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原上的果木樹(散文)
人在餓到極限的時候,和動物沒有區(qū)別。糧食艱短的年月,吃糠咽菜糟踐了腸胃,在農(nóng)村有個好處,只要足夠勤快,漫山遍野各種植物的果子,便能適時補償這些虧欠。
開花最早的是山桃樹,這些樹大多生長在離村莊較遠的山坡溝洼里,樹形低矮,花瓣粉嫩。大地還一片蕭瑟的時候便迫不及待地盛開了,讓窩了一冬的人們眼前一亮,心情豁然開朗,同時也讓人暫時忘卻了眼前的困難,對新的一年有了期盼。肚子里稍微有點墨水的,在頭腦里搜刮出一兩句古詩來,雖然不頂餓,但心情肯定不會差。
山桃果子很小,成熟時也不過羊糞蛋蛋大小,一身閃著亮光的毛,水份不多而且酸的要命,吃不了幾個就會倒牙口,除了嘴饞的小孩子,青果幾乎無人問津,所以在村莊附近很少看到它的身影。
緊接著是山杏,山杏樹比較高大,開雪白的花,與心形的杏葉相間,純凈的讓人心疼。杏子的表面沒有令人討厭的毛,果肉含水量較山桃多些,坐果后天氣基本上已經(jīng)變暖,所以長得比較快,大約在五一節(jié)前后,就有饞貓們開始大肆掠食了。印象中女孩子們特別好這一口酸得讓人齜牙咧嘴的青杏,但她們大多不會爬樹,就拿長桿子去敲打,一桿子下去,“唰啦”一聲落下的大多是杏葉,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像戳翻了麻雀窩的尖叫和歡聲笑語。低處的被打完了,仍不能滿足味蕾被撩撥之后的歡愉,就有一些膽子稍微大點的、平時喜歡咋咋呼呼的女生上樹去摘,樹下圍一群強忍著唾沫的小饞貓,仰頭巴巴地望著樹上的人,虔誠的樣子不亞于瞻仰一尊神像。
男孩子們才是這場掠食中當仁不讓的王者,他們以極快的速度上樹,有女生在場更能將神氣發(fā)揮到極致,他們敢上到最高處,使出渾身力氣搖撼樹枝,落下的是驚慌失措還沒來得及成熟的青杏,和一浪高過一浪無拘無束的歡樂。
有一種杏子能穩(wěn)穩(wěn)當當長到黃燦燦散發(fā)出清香的時候,那就是長在農(nóng)家院里的“節(jié)杏”(音譯)。節(jié)杏樹冠矮小,栽種在院子里面,不會影響院子的采光,還會增添許多雅致。節(jié)杏由山杏為砧嫁接而來,果個是山杏的幾倍,果肉厚實,成熟后外黃內(nèi)紅、香甜多汁,且果核易剝離,果仁為甜仁,吃完果肉順手找塊石頭,“咔嚓”一聲砸下,于褐色果殼中扒出白嫩如奶瓣的果仁來,唇齒之間頓時便被一種異香裹挾,滋味妙不可言。遺憾的是節(jié)杏樹并非家家都有,那年頭但凡院里有棵節(jié)杏樹的人家,是會考驗本家人品的,成熟時節(jié)若慷慨與人分享,便不會有被人鄙夷使壞之虞,反之,連出門都會惴惴不安,破屋爛襖的沒人惦記,滿樹的黃杏極易遭黑手。
和杏差不多同時期的,還有梅子和一種叫“串子紅”的果子,這兩種果子味道和杏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色澤和果形,梅子和杏大小相當,串子紅則大一點兒,單從味道上說,就是胖版的梅子。民間有種說法:桃飽杏傷人,梅子樹下埋死人。這些東西雖然酸甜爽口,但不宜多吃,對胃粘膜傷害極大。
收完麥,桃呀梨的就能吃了,桃樹和杏樹一樣喜光,所以主干長不了多高就會分?,我戲稱它們?yōu)槠拍飿洌粊碇χ??、東扭西歪的比較婀娜,二則采摘不用爬高,合了好這一口婦女的心意。
梨樹和山杏樹一樣,高大魁梧,能長到兩三丈高,所以也是極好的木工用料樹種,原上的梨有雞腿梨和罐梨,都是鄉(xiāng)民根據(jù)果實外形起的別稱,沒有人去考證它的學名。雞腿梨果形俊秀,果肉酥脆,細看還真的像個肥美的夸張版雞腿。罐梨則不同,果個極大,像公牛犢的蛋丸,在未成熟之前果肉瓷實的摔都摔不爛,咬一口像啃了一嘴木渣,熟透之后能稍微松脆一點,所以勉強能撐到雞腿梨被禍害完之后。
大多數(shù)果木樹自嫁接改良而來,自身果核里的種子種出來的是和它的基砧一樣的果樹,也算是溯本歸源、不忘根本的典范了。人做了官、有了錢都會忘本,但樹卻不會。這不免讓人對這些可愛的樹種生出一些敬意來。
梨樹的基砧是“杜梨”,杜梨樹生長于山坡鹼畔,由于生長緩慢,所以木質(zhì)極硬實細發(fā),是做案板的首選材料??赡苁窃细珊碉L大的緣故,杜梨樹很不正經(jīng)地長得彎彎曲曲,所以做案板的材料都不是很長,木匠在解板的時候要順勢就彎地做到盡量不浪費掉。
杜梨果顏色鮮紅,一個花芽可蘗生出三到五個果子,果子極小,有雞的眼球那么大,鮮食味道澀酸,和山楂味道差不多,但煮熟后就不再那么濃烈,在口舌寡淡的年月還是非常惹人喜愛的。
在山洼里,還有一種可以滿足口腹之欲的鮮物,叫“蛇蜜”,這是一種小型草本藤蔓狀植物,可能是最原始的葡萄吧,多生于崖鹼下面,由根部分出許多枝條,順著崖鹼向上攀延,每個節(jié)上都會開花結果,結的果子像盛開的一朵花,由一顆顆麥粒大小的果肉組成,顏色鮮紅透亮,味道甜美,非常誘人。但是由于果實極小,一顆顆摘來吃很不過癮,也很辛苦,所以有經(jīng)驗的吃貨往往都很有耐心,待摘夠一把,一股腦兒吞下,是非常解饞的。
馬茹子,原上最大的灌木,長成一大叢,且渾身是刺,牛羊不喜啃食,砍柴人不敢招惹,所以漫山遍野長的極其放肆。開黃花,在春天非常醒目。結的果子像佛珠,所以被女孩子們摘來串成手鐲或項鏈,也是很好看。能吃,也很甜,但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可食用,其余都是核兒,除非餓成狗,一般沒人愿意多吃。
還有一種生長在雜草叢生的山溝里的灌木,叫“木瓜”,多數(shù)人都知道。我第一次看見時,見它碩大似甜瓜,不禁欣喜若狂,哪知它其實皮肉不可食,能食用的是它腹內(nèi)像杏仁一樣的籽粒兒,不免又大失所望,感覺這東西大炮稀松,極不厚道。
中秋過后,原上的蘋果、核桃、柿子開始扎堆成熟。這幾種果木在原上比比皆是,所以很容易吃到。那時候每個大隊都有農(nóng)林場,蘋果成片栽種,常見的品種有“國光”、“元帥”、“大紅袍”。但因為是集體的,臨近成熟就有人看管,所以不能隨便摘著吃。但幼果期沒人管呀,仍免不了有嘴饞的小孩子去偷吃。
核桃沒成熟之前也能吃,雖然有些暴殄天物,但味道比成熟之后的的確確鮮美。麥收前后,就有了蠢蠢欲動,拿出珍藏的核桃刀,摘上一大堆悄悄找個僻靜處,開膛破肚一番忙活。誰嘴最饞,誰糟踐的青皮多,誰的手就被汁水染的最黑。
小的時候經(jīng)常想,為什么美味的果實在成熟之前都是酸酸澀澀的讓人難以下咽,現(xiàn)在才知道,這都是植物的智慧,它們?yōu)榱吮Wo自己的種子不被動物破壞想盡了各種辦法,長刺、長硬殼、長厚厚的皮,長讓動物咬一口終生難忘的汁液等等,但為了讓成熟的種子便于傳播,又能適時變成顏色鮮艷、味道甜美的美味吸引動物來吃,想想怪有趣的。
柿子就是果木樹中集智慧與頑強于一體的極品。柿子樹身形與國槐一樣魁梧粗獷,虬枝舒展,鱗狀的樹皮像一層厚厚的鎧甲,將樹身包裹得百毒不侵、刀槍不入。而且極耐嚴寒和干旱,聽老輩人說,見過旱死過人和牲畜,莊稼桃杏的,沒見過柿子樹受過災禍。不單是這,在原上住過的人都見過這樣的情形:有些柿子樹被火燒掉、被蠹蟲侵蝕掉半拉身子,甚或被人刨掉根部的土,樹身幾乎東倒西歪地懸于空中,仍然保持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的狀態(tài),令人贊嘆不已。
柿子絕對是個另類,果木樹中的戰(zhàn)斗機,開的花都和別人不一樣,像個脫了底的木桶,撿一個含在嘴里甜絲絲的,當哨子吹,居然還能吹出響來。
柿子的果實不是你想吃就能吃的,倒不是摘不到,在原上,小孩子站在地上都可以摘來,但不是吃,是玩。拿個小木棍,中間和兩頭各戳上一個去掉果柄的柿子,然后再給中間那個上面插一根長的木棍,一輛小推車就做成了。
吃柿子不能心急,不熟透斷是不能采下來,采下來也得扔掉。柿子中有一種叫單寧的物質(zhì),沾到舌頭上就像刷了一層膠,像唱鄭智化的《水手》,“苦澀的沙……”,俗語叫“綁舌頭”,不明就里的人倘若誤食了生柿子,想死的心都有,這可不是危言聳聽之詞?,F(xiàn)在有一種化學去澀劑,只需抹在果蒂上,待運抵目的地,柿子便軟到不能用手捏,軟撲撲、甜絲絲,用嘴一吸像流食一樣即可食用。但這樣吃不了幾個就會發(fā)膩,柿子最好的吃法是用溫水泡。
將柿子倒入鍋里的溫水中,放適量食用堿或草木灰,保持水溫不燙手最少十二個小時以上,即可退澀。如果水溫過高,對不起,柿子被燙死了,不能吃!水溫過低,退不了澀,繼續(xù)泡還會影響柿子的口感和品相,還是不能吃!所以吃柿子絕對是個技術活兒,沒有個失敗幾次的經(jīng)歷,是不會吃上脆甜的柿子的,在農(nóng)村,這些手藝都掌握在四五十歲以上,且熱衷于鉆研此業(yè)務的婦女手里。小時候上學,早上有帶零食的習慣,如果前一晚媽媽在鍋里溫了柿子,那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省下一個饃,揭開鍋蓋,手伸進溫熱的水中摸出幾枚柿子來,瞅瞅果頂平平的,顏色鮮紅的,準是味道最好吃的,不等進校門,三五個帶著溫熱氣的甜甜的柿子,便已經(jīng)下了口。
柿子的分布地域性特別強,過寒過熱的地方都不宜生長。早些年由于交通不發(fā)達,遠處的人吃不到,本地人又吃不完,所以每到入冬時候,一片灰暗蕭瑟景象的原上,就只剩了紅彤彤的柿子,遠遠看去,像一個黑大漢戴了一頂紅帽子,又像是哪個姑娘把紅圍巾掛在了樹梢上,讓蕭條的原野上多了一分溫暖,一分生氣。
不能被鮮食完的柿子,會讓勤快的人家做成柿餅。做柿餅的工藝相當繁瑣,削皮、晾曬、壓制成形、掛霜,一系列程序下來得一個多月,所以你輕易不要向原上人索要免費的柿餅吃,一家人忙活一個多月能做出百十來斤是相當辛苦的。
多出來的要貯存起來也不是易事,得搭個棚子,棚子上鋪一層玉米桿兒,再倒上一層柿子,然后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玉米桿兒,厚了容易捂著,薄了容易凍著,難伺候的很呢!
柿子一次不能多吃,除了容易吃膩以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除了“綁舌頭”之外,還會“綁腸子”,造成排便困難。但是扔了又有些可惜,原上人便又發(fā)明了一種吃法:“伴炒面”,這炒面可不是飯店里炒的扯面,是用豆子、糜子、玉米這些雜糧面炒熟后混合成的一種干糧,在主糧極其艱短的年月,作為一種輔食緩解緊缺的。由于是炒熟的面粉,抓起來便可以直接吃,少了不少加工的麻煩,要知道那年頭柴伙也不富余。
吃“干炒面”不能說話,也不能笑,這是非常考驗人的定力的一件事,如果正吃著炒面被人逗笑,或者去和別人說話,不是把自己嗆個半死就是噴別人一臉。但是拌上柿子就不一樣了。把柿子剝掉皮放到炒面中,拿筷子使勁攪拌,等干炒面和柿子完全粘在一塊兒,就可以香香甜甜地放心享用了。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許多以前只能在書本上見到的果子,現(xiàn)在都不稀奇了,每到應季的果子成熟,無論去哪家,都會端上一大盤,但無論如何,都已經(jīng)吃不出記憶中那些半生不熟的味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