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城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光。雨硬硬地砸在臉上，針扎一樣痛。再有三天才能供暖。房間里陰冷，她害怕待在家里。步行街的落葉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像一張張作廢的畫紙，給人極不舒服的感覺。她沒有打傘，裹緊了咖啡色的羊絨衣，推開了王婆大蝦的門。
　　 她猶豫了一下，原因是看到平時爆滿座椅上空空蕩蕩的。她本來已經下載好了費玉清的《往事只能回味》，計劃一邊涮著火鍋一邊靠耳機享受軟綿舒暢的音樂。天太冷了，冷可能會改變一切。這樣也好，可以避免熟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不喜歡扎堆東拉西扯地閑聊，靜下來聽一曲音樂。男人說這是更年期提前了。
　　 她找了一個靠近墻角的位置，仰起頭暖風剛剛好敷在臉上，她需要這樣的體貼。她卸掉圍巾，把大衣放在右手邊，這才發(fā)現(xiàn)過道那邊靠近墻角坐著一個男人。男人身材不高且消瘦，戴著邊框透明的眼鏡，穿著灰色的夾克，他俯身湊著不太明亮的光線安靜地閱讀一部小說，難怪掩藏在桌椅中間沒有被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淺笑了一下，在這樣陰冷無比的雨天，安靜的火鍋店里只有這樣她和這樣一個顧客。而他，相貌極為平凡，身材不出眾，屬于走進人海瞬間消失的一類。她有了一絲優(yōu)越感。
　　 外面的冷雨下了三天。兒子考上省城的大學開學一個多月了，她感覺身邊空蕩蕩的。好幾次做好了飯菜打電話，男人總是說忙，一連幾天沒有回家。她翻看男人的手機，他滿臉不悅，說自己疑心太重，是該喝太太靜心口服液的時候了。今天是周末，幾個麻友不是回老家陪老人就是飯店陪兒子，她不愿意這么冷回一趟家，當然也不想做一頓只有自己的午餐。她裹著大衣在街道上隨意游蕩，讓雨水打著麻木的身體，然后在感覺走累了的時候，恰好來到了步行街這家紅火的火鍋門前，暖身子和享受音樂都是不錯的選擇。
　　 她把身子陷進柔軟的沙發(fā)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股音樂飄進自己耳朵，費玉清的《往事只能回味》。這么巧！她扭過頭環(huán)視了一眼這個火鍋店，墻壁上居然還有梵高的向日葵，以前怎么沒有注意？音樂輕柔地漫過耳朵，漫過剛才還是陰冷的身體。她看了一眼隔著過道的男人，埋頭讀書的樣子，沒有因為輕柔的音樂而起波瀾，他大概想在這里賴過一天的時光。
　　 她點了火鍋，雙手交叉在胸前。他抬頭展臂活動頸椎，轉頭四顧時注意到了她。
　　 托著紅色菜譜的服務員站在過道里，看看她，又看看她，欲言又止。服務員輕咳了一下說：今天下雨，客人不多。老板說兩位要是愿意吃雙人套餐的話，可贈送半斤大蝦，再贈送一打酸梅汁一打橙汁。
　　 什么意思？一個人的大蝦不賣嗎？她有些疑惑。
　　 這位女士別誤會。一個人的大蝦也賣，我說的意思是雙人套餐更劃算。
　　 我看雙人套餐可以。他把埋在書里的腦袋抬起，朝天轉頭活動頸椎，漫不經心地說，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互不影響，還劃算。
　　 可我不認識你啊
　　 沒事，我正好眼睛看累了。聊聊天就熟悉了。
　　 他合上書，越過相隔三個座位的距離，在輕輕響著的往事只能回憶的音樂里，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她呡了一口酒，其實她并不喝酒，只是在一個人的時光里，忽然就迷戀上飄乎乎的那種感覺。心情不好的時候，感覺疲憊的時候她就會來一杯，靜靜地一坐就是半天。今天她又要了一杯三兩的酒，清香型。
　　 男人坐在她面前，若有若無。越過他的頭頂，可以看到窗外的雨滴，看到行人把脖子縮進大衣的樣子。男人站起來忽然小小地蔭蔽了一下她的世界，然后在他走過去時視野重現(xiàn)豁然。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他胳膊壓著的一本書——《平凡的世界》。
　　 她想他同意雙人套餐，一定是被自己的容貌所吸引，她慶幸自己在這樣一個冷雨天還能精致地化妝，畢竟自己也長得不差，而且正旁若無人地喝著一小杯白酒。她取出手機，劃開視頻，仔細看了一眼，頭發(fā)有點濕潤，好在妝不亂。她把垂下來的一縷順道耳朵后面，舉著小杯遮擋這半個臉，等他重新坐回來時觀察起這個其貌不揚的人。
　　 他長得真的不很細致，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是她忽然覺得他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而且他的目光里，分明都是自信和堅定。她忽然從頭到腳把他掃描了一遍，想知道這么一個不酷不帥的男人，他的自信來自于哪里。
　　 她不禁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給他也倒了一小杯酒，回手有點羞澀地攏了一下頭發(fā)——畢竟他們以前從未見過。
　　 他看到了她的微笑，確定這不是對自己的賜予，端起了酒杯：為我們初識干一個。
　　 嗯。她優(yōu)雅地揚起尖尖的下巴，露出整齊的牙齒，一口氣全喝了：你看的那本書很好看嗎？
　　 書不能說好看，它不是漫畫。你知道《平凡的世界》嗎？
　　 知道。我只看了幾集電視劇。她輕聲地說，她并不喜歡那個電視，里面有她不喜歡的演員，使她不能進入劇情。
　　 小說是電視劇無法取代的。你看了小說，才會懂得人活著的意義。你看孫少平貧窮不能使他屈服，不能改變他超越自我對夢的追求。一個人活著，不能因為痛苦就絕望。孫少平身上的魅力光環(huán)，一直照耀著我的生活。
　　 紅油大蝦火鍋端上來。老板沒有食言，大半鍋子里都是大蝦，香辣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撩勾起食欲。音樂已經換了許多首，幾個客人已經來了又去。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但肯定不是注視自己的妝。她忽然有點莫名自卑，一個漂亮精致的女人在平凡的男人面前的自卑。她站起身想去個WC，服務員示意一樓沒有，洗手間在二樓。她需要自信。
　　 從洗手間出來她沒有急于下樓，二是站在樓梯口觀察他。這個連吃飯都把自己埋進小說的男人，身材不高，聲音卻像從宇宙發(fā)出來一樣。她看著他坐在那里，繼續(xù)看他的小說，一直在看，還取出筆來匆匆劃拉幾下。他忽然看到她走下樓，雙手壓住書，等她坐下才舉起筷子。
　　 你每天都在看書嗎？她對他有了興趣。他在等她回來才動筷。
　　 怎么能每天都看書？我有工作還有父母有生活，都是抽空閱讀。你看。他轉過身，繼而回過頭說，就像這個雨天的周末，家里太亂，這里清靜，就多看一會。
　　 你的自信是不是從看書中來的？
　　 呵呵。俗話說讀書可以醫(yī)愚。讀的多了，眼界就寬了。我有時候抽空還寫一些小說。有句話說得好，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一個人如果沒有精神支撐，慢慢就空了。
　　 她的眼淚掉下來。原來以為自己世界是擁擠的，輔導孩子伺候男人，洗衣做飯，一刻也沒有消閑。孩子上了大學，抽空了她的生活。男人很忙，回家成了自己唯一期待。她捧著手機，斜在沙發(fā)里一集一集追劇，聽到麻友手機呼叫，立刻興奮一躍而起。她開始慶幸這個雨天，一個人不去看那部風月情感劇，她已經把好幾部電視的角色混淆了。她走出了屋子，走進了冰冷的雨里，走進了彌漫著香氣和音樂的火鍋店里。
　　 時間在飛速溜走，雨還在下，鍋子里已經見了底。他的胃口真好，吃光了蔬菜，還給自己下了二兩面條。他抽出一張紙巾，擦著嘴巴，靦腆地笑笑：你一定沒有吃飽，都被我吃了。
　　 她看見他收拾起那本書，用袖子擦了一下封面，小心翼翼把書裝進了皮包，把那支碳素筆插進衣服內兜里。
　　 哎。她在叫他，你那本書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有些唐突，她的臉紅了，覺得自己在奪人所愛，馬上說，你不方便就算了。
　　 他打開皮包，取出另一本，遞給她：你先看第一部。一共三部，我馬上就看完了。
　　 她雙手接過書，把封面朝里，捂著自己胸口：那我什么時候還你？
　　 另一個雨天。他看著窗外，雨漸漸小了，只有發(fā)黃的樹葉撲簌簌落下。
　　 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自己寫小說？她繼續(xù)順了一把頭發(fā)。整個午飯的時光，她驚奇自己沒有去朋友圈看那些鋪天蓋地的廣告和雞湯，沒有上今日頭條看明星的八卦新聞，甚至沒有去歡樂斗地主贏豆豆。她投入他的談話，眼睛里亮亮的。
　　 那當然。
　　 街上的行人開始多了，他消瘦的背影融入人群里，很快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