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造房記(散文)
我至今仍然能依稀記起六歲多那年,我們第一次搬家時的一些情景來。
那是個初夏的午后,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從老屋的門里走出來。他拉著架子車在前面走著,車上放著鍋碗瓢盆,我和母親跟在后面。走過澇池(關(guān)中方言,池塘的意思)邊的時候,我看見蹲在澇池邊上洗衣服的那些嫂子大娘。她們有說有笑,那些被池水浸泡過的衣物,在她們手里的搓衣板上一遍遍地搓洗著。旁邊,幾株垂柳的枝條已經(jīng)低垂到碧波蕩漾的池水里,隨著微風(fēng)飄蕩。
我轉(zhuǎn)身繞過澇池那個彎道的時候,眼角的余光里,瞥見三叔一家,還有爺爺奶奶,還站在老屋的門口,張望著什么。多年以后,我聯(lián)想起那個場景時,覺得應(yīng)該是與不舍的親情戚戚相關(guān)吧。
家里原來是一大家子,還有大伯、大姑。大伯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咸陽安家落戶,大姑是奶奶改嫁過來時帶過來的,在奶奶進(jìn)門前,她就已經(jīng)出嫁了。而父親由原來的次子,一下子越位到老大的位置上了,剩下三叔,小姑,各種事情他得相應(yīng)地多擔(dān)待一些了。這次分家,自然也是在情理中的了。父親給我們買的新的宅基地,在離老屋也就五六百米的樣子,那是大隊以前看養(yǎng)牲畜的院落,那年包產(chǎn)到戶時,就閑置了下來。父親便及時向大隊的干部提交了申請,然后將這塊也就三分多的院落,花了一千五百塊錢買了下來。這一千五百塊,在現(xiàn)在來說不算什么,可在一九八四年,那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由于父親是主動從老屋搬出來的,所以作為補償,三叔給了父親五百塊錢,老屋院落里的物什器具,便都?xì)w他所有了。
新家院落里入門是兩間門房靠右,左邊是進(jìn)去時的通道,再往前一點,便是臨時搭建的兩間灶房(關(guān)中方言,廚房的意思)。灶房的地基往高墊了一些,大概三五十公分。每次進(jìn)去灶房做飯或者吃飯,我都得鼓足了勁兒,接著使出渾身的氣力,從那個碼放在地上的幾塊磚頭上踩上去,然后再挪動另外一只小腳,才能進(jìn)到廚房里去。母親是極其愛護(hù)孩子的,生怕我摔著,每次看到我一個人進(jìn)廚房時,總會快步,甚至于小跑過來,扶我一把。然而父親卻是不擔(dān)心這些,他總會在一旁默默地關(guān)注著我那幼小的身軀慢慢挪動著,不擔(dān)心我摔著磕著。他經(jīng)常教導(dǎo)我,我是個男子漢,應(yīng)該堅強(qiáng)一點,即便是摔著了,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也要馬上起來,再次努力。
院子的后面是個坍塌的窯洞,已經(jīng)被后來傾倒的泥土掩蓋了大半部,破敗不堪,只剩下一個窯洞的前半部分,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等到我們把灶房和門房里的一切收拾妥當(dāng),父親便開始思索著哪天找三叔把這個帶著潛在危險的半截窯洞挖掉。鏟除這個危險的那天,天氣非常晴朗。我在院子里看著他倆揮動著手中的?頭,一下下地撞擊在那搖搖欲墜的窯洞的墻角根。母親是比較細(xì)心的人,她一直跟著在那里看鏟挖的進(jìn)度,生怕那高大的土塊在某個瞬間坍塌下來,給在墻角里埋頭揮動著?頭的父親和三叔帶來危險。
關(guān)于那些具體的情節(jié)我已經(jīng)記得不甚清楚,是父親后來告訴我的,最終在危險迸發(fā)的前一刻,他看到情景不對,大喊了一聲,拉著還在揮動?頭的三叔,兩個人快步往院子的前半部分奔跑而來,身后那轟隆的聲音掩蓋了門前樹上的鳥鳴聲,伴隨著那轟隆的聲響,漫天的黃土遮住了原本蔚藍(lán)的天際,院子里的屋頂上,窗戶上,還有大門外路過的行人,都感覺到那坍塌的窯洞的威力,強(qiáng)大到讓人后怕不已。
等那些塵土揮灑干凈,便是整理那片傾倒的泥土了。院子后面靠墻根,是村子里的田地,綠油油的玉米正冒著尖兒似的,在瘋狂的生長著,一天一個樣,仿佛在預(yù)示著生活會不斷的美好起來似的。父親和三叔兩個人,推著架子車,把那半院子的泥土清理了好幾天,才算打理平整,然后父親和母親在上面種上了很多的蔬菜,像蓮花白、白菜,以及青蘿卜、胡蘿卜等等,連同那野生的椿樹一起,奮力地向著我們展示著它頑強(qiáng)的生命力。
等忙完這一切事情,安頓好家里的農(nóng)活,父親要出門做工了??赡苁桥挛铱奁?,他是乘著盛夏的清晨里的曙光出發(fā)的,等我從東方既白的霞光里醒來時,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身影。我哭著要父親,母親看著我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說你父親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回來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于是,我便在這些安慰的話語中,忘卻了父親遠(yuǎn)去的腳步,只是在某一個瞬間,才能偶爾想起來,問上母親幾句,母親的回答,也大抵是相同的。
田野里的麥子開始發(fā)黃的時候,母親便期待著父親的回來。地里幾畝地的麥子,到了快要收割的時節(jié)了。看到村莊里有的人開始收下麥子,用架子車往回拉的時候,母親就更加著急了。我出了門,爬山門前那個小土堆,站在那上面,朝著村口那個土坡上不停的張望著。平日里鮮有人經(jīng)過的土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人影,隨著那或是早晨,或是午后,或是傍晚的光影在不停的移動著。我總以為那其中的某個人一定是父親,可無盡的期待后,換來的還是失望。母親拖著沉重的身軀出來門口,喊我回家,說父親或者夜里就會回來。
果不其然,一天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屋子里的桌案前坐著喝茶,收音機(jī)里是嘹亮清澈的秦腔音調(diào)。看到我睡醒了準(zhǔn)備翻身起來,他趕緊過來抱起我,然后拿出來給我買的玩具,一個青色的如同真實的青蛙,擰動發(fā)條后放在桌子上,它就開始蹦跶往前走,生動有趣。
夏去秋來,院子里的那些青菜褪去了原本靚麗的衣服,剩下的只是一些枯敗的零星的菜葉和根莖,散落在那塊土地中間。我順著土堆爬上去,看到那成堆的椿樹也已經(jīng)光禿禿的。那弱不禁風(fēng)的身軀,竟隨著這蕭瑟的秋風(fēng)在扭動著。父親走過來,看看這些景象,再看看我,然后摸著我的頭說,等再過幾年,把這些樹木砍伐了,在這里蓋座三四間的上房,朝著南方,冬暖夏涼。年幼的我,看著父親那堅定的眼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那是父親關(guān)于另一個房子的夢。
寒冬里,呼呼的北風(fēng)不停地刮著,鵝毛大的白雪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都快過年了,還沒有看到父親回來,我開始格外地著急和期待,期待著團(tuán)圓的景象。這刺骨的寒風(fēng)刮破了窗欞上的白紙,母親這時候已經(jīng)身子很重了,便給了我?guī)酌X,讓我去不到一公里遠(yuǎn)處的街上去買兩張白紙回來,把這個窗欞上的白紙再加上一兩層,這樣就不會被凜冽的北風(fēng)穿透過來。我不知道這方法是否管用,但至少在母親的眼里,她是這么認(rèn)為的。
等我把白紙買回來時,母親已經(jīng)在鐵勺里用面粉煉成了一碗漿糊,這是用來貼白紙的,和現(xiàn)在我們所用的膠水差不多功效。等這一切收拾妥當(dāng)時,父親頂著鵝毛大的白雪,在深夜里回來了。聽他說班車還沒有到縣城,就壞在半路了,他便一個人背著蛇皮袋子,走了將近十公里的路程才趕回來。出發(fā)時還是晌午,不想到家已是半夜,說著便感嘆今年的雪真大真厚,道路崎嶇,路上走得人少,鮮有腳印和車轍,難以行走,生怕踩踏到路邊的麥地里,或者那些不平整的坑坑洼洼里,更怕摔倒在某個地方。完了他又開始贊揚起這厚重的大雪,說祖輩人都說“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想必明年是一個大豐收之年吧?
妹妹出生的時候,離過年還有十一天,天依然特別冷。那天父親特別高興,一來這下兒女雙全,一個好字,羨煞旁人,二來這丫頭和他竟然同一天生日,是巧合也罷,是天意也罷,都讓他欣喜不已。母親后來說起這個情節(jié),說那天的父親活脫脫像個孩子,向來少言寡語的他,逢人就發(fā)煙打招呼,像變了個人似的。等我真正懂得這份欣喜時,已是多年后,自己完成角色轉(zhuǎn)換成為孩子父親的時候了。
來年開春的時候,父親再一次提起了在院子里加蓋一棟上房的事情。母親想著父親常年奔波在外,也賺不了多少錢,倒不如回來在家做點家具,拉著去鎮(zhèn)子上的集市上賣,可能比外出去涇陽、三原等地給那些人家做家具更好些。這樣的話,看到合適的木料,也可以自己留下來,以備將來蓋房子之用。
父親堅持出門了,不過這一次出去,沒有幾天就回來了,比以往那些出門的時候,都回來得快的多。問起,才知道今年出去,做不成家具,便回來了。其實母親知道,他是擔(dān)心母親一個人帶著一個,抱著一個,一個人在家里放心不下,況且,偶爾間還得忙一下地里的農(nóng)活。
父親回家后,就把灶房隔壁那間房子騰出來,作為他做木工活的地方。那灶房原來是按照小三間的格局蓋起來的,從中間隔開成為兩間,原來是放些雜物及糧食的,不想這會竟有了新的用場。從那天開始,父親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biāo),在賺錢養(yǎng)家之外,多了一個蓋上房的殷切期望。
那時候鎮(zhèn)子上的人家,娶媳婦還是嫁女兒,已經(jīng)開始流行起買立柜了(就是衣柜,關(guān)中地區(qū)俗語的稱呼)。我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醒來,聽到父親還在忙活著他的活計,我起身穿上衣服,跑去問他,怎么還不睡,都很晚了。父親看著我微微一笑,說你趕緊去睡吧,明天還去學(xué)校呢,我一會忙完就睡了。我看著那昏黃的白熾燈下,父親那偉岸卻略顯消瘦的身軀,拖曳著很長的影子在房子的背墻上,溫暖而親切。在父親的應(yīng)答聲里,我拖著困乏的腳步去睡了,只剩下窗外院子里偶爾的蟲鳴或是鳥叫聲,在夜晚顯得更加突兀和清晰,好像全世界除了它們在陪伴著父親以外,其他的生物和人類都已經(jīng)在沉睡中了。
母親輕輕地給我蓋上被子,生怕我著涼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問她怎么還不睡覺,她說讓我先睡,他怕父親一會喊她幫忙。
那段時間里,街道上的立柜特別好賣。每到逢集日,很快就賣了,父親賣完后,便趕緊拉著架子車去鎮(zhèn)上那幾家材料店里選購材料,然后回來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做新的柜子了。和他一起同為木匠的那些人,已經(jīng)好幾個買了電動工具來做,速度和時效性比他快了一半多。母親看他還是手工操作,擔(dān)心太累讓他換成電動工具做,這樣省力省時,父親執(zhí)拗地說著手工活計的種種好處,比如做的細(xì)致,沒那么粗糙,再者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語。母親看著無法說服,便也不再吭聲了。
時光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劃過,我已經(jīng)快要小學(xué)畢業(yè)時,父親開始建造院子里的上房了。我知道他是為了能讓我們有個更舒適的家,同時想向村里人證明自己的生存能力是多么的強(qiáng)大。上房臺階很高,兩層臺階,每層將近二十公分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蓋房子的樣子,院子里成了一個大的建筑工地,沙子、水泥、紅磚、機(jī)器做的瓦布滿了一地,還有那成排的松木椽、松木檁條放了半個院子,那些被請來的匠人們,各忙各的,有的用工具刮木材上的樹皮,有的在和著水泥沙子。我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么宏大的場面的,雖然以前也看到村子里其他人家蓋房子,可是那些人家生怕孩子們貪玩惹出禍端,就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從未靠近。
父親蓋上房,全部選用松木材料,而且房子的起身和臺階都很高,這在當(dāng)年可是比較轟動性的事件之一。那些左鄰右舍,或是路過的路人,都禁不住進(jìn)來瞧個究竟,然后無一例外地會說上一句,房子起身太高了,臺階也太高了。父親聽著他們談?wù)撝膊豢月?,他心里知道那些人是?dān)心冬天房子不保暖,太冷了而已。可能是前院的門房過于低矮,光線一直不太好的緣故,所以這次蓋上房,父親算得上是力排眾議,堅持原則了。其實他的想法是非常正確的,多年后左鄰右舍齊刷刷地都蓋那么高大的房子了,有個別的甚至比我們的上房起身還要高些。
奶奶拄著拐杖,從老屋的門口出發(fā),繞過澇池邊的時候,那些嫂子大娘的,便都問他是不是去上場(村子里的一個地名)看娃蓋地方了。奶奶高興地合不攏嘴,瞇著眼睛,一邊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往前邁著小步,一邊隨口應(yīng)答著。等奶奶順著那個斜著的胡同走過去,到了盡頭一拐彎,便看見父親正在大門外和做工的匠人說著話。她老遠(yuǎn)地喊了一聲父親的名字,父親聽到奶奶的聲音,便趕緊快步向前,去攙扶著奶奶往家里走來。院子里三叔正忙著幫忙干活,看到奶奶上來,也趕緊過來扶著奶奶的另一邊的胳膊,那原本握在手里的拐杖,此刻竟然毫無用處了。我跑著跟過去,把奶奶的拐杖接過來,然后放在灶房門外的臺階上,妹妹拿來一把椅子,父親和三叔扶著奶奶慢慢地坐在上面,給她倒上一杯茶,然后就去各自忙碌了。
蓋房子是有很多講究的,比如要看個黃道吉日動工,要選個好日子立木(主體框架完成)??慈兆拥氖虑?,外公向來有研究,十里八鄉(xiāng)的小有名氣,這自然由他包辦了。立木那天主檁上那個“于公元一九九二年某月某日黃道吉時立柱上梁大吉大利”的字樣,也是外公親筆所書。立木這天是要對蓋造房子的匠人們好好感謝一番的,所以左鄰右舍的,幫過忙的,沒幫忙的,能來的都來湊個熱鬧。這天循例是停工一天,主人家得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奶奶和外婆兩個人,也是免不了親家長親家短的客套半天。姨媽、外公和舅舅他們也一并趕來,為父親和母親的這個小日子的圓滿前來道賀。
房子蓋好后,久違的大雨在這個夏天里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步伐,好像沒有一丁點想要停下那肆虐的張狂似的。母親和父親這時候便開始感嘆上天垂憐,終于把房子蓋好了,才天天這樣下雨,要不這房子在斷斷續(xù)續(xù)的陰雨天里,何日才能完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