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收獲】踏入了同一條河流(散文)
【題記】
哲學家說:人不能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然而,我做到了,因為那是一個時間靜止的年代。
一
很多時候,人會將自己的人生比喻成在河流中的漂泊。那時候,你被裹挾在激流中,隨波而下,顧不得身體的痛楚、顧不得思考你將會流向哪里,你的求生本能會下意識地指揮你自救,為的僅僅是掙扎上岸。
1971年2月,一個風雨大作的日子里,我倦縮在瀏陽汽車站的一個角落,憂郁地望著窗外那肆虐的雨點和站外那被雨點濺起水花的骯臟地面,心緒沉郁而莫名。不知什么原故,我這十七歲便早早離家去了湘南農(nóng)村漂泊的人,突然對瀏陽這個離家很近卻很陌生的地方感到了一絲恐懼。這個我自小就很熟悉的地名,也只是聽聽而己卻從未去過,我不知道隨著命運之舟在生活激流中的顛簸,將被帶到哪個孤島上。
在我的眼前,我的孤島—瀏陽,正踩在自己的腳下。非常熟悉的湘南山巒己經(jīng)漸次模糊在腦海中了,只留下母親臨行一句告戒的話:“好不容易將你轉(zhuǎn)點到了瀏陽,你要好好干……”。母者精神一直是支撐兒子有信心在人世活下去的信念,我無法不感念母親痛惜兒子的那種苦心。1967年發(fā)生在湘南的“道縣事件”讓身在長沙過著“被管制”日子的母親有了揪心之憂,她千拜托萬拜托一位叫柳凡的女知青找到了這個可以不問政治出身的“轉(zhuǎn)點”所在,讓當時生著病的姐姐揣著蓋了十數(shù)個圖章的“轉(zhuǎn)點證明”只身進入莽莽的大圍山林,她是去為我辦理戶口遷移手續(xù)的。所幸,有著熟門熟路的凡的幫助,僅僅用了二天時間便為我辦妥了“人生轉(zhuǎn)折”的一應手續(xù)。在那樣的年間,一紙戶口可以定人生死,這許是當代人難以想象的事。接到母親的信后,久被大山里沉重的氣氛桎梏的我,竟然會有杜少陵當年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那種“初聞涕淚滿衣衫”的喜極之情,居然兀自躲在一隅垂淚。在那邊知青伙伴們艷羨的眼光下,我稍稍收拾好自己一點不多的衣物,便匆匆趕回了長沙。次日,便在母親殷殷的叮嚀中,乘上了東去瀏陽大圍山的汽車。
扛著從湘南農(nóng)村帶來的那套家什,我在盤旋曲折的山路上向上攀爬。路旁的松柏和不知名的植物在早春二月的寒風中漱漱作響,猶自穿著的棉衣下面的內(nèi)衣卻早己了無一根干紗了。雖居住湘南大山幾年,住地卻是大山腳下的平原地帶,此次轉(zhuǎn)點到瀏陽縣大圍山公社和平大隊的興隆生產(chǎn)隊深隱在大圍山中,唐人的“白云深處有人家”一類的詩句便在腦海中盤旋,內(nèi)心不禁升騰起一種新奇的感覺,盡管以自己當時的狼狽樣子不免有“叫化子”吟詩的酸相。
好不容易將那段盤山路爬完,轉(zhuǎn)過一片竹叢,便聽到了雞鳴狗吠之聲。我知道目的地不遠了。突地,我的耳畔響起人聲:“是到興隆去的嗎?”側(cè)臉一看,一個三十多的漢子扛著把鋤頭站在坳上。此人五短身材卻顯精壯,白皙的臉看去不像農(nóng)人。他笑吟吟地做著手勢,將我引向左邊一條路,并且將我的行李搶過來扛在肩上,他叫出了我的名字??吹贸?,他對我的到來早有所聞。
他叫邱清云,是興隆生產(chǎn)隊負責政治宣傳的副隊長。在一個異常陌生的地方,遇到的第一個對你表示親和的人,無論是誰,都會心生感激的。我跟隨著他,走向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地:知青點。我其實是個羞澀的孩子,真要面對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的心不免會突突地蹦跳。
瀏陽大圍山林區(qū)綿延數(shù)百里,是長沙城市最接近的一個山區(qū),它具有山區(qū)最典型的特點:山巒起伏、林深樹茂、風景秀麗、環(huán)境幽靜。若干年后,這里被僻為供游人玩樂的著名景點,并沒有出乎我的意料。當時我將它比作“島”,僅僅是因為彼時心境所造。這個叫和平大隊的地方共轄有十一個生產(chǎn)隊,均隱藏于山林深處,僅僅是凡所在的八隊和我先就認識的金玲所在的二隊座落在一處較平坦的河谷中。興隆是第五生產(chǎn)隊,其所處位置最高,條件也最差。長沙下到和平有五十多個男女青年,而落戶在興隆的則有七個。一路上,邱清云嘴巴不停地在給我介紹當?shù)氐娘L土人情、隊里概況以及長沙知青的情況。令我稍感意外的是,這個生產(chǎn)隊并未按照以往“男女搭配”的落戶原則,僅有一位叫孫惠的女生下放在此,而且,他有一個男朋友劉蘇民就在隊上。其余,全是公的。哈,這下又來了個公的。
二
這里的知青全部是1965年下放的,也就是說他們下放的時間遲我一年。約半小時后,邱清云將我?guī)У揭慌磐林?gòu)造的知青點前,介紹給興隆幾個知青的時候,他們竟然顯示了一種不應有的冷漠,他們或者漫不經(jīng)心點點頭,或者在忙自己的事根本無視我的到來。這又讓我感到了意外。以我下放湘南的經(jīng)驗,作為同屬知青群體的人哪怕從未謀面,只要到了我那里,無論如何總是會很熱情的。更讓我驚愕的是,有個年紀稍大的據(jù)說是一位高中生,他叫“罐子”。他凝視我片刻說道:“你別住這里,住到外面去!”語氣生硬,似乎我是一個不太受歡迎的人。而站在旁邊的幾位知青,有的露著你無法猜透的淺笑,有的好像在思考著什么,但沒有一個插句言,或是有一言半句的喧寒問暖。我的到來似乎與他們無關(guān)。會不會是我的到來侵占了他們的什么?或是下放的地方離家太近,反而失去了親近感?這是我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還在考慮的問題。千真萬確的是,來到興隆的第一天,我便遭遇到了一種不能融入知青群體的冷遇,內(nèi)心沮喪而尷尬,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至今還在感念那位叫柳凡的女生。其實她是與筆者的弟弟同大隊不同生產(chǎn)隊的一位女知青。下鄉(xiāng)不久,他們?yōu)榱苏覘l出路,不約而同地到大隊涼席廠去學竹蔑工,于是就認識了。柳凡的性格風風火火、敢作敢為,高喉嚨大嗓子,頗有點男子的氣慨,而弟弟的老實厚道、少言實干精神很快便羸得了她的好感。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記得他們有次一起回城,還帶了些半成品竹蔑,倆人聯(lián)手為兩家各編織了一床精美適用的涼席。唯一可以斷定的是,在那種很保守的年代,盡管他們頻頻往來,那種友誼并沒有逾越那種男女之情。我的弟弟很清楚,像我們這樣駭人聽聞的家庭背景、太黑的政治出身,要和人家姑娘結(jié)緣,那不啻是害了她。柳凡卻一如既往在我家走動卻是令我們?nèi)腋袆?。順理成章,這次我的轉(zhuǎn)點便是她一手操辦的。她與大隊會計一家的關(guān)系比較好,原打算將我的戶口遷到她所在的十一隊,但該隊實在是人多田少,戶口難以遷進,最后只好選擇了條件比較差的興隆五隊,這也盡了她九牛二虎之力了。
當日夜晚,她聞訊從遠在山坳那邊的十一隊趕來。帶了點米和蔬菜,一邊急急地為我清理東西、用報紙將四壁洞穿的地方補好,一邊擇菜煮飯、告訴我新來此地應注意哪些地方,別讓人欺了生;特別要注意和隊上的知青搞好團結(jié),等等。臨走,她又一再囑咐:屋頂上那個洞會漏雨,等二天帶你去剝二塊杉皮蓋上……
看著她消失在蔥蘢黑暗的山林中,心里不由生出了幾許感激,白天的不快霎間消失了。
知青們早就各自為政地自己架起了爐灶,所以我也必須自己弄著吃,只是歷來被女知青照顧慣了的我,做這些生活上的事顯得笨拙。我的住處被安排在一處當風的山梁上,這是一座破爛不堪的茅草屋,住著我,也住著一個叫向勝的矮個知青。他說“罐子”嫌棄他,他己經(jīng)單獨在這里住了一年多了。
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在艱難的歲月中,經(jīng)常來襲的饑餓和無休止的勞累讓知青更加動物化,全然沒了對精神的追求,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的熏染、特別是那“斗爭學說”不絕于耳的教導,此時已經(jīng)喪失了往昔的純真。這里的知青鬧不團結(jié)、互相攻訐的情況甚至連當?shù)乩相l(xiāng)們都清楚。為了爭一個大隊民辦教師的位置,他們可以“互揭老底”;為了哪個知青的底分比自己高一分,可以互不理睬,直至哪天動起粗來……面對此情此景,我實在感到困惑。我是“雞里面插只鴨”,新來的。不能確定我能在這里呆到哪天,但我畢竟不能生活在一個孤獨的真空里,我還得與他們打交道。我與他們沒有宿怨,應該不存在“利害沖突”,我決定主動出擊,用自己一點有限的才能和真誠的做人去溶化他們的冷漠。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與他們逐漸熟絡了。首先是那一對同居的男女知青孫惠和劉蘇民接近了我。孫惠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姑娘,常常莫名地落淚。來興隆二個月了,我從沒看到她出過一天工,但她有個特點:很愛看書。有一次看到她在陽光下的屋場上捧著一本書在看,有心與他們套近乎的我,便笑著與她打招呼,趨前拿起了這本書。這是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我便與她談起陀氏的好賭以及婚姻愛情生活。孫惠似乎很感新奇,便與我談起了文學。她讀過很多書,饒有興致地說到普希金的詩歌,也說到文革前的一些小說。我是個喜歡讀點書的人,特別對俄國文學,我是用近乎一種崇拜的心理來對待的。中國盛產(chǎn)詩歌,產(chǎn)生了李杜屈子這樣的詩歌巨匠;俄羅斯則盛產(chǎn)小說,這些小說讓我手不釋卷、留連難返,我覺得俄羅斯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我是從普希金、屠格涅夫等幾位作家開始接觸俄國文學的。少年時代認識的一位男老師,學的是中文專業(yè),原本應該去教中學,可是在他大學畢業(yè)那年因參加了年級一個文學團體,而被打成了有反革命嫌疑的組織成員,幸虧后來學?!皩挻筇幚怼笨偹悴疟W×孙埻搿W罱K分到我母親所在的小學教書。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到他家下棋,讓我有了與這些書籍謀面的機會。整個一暑假里,我貪婪地讀完了《父與子》《羅亭》《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文學名著。而陀氏的《賭徒》和《罪與罰》則是在開學以后借去陸續(xù)讀完的。雖說在今后漫長跌宕的生活中,我早己失去了對文學的嗅覺,但陀氏作品中人物的怪誕和場面的驚心動魄、沖突和高潮的引人入勝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孫惠說到的這些小說和詩歌都是我讀過的,有時不免就有些賣弄地高談闊論起來。因了這些談論書籍的接觸,有次孫惠突然說了一句:“你還真有點像落拓的才子哩!”哈,我不當什么才子,我只想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中盡早認識幾個人,這才是我的真實目的。不過,孫惠的話卻讓我很受用,在泥濘中淌了很久的人,陡然聽到本該在書齋中才能聽到的話,我感覺到了一種親切??梢詳喽ǖ氖?,從此她那有些木納的臉開始有了笑容,并且時不時還弄點酸菜、剁辣椒送到我的飯桌上。
劉蘇民樂意與我交往的原因并非是書籍,他只是個十足的粗人。那時,他也加入了“知青木匠”一流,不是當時對知青找出路有種講法么:男學木匠,女學裁縫。我是從湘南大山里走出來的,在城市又廝混過好幾年的“木工流”,自然有一手好的木工技術(shù)。一次,我見他在做一種園角型的二斗柜,便建議他采用平裝板式的做法,這樣看去顯得更漂亮簡潔。他接受了,但經(jīng)過一番折騰后終不滿意。我知道這是他工具不精、技術(shù)不過關(guān)的原因,便將帶來的木工工具拿來,讓他打下手,親自上陣,用二天的時間便做出了一張里外精細、造型漂亮的二斗柜。竣工那天下午他叫來了除“罐子”以外的所有知識青年,他興奮地大叫:“我要用這張柜子結(jié)婚,我真還看不出健哥有這祥的狠哩!”眾知青個個圍攏來,看看摸摸,一致稱贊“柜做得精細!”當場,正在學木匠的四鱉提議要拜我為師。
無法言說的冷漠,深感寂寞的孤獨。只有此刻我才感受到了一種靠近群體的溫暖。幾個月來一直在被冷漠隔絕了的我,心里頓時一熱,直覺得眼淚模糊了雙眼,我趕快扭過頭去磨起了刨鐵。
不能不提的那個人是“罐子”。與眾不同的是,他高中畢業(yè)下的鄉(xiāng),年紀也稍大幾歲,背后有一個很凄慘的身世:他的父親原本是長沙市十三中一位很有學識的語文教師,深得學生的愛戴,然而因為他解放前上大學的時候,隨大流集體加入了“三青團”,六一年政治審查時以“反動黨團骨干分子”的罪名被開除公職判刑三年。為了保護三個孩子不受株連,母親只得與父親離了婚,帶著孩子靠糊紙盒過日子。不久,母親因病去世,街道辦事處摔包袱便將“罐子”送到了瀏陽農(nóng)村。平時,沉默便是他的性格特征,一雙眼晴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顯得陰鷙,我的到來似乎一直就為他所排斥。幾個年紀小一點的知青圍著他轉(zhuǎn),將他當成了“精神領(lǐng)袖”。我不受“罐子”的禮遇,自然也不會被他們所接受了。然而隨后爆發(fā)的一件事,卻讓這種冷漠的局面有了徹底的改變。那天,劉蘇民捂著嘴在笑:你去看‘罐子’做的柜子,只怕就會散架!”頗有點嘲弄的意味。然而,我卻在想是不是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來幫幫他,也好緩解一下彼此的關(guān)系,于是趕緊來到了“罐子”的住處。“罐子”正在按我給劉蘇民做的柜樣做,顯然,由于他的技術(shù)太差,抽屜也做大了,“柜子”看去怪模怪樣的。他早己經(jīng)領(lǐng)教過我的技術(shù),于是很虛心地向我討教,而我認為只能廢了重做了,他也依了我。用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很快便將柜架拼鑲好,并答應他等幾天再做柜子附件。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對我的敵意并未稍減,還在暗地里挑撥我與劉蘇民的關(guān)系。一次隊里出工鋤勘頭草,劉蘇民偷偷告訴我,“罐子”曾告訴他:“你屋里孫惠不要再和張某扯什么文學了,你別到時老婆被人家‘鳥’了,還為人家放鞭炮!”劉蘇民還說:“他就是要孤立你,要讓你像向勝那樣沒人理睬!”
感謝安平靜好君精心的編輯和精采的編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