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白鶴事件(散文)
白鶴孤零零地立在淺灘里,水面倒映著它修長孤單的影子。小伙伴們在塘埂上奔來逐去,叫嚷著,歡悅的叫聲里摻雜著白鶴凄涼的哀鳴。
太陽偏西,白鶴群早飛走了,空曠的水塘邊淺灘里只剩下這一只白鶴,孤零零站在水里。等我們注意到它時,發(fā)現(xiàn)它一只翅膀耷拉著,估計是受了傷,無法飛翔。
傍晚的天空顯得灰暗,白鶴的叫聲砸在空曠的石船子水庫上空,又直接濺落在暗青的水面上,顯得越發(fā)凄涼。
男孩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興奮地號叫著,從石壩,從長滿鐵線草的堤埂上跑下去,跑向水中兀立的受傷白鶴。
白鶴見孩子們奔去,顯得更加驚慌,一連聲凄涼的號叫。它振著受傷的翅膀,在水面上撲騰??烧鄢嵩跄茱w起呢,它又重重地跌落在水面上,濺起嘩嘩水聲。
男孩們見狀大笑起來,似乎這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
我和幾個女孩立在堤埂上,望向奔跑的男孩,望著水中孤獨的白鶴,沒有加入到男孩們歡呼的行列。在李家灣的男孩們堆里,我個頭偏小,性格木訥,玩游戲是沒發(fā)言權的。
白鶴叫聲更凄厲,更頻繁地撲棱著單翅。男孩們大笑著,逐漸逼近。幾個高個男孩,已經挽起褲管走進淺水里,手里晃動著木棍,遠遠朝白鶴揮舞著。
你們不要打白鶴,它受傷了,很可憐的。
我身邊的女孩喊??膳d奮的男孩子們,哪里會聽她們的勸阻。
你們都上來,不要攆白鶴,他受傷了。女孩們喊,聲音被男孩們興奮的號叫淹沒了。
你們不要打白鶴,它是益鳥,你們不要打。我再也看不下去,大聲喊,歇斯底里。
有兩個男孩聽見叫喊轉過身來向我望了一眼,更多的男孩獰笑著,終于靠近了無處躲藏的白鶴。
像個女娃子樣,膽子那么小,哪個理你喲。嘈嚷中,我聽見有男孩嘲笑我。
水波蕩漾,受傷白鶴是水中那一襲驚慌。
我還要阻止,三娃子已靠近白鶴,一棍子打在白鶴身上。我聽見一聲短促而絕望的鳴叫。三娃子第二棍又狠狠地敲打在白鶴身上。
白鶴再未叫出聲,雙翅散開來,鋪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像鋪了一件白色的尸衣。
鼓噪的男孩們見三娃子兩棒打死了白鶴,一齊都愣住了。畢竟他們也只是覺得白鶴好耍,并未想存心打死白鶴。
我望著水面上攤開的白鶴尸體,暗青的水波一圈圈向四周蕩漾開來,心里堵得慌,似乎三娃子那兩棍,是打在我心上。
三娃子,你這下慘了,你把白鶴打死了,回家要被你爹松皮,你娃慘了。
男孩們都紛紛嘲笑起三娃子來,于是興趣發(fā)生了轉移,白鶴被打死這件事成為過去式。
三娃子,你是個殺人犯,你是壞人,只有我身邊的女孩憤憤地喊。
對眾人的奚落,三娃子毫不在意,他用木棍攪動了一下水里死去的白鶴,隨手扔掉棍子,大步走出淺水洼,哼著歌回家去了。
他褲管水汽淋漓,印濕了青石板。
男孩們又重拾最初的游戲,在堤埂上奔跑起來,號叫聲脹滿了李家灣黃昏每個角落。
從李爾包那邊,血紅的太陽照過來,水面一片暗紅。
我再未加入游戲的戰(zhàn)團。我說不出話,望著水里早已死去的白鶴,心很重很重地疼著,眼睛里包著眼淚。我想哭,可我哭不出聲。
幾年后上初中了,我從一本書里懂得,就是三娃子不打它,幾天后,白鶴也會孤獨死去,這是自然法則,誰也不例外。
可我依舊難受,一想起可憐的白鶴,心里就堵得慌。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就上床睡了,娘問我哪里不舒服,我說瞌睡香。
從這以后,只要三娃子在場,我都會遠遠避開,不與他玩耍。我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坐在階沿上,捧著書就看上大半天。小伙伴們不管怎么叫,我都不理睬。
去年新年回老家,席間恰好遇見三娃子,多年不見,已是粗豪的中年漢子,皺紋里盛滿歲月的滄桑。三娃子很激動,要舉杯和我相碰。不知怎的,童年黃昏白鶴那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悲鳴就如此突兀地炸響在耳邊。
我輕輕放下酒杯,說,不喝了,有些醉了。
父親和哥哥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他們曉得我酒量,遠未到醉的程度。
三娃子初中就出去打工,一晃三十多年過去,我們見面并不多。他說夢里經常夢見兒時的伙伴,見面卻越發(fā)少了。話里透著中年人的傷感。
最終,我沒有和他喝這杯酒。
那一只白鶴,從它慘死的那個少年黃昏直到今天,始終橫亙在我和三娃子中間,即便過了三十多年,即便鄉(xiāng)黨情重,我仍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