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黑枸杞 (小說·家園)
某比賽現(xiàn)場,主持人喊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可是看不到人影兒。兩只毛絨絨的小狗鉆進了文菊的裙裾順膝而上,很快爬到了沒戴胸圍的兩乳間,似要吸乳的嬰孩,文菊用力撕扯領(lǐng)口,意欲讓它們鉆出來,衣服太緊了,她急得大叫……
亂夢醒來,天早已亮了,起床穿衣,冷水洗臉,早點也沒心思吃,拎起玫紅色雙肩包準(zhǔn)備出門,雙肩包沉甸甸的,也不知裝什么了?文菊拉開拉鏈翻,有藏青色遮陽帽、灰藍色自拍桿、兩袋塑封的“黑枸杞”,沉的就是這玩意兒。枸杞是一個搞大棚試驗的客戶昨天送的,說是剛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另有一本收到幾天了沒及開封的書。文菊把塑封堅硬如石的黑枸杞放在餐桌上,順手從玻璃桌面下邊的木質(zhì)隔層拿起了小剪刀,有些費力的剪開寬膠帶裹纏的牛皮紙包裝,《對面的撒旦》露了出來,封皮上一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背影,站在陰郁的天空下伸展雙臂作欲飛狀,左上角有兩行字:我想,寫這個故事只能是一樁罪惡,或是一種祈禱。
在文菊看來,無論“罪惡”還是“祈禱”都是異于常態(tài)的生活,某些時候某些人會厭煩常態(tài)。她把團成一團的包裝紙扔進垃圾筒,書重新放回包里,又找了只小食品袋塞了幾只鹵雞蛋、兩只蘋果和一些葡萄干火腿腸,鹵雞蛋有股桂花清香是門前面館自制的,文菊家和面館是友好關(guān)系。她背好包,臨出家門時從敞開的臥室門掃了一眼端坐在寫字臺前專心致志抄寫歌詞的黎女士,黎女士穿淺紫與黃相間的碎花絲質(zhì)寬松睡衣,紫色絨布拖鞋,眼鏡架松了,塌在鼻梁上乍然看上去有些滑稽。文菊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除了坐姿松懈埋頭寫字,其他時間,黎女士一貫注意自己的形象,只要外出,必定換上黑漆高跟皮鞋,裁剪得體的旗袍裙,并且因季節(jié)不同搭配花的、黑的或是網(wǎng)眼紗披肩,長卷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涂唇膏,描顏色稍異的唇線。黎女士是個精致而講究的婦人。她常批評文菊太邋遢了,不像她那個年齡愛美的女孩子。這不,白色旅游鞋底幫污臟了都懶得清洗。
連續(xù)幾天,黎女士一日兩次在朋友圈為一位網(wǎng)名“無故”的男子拉票,什么“請友友們支持12號無故,用你金貴的手指給12號投票吧,活動至月底,每天可投”;“親們早上好,給我的老師投票吧”;“親朋好友請幫忙支持投票,不會投票的朋友請看這個視頻”……不就是網(wǎng)上結(jié)交、共同唱過幾首歌的半老男人嘛,稱老師,黎女士何時這般謙虛了?文菊冷眼見黎女士幾乎聲嘶力竭的樣子,無動于衷。
文菊是做新媒體的,和《北城日報》副刊部編輯朋友合作搞了個“零點發(fā)布”,通過微信平臺點評時事,炒花邊緋聞,介紹新特奇日用品或者是用新特奇方式介紹日常用品,欄目上線不到半年粉絲已達成千上萬,粉絲的粉們更是多得無以數(shù)計。幫黎女士拉票是動動手指的事,可文菊不愿動這手指,是怕雞毛蒜皮傷了人脈,更是打心眼兒不愿摻乎這事。全民K歌,俗。文菊揉了揉惺忪睡眼做出一副殺入疆場昏天黑地的樣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出了家門,心里卻是明白得很,再有三天就月底了,好歹熬過了月底再回家。
文菊在北城報社街附近租了間小屋,三十多平米,一室一衛(wèi)。室內(nèi)無序地堆滿書籍、衣服、毛絨玩具、雨傘、運動鞋襪,工作忙或借口忙時就不回城西的家了,在報社的職工食堂吃飯或打包個盒飯,吃住條件散亂,只有一樣好耳根清靜不用聽黎女士的嘮叨。文菊騎了輛五成新的葡萄紫單車,那是和黎女士離異后凈身出戶的父親文笑真留下的。父親還留下一對深茶色小獅子碩臺和一只棗木方印,文菊都收好了。從家到租屋十幾分鐘的路,文菊靈活地穿行在人流中像只自由飛翔的鳥。到了目的地,拿鑰匙開門,進門后反插了門鎖,把壓得腰背彎了的雙肩包往單人床上一放,先掏出手機,見有數(shù)條未讀信息,其中一條是邊一帆留言:“忙什么?過會兒可語音?!笔且粋€多小時前發(fā)的。文菊從床頭柜上抓起咬過幾口的牛肉漢堡包邊吃邊想:以為你是誰?視頻意淫,什么玩意兒,愛誰誰玩去。
邊一帆是個電腦編程員,愛好攝影喜歡跳街舞,文菊和他在一個魚龍混雜的新品發(fā)布會上認(rèn)識。印像深刻的是那次琳瑯滿目的自助早餐有煎和煮兩式雞蛋,邊一帆只吃煮的。說煮的是完整的圓,而煎的有破損。又不是囫圇吞,咬過不就破損了?文菊暗笑。餐后水果,西瓜香瓜哈蜜瓜一概不吃。說冷和熱不能一起食用。文菊被邊一帆的古怪吸引,又見他圓頭圓腦圓圓臉,戴副圓眼鏡,鼻頭都是圓的,像卡通娃娃,好玩。不顧他是年近四十的已婚男人,兩人搭手稱友。
邊一帆聰明,不經(jīng)意間為“零點發(fā)布”出了許多點子,比如:用幾張酷似某某某的人物漫畫和將要開盤的樓房營造出溫情另類的生活圖景;出土文物和新瓷器對照制作出耳目一新的日歷;讓漂亮帥氣的年輕男女用純正方言講外國語,總之就是在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吸引眼球讓商家們競相擠上“零點發(fā)布”,同行都說文菊背后有高人指點,文菊趁勢作神秘狀從來不點破。邊一帆有妻有兒,還養(yǎng)著一條名叫“點點”的白毛小狗。用他的話說就是自己生活幸福安定,偶爾尋個新鮮刺激,好激活生命能量,兩人幾乎是一拍即合。邊一帆的新花招是關(guān)在書房和文菊網(wǎng)戀,文菊半閉著眼聽邊一帆說些不著邊際的肉麻話,很快兩人隔空搞“創(chuàng)作”升級成視頻模擬做愛。體式扭動間,邊一帆異常興奮,尖著嗓子野獸般嚎叫,還征求文菊的意見,快活吧,你是否有需要?
文菊先還覺得好玩,像類人猿比劃著演戲,又不少塊肉,但有次邊一帆射了,一股白浪冒得老高……文菊一陣惡心,關(guān)了視頻,沖到衛(wèi)生間大吐。爾后對著鏡子瞧自己短發(fā)零亂、臉色蒼白、眼神迷茫的鬼樣,一行淚驟然崩出了眼眶。哪怕僅僅是意淫,是做個模似動作,她也不想奉陪了。租屋就在報社的后門,不遠(yuǎn)處有個小公園,文菊抹干眼淚頂著明晃晃的太陽走到公園時,十幾個披紅掛綠像從古裝劇中走出來的年輕男女正拍酒廣告,文菊二話沒說,昂首挺胸上前拿過一個男青年手中的“紅燈籠”,舉高了站在眾人之中,他們被她的架勢震攝住,在她胡亂指揮下拍了好多姿態(tài)各樣的相片,那天文菊穿大紅棉麻上衣、紅高筒靴,心情別樣。
“嘀嗒”邊一帆微信過來:“見個面吧?”
這倒是稀奇。和邊一帆認(rèn)識快一年了,只見過兩次,還是人眾的場合。文菊怔了片刻,回問:“何時?”
“等我通知。”
“好吧?!蔽木諔?yīng)了。邊一帆學(xué)過心理學(xué),是不是窺見了她內(nèi)心千山萬水的變化。然,聯(lián)系到邊一帆舉止怪異的種種,文菊倒覺得他有些心理不正常。還記得最初見邊一帆的模樣,一米七多點的中等個頭,黑亮的頭發(fā)中夾著少許白發(fā),走路不注意時背會稍駝,他著蘋果綠鑲灰領(lǐng)T恤,灰長褲,棕色休閑式皮鞋,挎?zhèn)€棕色公文包,腦袋圓,臉孔圓,又戴副圓眼鏡,笑的時候露出不太齊整的牙齒,鼻頭圓圓感覺有些不同常人的怪。邊一帆用餐講究,不吃葷,每端上一盤菜都要伸長脖仔細(xì)端詳怕里面混了肉末。那樣的吹毛求疵很像一個人,像誰呢?文菊當(dāng)時沒想起來,過后回想才是像離家出走的父親文笑真。父親個子高,戴副眼鏡,背稍駝,親朋們都說文菊長相隨了父親,細(xì)長眉眼,嘴唇稍厚,笑的時候右邊臉頰上閃出深深的酒窩,左邊沒有。記憶中父親常系條胸前帶兜的藍布圍裙炒菜,蒜炸得焦黃,花椒要一粒粒撿凈,他嫌母親黎女士年少時學(xué)過幾天戲曲表演,沒演過個正經(jīng)角兒,卻常常不分戲里戲外把自己當(dāng)戲中人,兩人時有口角。文菊十一歲放學(xué)回家的某個黃昏,見地上放一雙紅色旱冰鞋。黎女士告訴她,“你爸給你買的。”
“我爸呢?”
“走了?”
“走哪了?”
“去了遠(yuǎn)方,不和我們過了?!?br />
那時候文菊并不完全理解“不和我們過了”是什么意思。父親文笑真離家后不久,母親黎女士的肚子大了起來,那時候外婆還活著,外婆瘦得像枯柴,枯得頭發(fā)稀疏眼淚都干了,外婆紅著眼圈陪黎女士去醫(yī)院做人流。一個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胎兒沒了……黎女士哼著小曲回到家,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描了眼線,拍了腮紅,涂了唇膏,一張平庸的臉變得生動起來。新生活開始了,黎女士每天穿戴得姹紫嫣紅去廣場跳花扇舞,文菊放學(xué)后先去家門前的小面館吃雜醬面或涼皮,黎女士在那里存了伙食費,日子過得到也自在。后來,黎女士交往過禿頂?shù)?、團臉的、皮笑肉不笑的各色男人,都無法討她歡心。
大約在文菊上初中時,父親文笑真給她打過兩次電話,告訴文菊,他在外邊有了個家。并且問文菊,想跟爸爸生活嗎?問題來得突然,文菊不加思索低聲拒否。大學(xué)時代有位下巴揚起,頭發(fā)像刺猬的男生言說愛文菊,死纏爛打跟了她三個月,文菊在宿舍把胸罩戴在頭頂上搞了個行為藝術(shù)才把他嚇跑。畢業(yè)后,文菊曾想著去找父親,看看從來不曾見過面的弟弟,但又怕自己是個多余人。就這樣過著混亂浮澡無序的日子,文菊時爾會迷茫,不知所去所從。正如彼刻她對著一片靜發(fā)呆時,黎女士發(fā)來兩段語音:菊呵,你留的“黑枸杞”我上網(wǎng)查了,是又一個品種,不是假的,嚇了我一跳。以前我是和茶葉在紫砂杯一塊兒泡看不出來,這次是和菊花一起放玻璃杯里泡,受網(wǎng)上染這染那的影響。不是假的,我就放心用了。
……哼,懷疑我,懷疑我想毒死她?一陣莫名的憤慨涌上來。文菊心里明明知道黎女士崇尚科學(xué)膳食,每餐七分飽,不買反季節(jié)的疏菜水果,她是太愛惜自己了才疑神疑鬼。但文菊偏就由著性子故意曲解黎女士的意思,把自己弄得火冒三丈。爾后躺在床上,淚流滿面。
北城新開路317號陽光大酒店8007房間。文菊拉開玫紅色雙肩包找口香糖,看到《對面的撒旦》,拿了讓邊一帆瞧,書中夾一枚兩厘米寬、四厘米長的書簽,白底紅字草書“第一死罪”?!兜谝凰雷铩肥牵溃﹦趥愃埂ど降滤怪?,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的,文菊網(wǎng)上淘寶得的,細(xì)讀過,喜歡場景激烈張馳。和《對面的撒旦》相比,兩書雖年代不同,作者不同,且前者是小說,后者是紀(jì)實,但書中描述人類所犯的罪惡殊途同歸。文菊把“死罪”附贈的書簽隨身攜帶,意在提醒自己,不好好生活,不認(rèn)真做事,罪該萬死。哪知邊一帆見了“第一死罪”幾乎是大驚失色,皺眉問:“你怎么用這么個?”
“怎么不能了?是贈品?!蔽木照獢⒄f經(jīng)過及她的觀點。
“快撕了??!不能用這書簽!”邊一帆摘下眼鏡又戴上,神情肅然。
“那就撕吧?!蔽木诊@然被邊一帆驟變的氣勢嚇著了,喃喃道。
眨眼間,邊一帆已把書簽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袋??赡芤娢木沼行┿筱蟛豢欤呉环逼鹕碜佑糜行雰悍实氖终戚p輕拍了拍她的肩,咧開嘴,露出不太齊整的牙齒笑道:“我讓你聽個東西吧?!彼麖囊露道锾统鍪謾C,打開K歌頁面《高梁熟了紅滿天》的旋律響起,是男女二重唱,女聲高亢得有些造作,文菊接過手機,見頁面上兩朵茉莉花的頭像,正是母親黎女士,頭像下面幾行小字“衷心感謝我的親人和朋友為‘無故’老師的參賽歌曲投票!并再次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分享!”下翻頁看到腦袋圓圓,臉孔圓圓,戴副圓眼鏡低頭微笑的男人不就是邊一帆嗎?文菊一時有些呆住。
“K歌認(rèn)識的女人,請我去她家喝茶。拽住我,差點走不脫了。那女人徐娘半老了,裝扮得精致??赡芫壏莶坏桨??我可是主意堅決?!边呉环坨R后面的眼珠子閃亮,神情有些自得……
文菊沒待他說完,跑到衛(wèi)生間,伏在包了塑料套的馬桶上干嘔,五臟六腑生疼,膽汁都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