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收獲】你將去往何處(小說)
一
“日子,快得像雜草瘋長?!?br />
某個夜晚,楚銘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路燈緩慢的光芒忽然就想起了這么一句話。那是他難得放松的時候,一個人呆在家里,只有一只半睡半醒的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埋了下去。有時候,楚銘會覺得,交流是一件讓人疲憊的事,哪怕是面對自己最親切的人,人們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要經(jīng)過細致的構(gòu)思和打磨,期間經(jīng)歷了試探、揣測和妥協(xié),而人和動物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就能形成恰當?shù)哪?,這份沉默,往往是內(nèi)心尋找安寧的手段。
一分鐘后,桌面上“咚——咚”的提示音攪擾了他營造的寂靜。楚銘看了一眼電腦,就這么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整個心臟就被像是突然揪住了。是他?”那個在好友列表里昏暗了好幾年的頭像此刻正像幽靈一樣固執(zhí)地閃爍著。
“楚銘你好,是我,梁峰?!彼奈淖忠琅f那么簡潔,一人稱和二人稱之間用逗號隔開,如同無法填補的溝壑,禮貌而生硬。
“你,還好嗎?”楚銘在鍵盤上快速地敲出幾個字,然后把手指放在回車鍵上停了一會,又一個字字一個字地刪掉。他緊盯著屏幕,淡藍色的輻射讓他的臉色顯得愈發(fā)蒼白。他很難相信,在這個平靜的夜晚,這個在記憶里逐漸陌生的人會再次和他產(chǎn)生聯(lián)系,并意識到,有時候平靜的生活中泛起的漣漪很可能會醞釀成轉(zhuǎn)變命運的風暴。
“我感染了hiv。上周確診,可能在A大就感染了,請你也務(wù)必查查?!边^了很久,梁峰才發(fā)來第二條信息。緊接著是第三條:“對不起!”然后沒等楚銘回復(fù),閃爍的頭像又昏暗了下去。他又把聊天框又仔細地看了一遍,終于意識到,此刻坐在屏幕對面的那個人正受著某種還無法被醫(yī)學(xué)攻克的病癥的折磨,而自己,也可能是潛在的感染者。楚銘渾身的力氣像是在一瞬間被抽干了,他癱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一種濕熱的液體,正從他臉頰淌過脊背,“滴答”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碎裂。
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
二
楚銘和梁峰是大學(xué)時在交友網(wǎng)站上認識的,那天他收到一個叫“孤獨的十字”的ID發(fā)來的站內(nèi)信?!班?,你好?!背扅c開他的頭像:梁峰,23歲,A大中文系大四,愛好一欄赫然寫著:文學(xué)。
“孤獨的十字?你總是很孤獨嗎?”楚銘打字問他。
梁峰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和周圍的世界是有一定的距離和隔閡的,一個人沿著這條線走下去會感到越來越空曠,越來越無所傍依,于是他迫切需要另一條線來確認自己的位置,他的一部分需要融合在別人那里,然而兩條線方向畢竟是不一致的,最后他們都只是荒蕪之地義無反顧、形單影只的前進者?!?br />
楚銘并不完全認可他的說法,他記得以前看過的一本叫《孽子》的小說,主人公只能在公園的夜晚靠眼神辨識同類。而現(xiàn)在各種交友軟件已經(jīng)不窮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對于少數(shù)特定的群體,會給予越來越多的包容?!按嬖诩春侠??!彼@么安慰梁峰,上次A大還開展了一次關(guān)于同性的講座,盡管這樣的講座更像是一場party,大家涌進來各抒己見,湊一場虛假的熱鬧,可是楚銘還從那燃起的微弱曙光里感受到了溫暖。
梁峰岔開話題,問他,能不能出來見見。
楚銘第一次見到梁峰是在一家擁擠的星巴克里?!斑@兒?!绷悍鍥_他打招呼,他坐在窗戶邊上,窗戶外有棵槐樹,斑駁的陽光透過樹梢,給他削瘦的臉頰打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有那么一瞬間,楚銘錯愕地以為他們已經(jīng)相識以久了。
“你很奇怪?!背懻f,“在一個你看一本紙質(zhì)書都會有人說你裝文藝的時代,居然還有人把文學(xué)當成愛好,人們大抵會選擇娛樂或者藝術(shù)?!?br />
“是的,就好像現(xiàn)在有人告訴你他是一個作家或者詩人什么的,你大概多少覺得他腦子有點問題??墒?,文學(xué)為什么就不能算是一種藝術(shù)呢?拋開詩歌的跳躍,散文的靈動那些形式上的美感,光是那些原本獨立的文字,圍繞著某個標題突然就有了秩序,不再是自由散漫的沙粒,而是組合成一個生動豐滿的整體。這難道不是一種神奇的事情嗎?不同的文字按照排列組合就衍生出無限的可能,當你在紙上寫下星辰、大海、宇宙,其實你就在二維的空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世界?!?br />
楚銘安靜地聽著梁峰說話,并且小心地打量著他,個子高自己一頭,很瘦,頭半倚著玻璃上,幾根頭發(fā)散亂在陽光里,顯現(xiàn)出一種頹廢的氣質(zhì),不過這并不重要,楚銘試探著把手放在梁峰握著咖啡的手上。他想告訴他,其實自己也很喜歡文學(xué),從《廢都》到《百年孤獨》,包括晦澀難懂的《尤利西斯》,他也會花費時間去研讀——雖然讀得半懂不懂,邊讀邊忘。高中三年,那些或深奧或晦澀的文字,陪伴他最矛盾和無助的時光。如果不是母親堅持要他學(xué)理科,說不定現(xiàn)在他們會在某節(jié)中文系的課堂上邂逅。但楚銘很快就把手放開了,他觸碰到一圈密密匝匝的針眼,如同燃燒的荊棘一樣燎人。梁峰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把袖口向下扯了扯。
楚銘把目光移到窗外,那顆滿布傷痕的槐樹上,幾只蟬熱烈地鳴叫著。不知道為什么,楚銘總感覺夏末秋初的蟬聲格外凄厲蒼涼,似乎要把生命里全部的能量都用在最后的歌聲中。
三
收到梁峰訊息的那個夜晚,楚銘一夜無眠。他想了很多,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對梁峰的擔心,想得更多的,是他的母親。他想起大學(xué)快畢業(yè)那年,他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告訴楚銘她終于同意了離婚。然后電話里傳來了哽咽的聲音,她說:“小銘,現(xiàn)在媽就只剩下你了……”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她還有誰可以依靠。
“媽,是我,睡啦嗎?”
“小銘,怎么了,這么晚還沒睡?”
“就是想著和你打個電話,最近身體好嗎?”
“還是老樣子,盜汗,失眠,這幾天頭發(fā)也掉得有點厲害了?!蹦赣H在電話里念叨著,可能是感覺到楚銘的沉默,于是又換了話題:“你呢,在外邊工作還順利嗎?”
“都挺好的,你有空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背懻f:“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了?!?br />
“都一把年紀了,過得去就行了。我還是希望你回來工作,那邊房子太貴了,什么都貴,你又是一個人?!?br />
“租房不是也挺好的嗎?不一定非要買房子?!?br />
“不買房子,你將來結(jié)婚怎么辦?”
“也不是每個人都要結(jié)婚嘛?!?br />
“傻孩子,人在不同的年紀就應(yīng)該做相應(yīng)的事,你現(xiàn)在還年輕,再過幾年你就該著急了?!?br />
“我是說,這個世界上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有單身主義,有丁克主義,還有同性戀……”
“嗯?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盡說些奇奇怪怪的?!?br />
“沒什么,媽,你早點休息吧?!背憭鞌嗔穗娫?。
天一亮,楚銘去了一趟疾控中心?!安槭裁??”“人體免疫系統(tǒng)缺陷?!贬t(yī)生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開了個單子讓他去抽血。濃稠的血液透過透明的管子緩緩地流進一個暗紫色的試管,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也正在一一點被抽空?!昂昧?,去走廊坐一下吧,一小時后進來拿結(jié)果?!背懹妹藓瀴鹤≌噲D叛離自己的血液,他看見走廊的宣傳牌上,一條紅色的絲帶旁用猩紅的字體寫著:潔身自好,遠離艾滋。
楚銘第一次覺得醫(yī)院是如此壓抑,記得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不在身邊,有一次他高燒了好幾天,像是一個溺水的人,身體不斷地下沉、墜落,他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可是每次醒來,看著母親流流滿面地摟住自己時,他的心就安定了下來。楚銘并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像圖片里那樣逐漸潰爛的人一樣,躺在床上獨自面對死亡的孤獨。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梁峰,他現(xiàn)在又獨自面對著怎樣的孤獨和痛苦?手機鈴聲響過幾次,是父親打過來的,他沒接。這漫長的等待時間,更像是對生命的審判,矛盾、掙扎、痛苦,他甚至在想,萬一真的確診了,他該如何度過僅余的生命……
“楚銘”,當護士叫到他,這時候他已經(jīng)快無法呼吸了,宣傳牌上那些潰爛的圖片,那些同樣年輕的生命在他腦袋里不停地旋轉(zhuǎn)著。他麻木地接過結(jié)果,然后快速跑過陰森的走廊,一直躲到?jīng)]有人看到的地方,再顫抖著地打開:
Hivab:陰性
幾個護士在旁邊討論著什么,楚銘都聽不進去了,他大口地呼吸著,從來沒有一刻,他感覺到陽光如此溫暖,生命如此美好。
四
星巴克那次見面并不算順利,來往的人太多,他們要很注意才能聽清楚彼此在說些什么。期間梁峰接到了輔導(dǎo)員關(guān)于修改他畢業(yè)論文的電話,于是他們互換了號碼就匆匆離開了。晚修后,楚銘收到了梁峰發(fā)來的兩條信息。
“今晚月色真美,不知道你那看到的是不是一樣?!钡诙l消息是一個小段子:從前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過河,可是橋上卻有個女人因為行動不便難住了去路,老和尚就背了那個婦人過河,過河后小和尚就問師傅,不是說出家人不近女色的嗎?老和尚說:“我都已經(jīng)放下了,你還放不下?!彼X得楚銘之所以沒有回復(fù),是因為介意自己白天的突然離開。
“我在找A大的第二個月亮,這樣我才能回答你他們的不同?!背懴偘l(fā)過去,電話就響了,是梁峰打過來的。
“要睡了嗎?”
“還沒,剛下晚修”
“其實,我就是想告訴你,關(guān)于我手上那些傷?!?br />
梁峰告訴楚銘,他是在鄉(xiāng)下和奶奶長大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見上幾面?!拔铱偸桥Τ蔀樗麄凃湴恋臉幼?,只是為了能在他們疲憊的臉上偶爾也能露出笑容。從小到大,他們都要訴我,要努力讀書,要考上好大學(xué),要有出息,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要怎樣才能活得開心……高中的時候,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沉重的罪孽,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于是,我常常用圓錐扎自己,然后莫名地就哭了,別人都以后我是被高考的壓力壓垮了,可是你知道么?只有疼痛才能讓我感覺到自己的真實……”
“我懂,我懂得,我們都經(jīng)歷那份彷徨和無助?!背懓参克?,他想起高中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最好的朋友,他并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希望能得到安慰,勸解?但他就是這么做了,他忘不了當時朋友看他的眼神——害怕,鄙夷,一直到高中畢業(yè),他們都無法修補曾經(jīng)的友誼。
再晚些的時候,楚銘站在賓館的窗邊,望著窗外墨藍色的云朵反復(fù)地撕扯著月光?!澳惝厴I(yè)后想去哪?”他問。
梁峰赤裸著上身躺在床上抽煙,冉冉的煙霧映襯著他的削瘦和頹廢?!叭绻梢?,我希望有一天能出國,你知道B先生和C先生嗎?他們原來也是A大的戀人,后面一起去了美國。聽說臺灣同性婚姻也快合法了,說不定將來我會去看看,你呢?”
“我不知道,我媽希望我能回去,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br />
“那就別回去?!绷悍逭f,“走得遠遠的?!?br />
五
楚銘花了一天的時間在網(wǎng)上查詢了關(guān)于hiv的消息,他給梁峰發(fā)了消息?!拔医裉斓綑z測,沒有感染。你不要灰心,只要堅持用藥,和常人沒什么不同的?!彼肓讼?,又把打好的字刪掉,改成了“只要堅持用藥,看不出與常人有什么不同的?!?br />
父親又給他打來電話,從離婚后,父親給楚銘打電話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楚銘有時候會接,更多的時候他會把手機裝進口袋,然后找個父親不太可能會繼續(xù)打過來的時間回一句:剛在忙,抱歉。其實他并不討厭父親,只是每次接起電話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父親對于楚銘來說,一直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在外面有著不錯的事業(yè),對于楚銘的要求,他都盡可能地滿足。小時候楚銘有一次在電話里問“爸,媽說你經(jīng)常不回來,是因為在外面有狐貍精,是嗎?”父親告訴他:“你還小,很多事情是你還不能理解的?!焙髞硭K于能夠明白,父親和母親失敗的婚姻更多是來自母親近乎執(zhí)拗的掌控欲,父親的事業(yè)越是順利,她越是缺乏安全感,她總是這樣,把自己的生活全部傾注于他人身上,當天平的砝碼開始傾斜,婚姻的不幸也就開始初現(xiàn)端倪。手機鈴聲還在響著,楚銘?yīng)q豫了好久,還是接了。
“喂,爸?!?br />
“小銘,你在那邊工作還好嗎?”
“還行?!背懧牭礁赣H打了個嗝,喘著粗氣,像是剛喝過了酒。
“你有了個弟弟,長得和你很像,每次看到他,我就想你小時候,你第一次爬,第一次摔倒,第一次哭著叫我爸爸……”
“他肯定很可愛,恭喜你?!背懺谀X海中想起這樣的畫面,父親帶著以前沒有過的笑容清洗著尿布,而他新的妻子,正在一旁幸福地拍打著孩子,憧憬著這個小生命的將來。血緣這種東西真的很奇妙,當你知道世界上還有人身上流淌著和自己相同的血液,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孤單??伤趾翢o來由地感到,好像原本有什么屬于他的東西,被帶走了。
“你現(xiàn)在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做著喜歡的工作,挺好的。人就這一生很短,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最重要?!备赣H說,“我希望你不要恨我,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對對錯錯是很難分清的,但我是你父親,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br />
“我從來沒恨過你?!背懜嬖V父親,“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我為你開心,可是也請不要再打擾我了?!闭f完,他把電話掛了,然后把父親的號碼拉入到了黑名單,過了幾天他又把那個號碼從黑名單中放了出來,但父親的電話再也沒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