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五年】寒風徹骨的日子(散文)
明天冬至,早起,陰云遮蔽了紅霞,北風攜著雪花,飄灑而至。這是今年第二場雪,一年最寒冷的日子來臨了。我的手腳有些癢,略有痛疼之感。這樣的癢痛伴隨了我二十年,它總能讓我回憶起山村和那些寒冷的日子。
那年,糧食入了倉,蘿卜白菜入了窖,地里的玉米秸稈都收了回來,做好了一切迎接寒冷的準備。天空由白變灰,越積越厚的云層,拉近天與地的距離。風挽著雪花,從天而降,那姿態(tài)優(yōu)美極了!落地的雪花掩埋了大地的枯萎,把山村涂成白色。寒冬的帷幕被凜冽的風雪拉開。長白山區(qū),一年四季,唯有冬天的到來,有強烈的儀式感,這場儀式上,宣誓的主角是雪,配角是風,風雪肆虐,才是山里的冬天,才能讓人們體會到寒冷的真意。
北風像脫韁的野馬,在村莊里橫行,村路上的枯葉、廢紙片在半空中翻飛,誰也不清楚它們要去那里,只見它們一路向南,隨風而去。我和父親苫好草垛,這垛玉米秸稈,是棚里那頭老母牛冬天的飼草,如若漏進去雪水,就會凍成冰坨,老母牛就會挨餓。餓瘦了的牛,沒有力氣上山拉柴,沒有填灶坑的柴,人就會在冬天受凍,挨凍就會生病,生病就會死人。在山里,上了年紀的老人,大都是在冬天告別這個世界,他們孱弱的生命,抵不住寒冷的侵襲。所以,山里人在寒冬到來之前,都要做好所有過冬的準備,有備無患。
收拾好草垛,往屋子里抱了劈柴,放在鍋灶邊。吞噬劈柴的灶坑,冬天是不?;鸬?,住了火,炕就涼,火炕一涼,屋子里就會變冷。冷屋子,水缸就會結冰,人也受不了。吃柴的灶坑,只有劈柴才能滿足它熊熊燃燒的欲望。一大垛柴,在燃燒的欲望里,消失殆盡。
我關好了牛棚的門,往豬窩里塞了干草,豬拱進干草里,只露半拉頭,它也很想看雪,它的一生,只能看一次初雪,冬天過到一半,豬生命的大限就到了,年根底,幾個身體強壯的男人,一陣忙活,豬就被四分五裂,成為人間美食。豬不同于其它動物,沒有保暖得皮毛,豬皮雖厚,豬毛太稀疏,不能御寒。它們的生命結束在最冷的日子里,所以,豬更懼怕寒冷的到來。為了豬能在最后的一百多天里,多長些肉,體現(xiàn)人飼養(yǎng)豬的意義,溫飽問題一定要解決好。
一切收拾停當,回到屋子里,往灶坑里填了柴,我坐在小板凳上烤火。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起勁,裹挾著大雪片,對著所有阻擋它的障礙物吼叫。沒有什么可以阻擋風的前進,風能越過高山,吹到樹木,扯開圍欄,掠走屋頂?shù)牟萆w。風的穿透力極強,它能透過土墻的縫隙進到屋子里,風是見縫就鉆,它不會放棄一絲的機會與希望。寒風穿過墻縫,闖進屋子里,透過我身上御寒得棉衣,讓渾身的汗毛瞬間立起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冬天的風,是刺骨的涼。
像這樣的雪天,山里人是不出屋的,一家老小,都貓在熱炕頭上,山里的農(nóng)人,難得有這樣的安閑。夜深了,風聲變小了,透過窗子上的小塊玻璃,見屋外的一切都變白了牛棚穿了白衣,豬圈戴了白帽,房前屋后的李子樹、梨樹,開了一樹的白花,白花花的雪映亮了黑夜。清晨,寂靜的村莊,被白雪包裹起來,大雪凝結的山村,唯有白蘑菇一樣的屋頂上,裊裊的炊煙,成為村莊的生命跡象。
白雪覆蓋了山川大地,山里人又該上山打柴了。父親磨快了斧子,錯了鋸,我和妹妹做好打柴的準備。打柴要趁冷,凍實的雪地才適合爬犁運行??撤サ臉淠?,是要靠爬犁從山上拉回家,雪越大,天越冷,才是上山打柴的好時機。八十年代末,山區(qū)的林業(yè)政策很寬松,只要不砍伐大樹,松木(落葉松、紅松、白松、刺板松)林業(yè)站基本不管。除去松木,其它次生樹木都可以砍伐做劈柴??可匠陨?,山上的所有,都是山里人的依靠。
吃完早飯,太陽剛爬上東山頂。我和妹妹打上綁腿,戴上圍巾,背上繩斧,挎上鋸,全副武裝,像出征的戰(zhàn)士,趕上牛爬犁,向五里外的大山進發(fā)。大雪過后的天格外的清冷,陽光映照,雪地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這種極致得閃耀,是不會長久的。沒有溫度的光芒萬丈,只是形式,對于溫暖,形同虛設。北風卷起路邊樹上的雪粒,打在臉上,如針扎般的疼。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感。天越冷,腳下的聲音越脆,聲如裂帛。剛下完雪的路是軟的,抬腳往前邁步,另一只腳就會后移半個腳位,你越用力往前趕,雪就調(diào)皮地往后拽,再加上冷風的推波助瀾,路走的很吃力。周身從家里帶出來的那點熱乎氣,被刺骨寒風搜刮的一干二凈,手腳開始是疼痛,慢慢發(fā)木,感覺手套和鞋子里裝滿了雪,手、腳、雪,凍在了一起。臉皮被風吹的似要裂開,說話嘴都不聽使喚。
到山下,把牛拴好,人開始往山上爬,山路崎嶇,陡峭,要拽著林邊的小樹,才能攀爬上去。爬雪山能體會到李白行路難的真意。在山上,尋一處樹木密集的地方,開始伐樹。伐樹也算是技術活,樹必須讓它順山倒,方便往林外拖。樹倒的瞬間,落雪飛花,頃刻間,你就變成一個雪人。雪接觸到皮膚,就開始融化,頭發(fā)、圍巾、棉襖領子就會浸濕,然后結冰。次生林的樹木大都碗口粗,貼根鋸倒,用斧子砍下長橫的樹枝,然后把整棵樹拖到林外。雪沒到膝蓋以上,再拖上兩棵樹,人拖樹,樹拖雪,寸步難行??诳柿?,就吃兩捧雪。累了,就坐在雪窩里,喘口氣。休憩的間隙,能聽到啄木鳥,在樹上啄蟲子的噠噠聲,韻律樂感都有了,像是在演奏森林之歌。我羨慕它們有會飛的翅膀,它們在山林里,任意飛行,自由在在。
我伐樹,妹妹拖。十四歲的她,累的坐在雪窩里,叫著我的乳名,數(shù)落我你都十八了,干嘛還不找婆家,你找了婆家,讓你對象幫著打柴……農(nóng)村的女孩結婚比較早,十七八歲,就有了準婆家,準男友,會上門幫著岳父家忙活計。我不想一輩子窩在山里,更不想依靠別人,掘強的代價就是累死累活地勞動。我讓妹妹鋸樹,我負責往林外拖。可她又伐不夠我拖的??粗男〖t臉上滾下淚珠,我心疼,卻又無奈,這就是命!伐樹,拖樹,直到太陽偏西。肚子前腔貼后腔,又冷又累,饑寒交泊,該收工了。
用繩子把樹根部困在一起,再摞上幾棵,不用捆綁,山里人稱這為打撈子。打好的撈子,像一個巨型掃把,把山路上的雪一溜煙地掃下山。到山下,裝好爬犁,趕上牛,打道回府。我和妹妹做在爬犁上,我吆喝著老母牛,讓它加快腳步。老牛瞪圓了眼,鼻子冒著煙,恨不能一步就到家。凍腫了的手腳,像冰塊,沒了知覺。回頭看妹妹那張小臉,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在落日余暉里,苦楚中帶著渴望。在妹妹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灶坑里跳動的火焰。坐在爬犁上面,疲勞緩解了,寒冷卻變本加厲地侵襲著肌體,冷的直打哆嗦,淚水在妹妹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很多年的冬天,我就這樣日復一日,頂風冒雪,打柴、剁柴、壘柴垛。我和妹妹像壘起的柴垛,一年比一年大,灶坑里的火一直熊熊燃燒,屋子也一年比一年暖和了。
十年寒冬,讓我刻骨銘心的就是,好了,犯;犯了,再好,反反復復的凍瘡,刺癢,痛疼,無藥可醫(yī),只能忍受著它的折磨。到如今,每逢數(shù)九寒天,手腳上的凍瘡,還會出來抖擻一下,扯一把那根記憶的神經(jīng),讓我在溫暖如春的屋子里,想起那些寒風徹骨的冬天。我所經(jīng)歷的這些,賦予了我堅韌不拔的耐力,也讓我更加珍惜如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