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五月中旬，弟弟就會把父親接到他家去住，等天將冷了，暖氣快要送上時，我再把父親從弟弟家接回我的住處，直到來年的五月……這似乎已成了慣例。我無權(quán)獨(dú)占父愛，弟接父親過去居住，也是他的權(quán)利。
　　 每年過了五一勞動節(jié)，我就會連續(xù)失眠幾天。失眠的原因其實我心里是明白的。和父親在一起生活久了，這種父與子的感情，很難用語言和文字說清楚。父親已是耄耋之人，能多尋些時間去陪伴他也是一種幸福。母親去世后，心中便有了愧疚，這種愧疚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尤其是在我住進(jìn)城里的單元樓以后，愧疚感愈發(fā)沉重。
　　 過去三十年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雖然住的房子很簡陋，但平穩(wěn)安逸，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得也挺愜意，和睦相處的家庭，更是增添了祥和的氛圍。說起房子，不能說是好的居所，真是令人沮喪和無奈。每年到了雨季，簡陋的瓦房經(jīng)不住多日雨水的浸打，形成了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屋外天已晴，屋里還嘀嗒的景觀。早些年，家家戶戶都喜歡把一種黃油帆布鋪在床上，為的是白天不讓灰塵落在床單和被褥上，等晚上睡時把油帆布卷了。連陰雨大凡下在秋天，一下就是十天半個月，如遇雨水偏多的年份，綿綿秋雨能下一個多月，如同天漏了一般。雨下的天數(shù)太多，倒也讓人心煩，屋里的地板和墻壁的四周都是濕漉漉的，就連睡覺蓋的被子都是潮潮的，粘身子。為了在雨天能睡個安穩(wěn)睡，只好把床上的黃油帆布的四個角用繩子扎緊，吊在床的上方，形成鍋底狀，漏下的雨水直接落在油帆布上。過幾個小時后，把吊在油帆布中積蓄的水倒掉，反復(fù)循環(huán)就可以了。這種做法雖然很麻煩，但這是唯一一種抵御房屋漏水的辦法。要想徹底治愈，只有單位出資修建才可以，因為所居住的房子是單位的，在那個年代，礦上的職工是沒有能力也沒有權(quán)利去整治房子，只能這樣默默地居住著。必定一年當(dāng)中不下雨的日子多于連陰雨的天數(shù)，能住上公家的房子已經(jīng)是很好了。礦上還有很多職工家屬住在自己搭建的房子里，偏僻低矮又簡陋。因無法買到砌墻的磚，墻體只好用黃泥拌了長麥草后用叉子一層層掇起來。等泥墻快干了，放上檁條，擺上一些椽，椽上鋪上一層荊耙，荊耙上再抹一層二指厚的黃土和麥草攪拌在一起的泥巴，泥巴上鋪一層油毛氈。為了避免油毛氈被風(fēng)刮走，用一些石塊均勻地壓上，房頂就算完工了。說起來很簡單，要想自己把房蓋起來，不是簡單的事，要提前幾年做準(zhǔn)備。編織荊耙的材料，是從山里割了植物的枝條，無名指粗細(xì)，一米多長。割條子的時間大都選擇在入秋以后，植物的葉子落了，便于尋找，割起來也順手。割回來的條子暫且存放在一起，遇到雨天和下雪天無法進(jìn)山就抽空編織點。忙活秋冬兩季，蓋房用的荊耙才能勉強(qiáng)湊齊。雖然房頂有一層厚厚的泥巴，到了夏天，屋里熱得依然像蒸籠，無法入睡，只好鋪了席子睡在院子當(dāng)中的地上……到了后半夜，就要回屋里去睡。夏天的夜晚一旦白天的熱氣散盡，潮濕的地氣就開始升騰，降低到一定溫度后，就會形成凝露。這種悄無聲息飄然而至的潮濕氣息很傷人，睡久了，早上起來會感覺渾身不自在，一天都覺得無力倦困，懶懶的模樣，仿佛有張無形的絲網(wǎng)裹在身上。小孩們玩了一天也都跑累了，借著夜晚的涼爽睡的死沉，大人們卻不敢像孩子們那樣去睡，一旦感到?jīng)隽?，就匆忙抱起熟睡的孩子回屋里去?br />　　 能住上礦上蓋的公用房，算是有臉面的，這種房子面積都很小，一間廚房一間臥室，一個家庭就組成了。公用房的墻根基是用磚砌成的，出地面不是很高，四十厘米左右，再往上不再用磚，而是用土胚壘起的墻體。由于地基出地面太低，一到雨天，地板和墻體很潮濕。這種居住條件，在父母親看來已經(jīng)不錯了，那些住不上公用房的職工，雖說是自己親手建造的房子，環(huán)境還不如我們。
　　 公用房人們習(xí)慣稱為公房，公房一般都很長，十幾家住在一起。天花板一詞，在我年幼的心中只有那些別墅豪宅里面才有，對于公房來說，用天花板來形容頂板的話，實在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公房是沒有天花板的，為了美觀，只好用剝?nèi)ト~子的蘆葦桿扎成網(wǎng)格狀，用鐵絲吊起來，上面鋪上席子，最后四周再用麻紙糊了蘆葦?shù)倪吘墸葑拥奶旎ò寰退阃旯ち恕＿@種制作成的頂板，在當(dāng)時很流行，也很漂亮，人們把它稱作頂棚。不足之處就是席子的上面成了老鼠的天堂。一到晚上，老鼠在上面相互追逐嬉戲，像跑馬場一般熱鬧，吵鬧的讓人無法入睡。唉，啥時候能住上樓房就好了。娘看著頂棚，無奈地說。這種煩人鬧心的事，家家都一樣，各家各戶的墻體也是用土胚隔開的，老鼠在墻上打了洞，相互便貫通了，老鼠在頂棚上張家李家地串起門來更加自如。老鼠影響了人們的正常生活，于是，就有人把老鼠藥悄悄地放在了頂棚的上面。老鼠死了不少，但也給住家戶帶來了更多的麻煩。死在頂棚上的老鼠，時間長了會腐爛發(fā)臭，蛆蟲也會從頂棚上的縫隙中跌落下來，爬的滿屋都是，甚至床上也有蛆蟲的身影。這種滅鼠的方法后來不得不放棄。更讓人們啼笑皆非的就是晚上下大雨，等醒來時，屋里漂著鞋子和臉盆。房子的磚基原本就很低，沒過幾年，雨水就會把后山坡的泥土逐漸沖下來，把墻的根基淹沒，一到下雨，雨水就會從墻的縫隙中流進(jìn)屋里。
　　 雖然住的是公房，冬天是沒有暖氣的。取暖的辦法就是在屋里搭一個火爐。為了防止煤氣中毒，只好買上幾節(jié)白鐵皮制作的煙筒把火爐里的煙排到室外。看起來很不錯，有時也有多余的煤煙從火爐的邊緣冒出來，嗆的人難受，于是打開所有的門和窗。等煙霧逐漸散盡，屋里原本僅存的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在礦區(qū)居住的這些年，經(jīng)常能聽到中煤毒的事件發(fā)生。冬天過去，火爐便從屋里搬出，抬頭再看看頂棚，黃亮的席子已被煤煙熏的黑黢黢的。
　　 打那時候起我便記下了，在娘的心中希望能住上樓房，不愿聽見老鼠在頭頂跑動的聲音，也不想看到黢黑的頂棚，更不愿去想當(dāng)晚上睡著時會不會中煤毒……可這樣的房子一家人在一起一直住著，一住就是三十多年，直到娘離開這個世界也沒能住上樓房。這成為我今生心中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愧疚。娘去世不到兩年，在礦上居住的職工家屬幾乎全部搬遷到了市里，住上了樓房。這種機(jī)會很難得，如果不是棚戶區(qū)改造，如果不是礦區(qū)的地面成為沉陷區(qū)，想成為城里人，住上比商品房便宜很多的經(jīng)濟(jì)適用房，太難了。剛開始建的經(jīng)濟(jì)適用房，大都是六層，后來才建了一些高層。不管是高層還是多層，面積都不是很大，七十平米左右，冬天有暖氣，做飯有天然氣。再也聽不見老鼠在頭頂上奔跑的聲音了，再也不用擔(dān)心冬天取暖會把頂板熏黑。
　　 “你娘走的早，要是活到這會該多好，做飯有天然氣，冬天有暖氣……唉，沒福氣??！”
　　 在小區(qū)里居住著，時常會遇見一些認(rèn)識我的老人，一見到我就會談起娘在世時的為人以及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在生活中所遭受的罪。每當(dāng)看到這些老人依偎在一起曬著太陽相互聊天的景象，我就會想起娘，如果娘現(xiàn)在也活著，一定會和這些老人在一起……可此刻，我只能無奈地?fù)u搖頭離去。娘苦了一輩子，當(dāng)兒女們都長大成人，即將有了屬于自己的樓房時，您卻走了。您說的那句話，何時能住上樓房。多少年來一直存于兒子的心中，始終不敢忘記。
　　 有時候我會盡量躲避與那些在一起聊天曬太陽的老人們相遇?？吹剿ㄋ﹤儯揖蜁肫鹉赣H說的那句話，會為母親生前沒有能住上樓房源于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愧疚。為了減輕這種愧疚感，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我都會走進(jìn)紙花店拿上幾卷燒紙，再取上些冥幣來到十字路口，在地上畫個圓圈，然后在圈中把燒紙和冥幣點燃。看著紅黃色的火苗，我會說：娘，年三十到了，隨兒回家過年，如今咱家終于住上樓房了……我的心是酸的。
　　 這種古老的風(fēng)俗，是否符合科學(xué)性，我不想解釋，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的話，并不具備欺騙性。這種習(xí)俗，如果在科技發(fā)達(dá)的今天也能繼續(xù)傳承下去的話，也是好事，讓后人可以去懂得感恩，追思故人。娘能否隨我回家，我不知道，但我會把我的想法用這種風(fēng)俗的信息傳遞給她，告訴她如今生活的美好。等燒紙熄滅后，我相信娘一定會隨我回家，走進(jìn)小區(qū)，走進(jìn)樓房。
　　 這是我的期盼，也是很多活著人對已故親人的期盼……
　　
　　 2018年11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