的，唯有眼淚！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手中這支筆如此得沉重，一直覺得它可以記錄下一切，把我對一個生命的情感全部凝結在紙上。盡管在朋友圈看到了那個文友的回答，那個時候的我還抱著天真的幻想，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下一個郭敬明，功成名就，把我從底層的生活里解救出來。
　　 爺爺是我老公的爺爺，自我結婚第二年開始他就中風躺在了床上，一切都很突然，從我進入這個家庭開始，聽到的都是爺爺身體非常硬朗的話。的確，那時我眼中的爺爺用精神矍鑠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我結婚那年，爺爺剛過完八十大壽，秋收他還跟著下地收棒子，就是這樣一個老人在冬天中風住院了，從此一病不起，他有六個兒女每家兩個月開始輪流照顧他，他一躺就是5年。
　　 他的血肉一點一滴逝去到最后皮包骨，最后的日子里他躺在充氣床墊上天天喊疼，床硌得骨頭疼。5年里他躺壞了3張充氣床墊，他最開始中氣十足地罵街，罵奶奶、罵兒女；后來常常含混不清地喊一個名字，公公說是爺爺小時候的一個女同學；最后他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掉淚。我不知道爺爺在這段日子里想些什么，掛念著什么，但就在他認不清人的時候，他看到我依然認得出。
　　 爺爺很喜歡我，從我進門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夸我，說我識字、明理、樸素等等，每次我們回老家爺爺都要準備一桌子大魚大肉，這是他認為最好吃的東西，或許還有許多我并沒有顧及到的情感，因為我的大部分情感都被婆婆口中她與爺爺?shù)拿芟チ?，爺爺對公公婆婆非常不好，尤其是婆婆，逢年過節(jié)從沒叫她上過桌吃飯，還把當時我先生出生分到的地分給了小叔家，婆婆眼里的爺爺蠻橫專制、封建且頑固。
　　 爺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老人？我無法做出評判，知道的負面信息比較多，據(jù)婆婆說，我先生和大姑姐從小就沒有得到過他的疼愛和照顧，那時候窮，爺爺蒸了包子藏被窩里也不給我先生和大姑姐吃。
　　 但是我覺得爺爺是個挺男人的男人，奶奶一輩子沒有下過地，爺爺靠種地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人。放在古代，奶奶絕對是大家閨秀，她到現(xiàn)在依然會繡花，給孫子輩做了好幾雙虎頭鞋了，吃穿上奶奶也是絕對的講究，衣裳衣角翹一點也是不行的，吃的也極為講究，雞蛋牛奶每天必需有，水果都是要燙了或者蒸過了才能吃，還有很多很多，我想能夠容忍女人這么多毛病的男人，胸懷一定很寬廣。
　　 爺爺?shù)脑岫Y很盛大，就連我這個孫媳婦也跪在他的榻前，兩個兒、四個姑娘、兩個兒媳婦、兩個孫、兩個孫媳婦、兩個外孫女、六個外孫，浩浩蕩蕩一大家子人都跪在那里，在我的印象里應該是走得最不孤單的人了。從小到大親身經(jīng)歷也不過兩場葬禮，見過死者被停在大堂中央孤單的樣子，孤單到讓人感覺那不是死了一個人，就是一個木偶，一個布娃娃。
　　 我跪在后面不敢吭聲，也掉不下眼淚來，從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先是大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后是二姑，最后到小姑，爺爺?shù)囊羧菪γ簿驮谀菢拥目蘼曋星逦饋?，想起我每次回家，爺爺都要從他的小柜子里掏出餅干來，舉著說“吃，吃”；想起我為他和奶奶做飯，爺爺笑瞇瞇的樣子，只夸我是個好媳婦……眼淚不由自主掉下來。
　　 爺爺躺在病床上的5年，我深刻體會到了一個生命的頑強，就在得知他去世的那一刻，我又深深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奶奶坐在床上說著“走了好，不用受罪了。”“我不能去送他，看著他走，我受不了?！薄袄蠔|西活著時候沒少罵我，他走了我省心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傳到我的耳朵里，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過日子吧，兩個人磕磕絆絆一輩子，到了不得不分離的時候有埋怨也有不舍。
　　 老人們說爺爺這叫喜喪，壽終87歲，兒女的福該享的都享受了，死也沒遭什么罪，勸慰公婆和姑姑們不必太過傷心，讓老人安心上路吧！
　　 喜喪，有何喜可說呢，生前的喜，六個兒女盡心盡力給了他最好的照顧，這算是一喜吧！爺爺含混不清說不了話的日子里，我見過小叔把他抬到院子里曬太陽，比起躺在終日見不到陽光的屋里他安靜許多，后來竟愜意地睡著了，見過很多對老人不好的人家，記得小時候我在村里玩的時候，看到了一戶人家，鐵柵欄門突然爬過來一個老人，渾身臟兮兮的，我甚至看到了在他身上寄生的蟲子，我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對老人產(chǎn)生了恐懼，所以我一直說活到60歲就好，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地死去，一生也算是圓滿了。
　　 爺爺被抬進棺材之前，我望著那口棺材，外面的包裝是極好的，宏觀大氣，但是里面的空間真的很狹窄，人活了一輩子，最后還是要裝進這樣一個狹小的木盒子里，想想這也是人生的一種悲哀吧！墊了枕頭，放了紙錢，還有碗，伴隨著家人的哭聲，蓋上蓋，沉重的錘子聲一下一下把釘子釘了進去，爺爺再也無法出來，連同他的一生都被鎖在了那個黑暗的空間里。
　　 人如果真的有靈魂，呆在那樣一個空間，一定很惶恐吧！我想到了我死的那一天火化了最好，就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撒到山川間，就算是死了也要自由，不要被一口棺材束縛。
　　 我守在棺材旁邊，看著其他人，悲傷和眼淚似乎在蓋棺之后都被鎖住了。太陽很大，風也很大，灌進身體里很悲涼。爺爺要離開了，離開這個他住了幾十年的屋子，和棺材長眠于地下，再也無法歸來。
　　 外面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圍了許多人，老的少的，都在起哄，還能瞅見一兩個咧著嘴笑的人。多少年不見了，嗩吶、小鼓、二胡、銅鑼，一個老人告訴我說我們這些親人要給爺爺點戲，盡最后一份孝心，讓他笑著走。
　　 戲點完，麻木地跟著人群，坐上安排好的車，一路開到目的地，一個挖好的大坑等在那里了，舉行完最后的儀式，燒了紙扎的小人、房子、車子、紙錢，把系孝服的繩子一同扔進火里，連同最后一份牽掛都化成了煙灰。棺材下坑，鋪天蓋地的黃土把他掩埋，爺爺就這樣徹底離開了我們的世界，再也看不到他笑，再也聽不到他罵人的聲音和痛苦的呻吟。
　　 爺爺?shù)脑岫Y過去兩個月了，我才有勇氣寫下這篇文字，不敢寫是因為敬畏生命，鼓足勇氣寫下這篇文字也是因為那一份對生命的敬畏之心。我希望能用我的筆記錄下一個老人在這個世間生存過的痕跡，記錄下那些不管是溫暖的、還是冰冷的亦或是矛盾重重的情感，這是生者對逝者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