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紙飛機(小說·家園)
一
文化館副館長谷春雨是個身材瘦削,膚色黝黑,長相儒雅,說話和聲細語的中年男人。入秋,路兩旁的草木泛起了微微黃意。有風吹過,零零星星的柳樹葉子從空中沿著不同的弧線飄落到了地上,有的心甘情愿成為大地的附屬物,有的掙扎著打幾個滾兒最終殊途同歸——滄落為泥土。
這天大早,谷春雨帶隊,宣傳科青枚和王喬藝隨同,去魚水村收集“愛社儺舞”資料。仨人行中,青枚最為搶眼,琵琶襟紅底撒緋色花夾襖,同色紅條絨長褲,紅鞋。垂肩的辮子上用紅絲帶扎成了兩只蝴蝶的樣子凌空翻飛。青枚個子不高偏胖,配上細潤白亮的圓臉,圓眼睛、眼珠溜溜轉(zhuǎn)著,像剛剛從年畫上走下來的。穿了灰卡其布中山裝的谷春雨和咖啡色細條絨上衣、黑褲子、黑鞋的王喬藝如一幅年畫的活背景。公交車上的乘客不時看向仨人組合,最后的視線多定格在青枚身上,她旁若無人笑臉燦爛一會兒講大早準備下鄉(xiāng)時,她媽非讓她帶件棉長袍說怕變天,包在花布包袱里像送她出家,她嫌累贅臨出門悄悄藏在了門后面,這會兒耳根子直發(fā)燒,莫不是她媽發(fā)現(xiàn)了數(shù)落她吧;一會兒說往車站走的路上碰上個挑著擔子賣小雞的,那人年紀不大三根筋扯只瓜腦袋不知瞎想什么了,擔子挑偏了都沒發(fā)覺,不是她喊了一嗓子,小雞就跑了?!澳愫暗氖裁??”有乘客被逗樂了,問。
“賣雞的。賣雞的!小心你的雞!”青枚揚起描得黑黑的眉毛毫不介意地回道。這下,乘客更樂了,仨人此行目的明確,要實地觀摩并從表演藝術(shù)入手,總結(jié)“愛社儺舞”古老、珍稀、奇特等特點,提出改進建議,最終形成書面資料,申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在鋪了柏油沒幾年的公路上行進了不到四十分鐘的車程,公交車停在南頭鎮(zhèn)的繁花地帶,路兩旁擺滿了花布匹,熟肉、皮鞋腰帶、狗皮膏藥等各式各樣活色生香又令人生疑的貨物,這個地方的人愛趕集,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仨人顧不上瀏覽,距離他們要去的魚水村還有兩華里的距離。下了車,他們挎起裝了簡單洗漱用具的挎包,穿過市聲喧囂向前直走過了個漫水橋,右拐踏上了一條蜿蜒的鄉(xiāng)村小路??瓷先ゲ⒉唤〈T的谷春雨哼著《空城記》健步如飛,他年輕當兵打仗練出來的腳力,只要踏上路就行走得飛快,稍不留意便把同行者拉一大截。青枚見勢急了,晃著扎了紅蝴蝶結(jié)的辮子、邊跺腳邊尖著嗓子喊,館長慢點,肚子都顛疼了,這么走下去腸子都要被你抖出來了。眼瞧著小路兩旁有些蕭瑟的小楊樹,王喬藝想起程正平前兩天寫的《落葉》詩,落葉是疲倦的夢,等到夢醒了,四周靜如塵埃,不再陷入風塵的糾葛。作為文化館主要創(chuàng)作人員,程正平確實有才華,但男人寫詩,不知怎么總覺得有些酸;女人寫詩呢,又總有些矯情。這是王喬藝自己的淺見拙識,沒敢和別人交流,怕人家笑話她妄自菲薄。程正平鼓勵她寫詩,說她雖然不會用詞句,不會借意象,但有人生經(jīng)驗,思維豐富。他并且送了本《中國現(xiàn)代詩詞典》給她,且真誠地和她講,學習寫詩,除了堅持練習必要的技巧也要知道一些。王喬藝接過厚厚的磚塊一樣沉的精裝書,心想:這實在是太高看她了,她哪懂什么詩啊詞的,報了詩歌培訓班,是為培養(yǎng)意趣也為消磨時間。
貌似荒涼的村子輪廓漸漸近了,王喬藝心里由不得升騰起萬端思緒。激憤,別扭,悔恨……諸多的復雜襲來,路上踩飛的碎石子兒濺到鞋里,咯得腳底難受。王喬藝依在一株碗口粗的楊樹下彎腰脫鞋抖了抖,昨晚準備下鄉(xiāng)衣物時就為穿什么鞋躊躇了半天,有雙新買的棕色帶舌皮鞋沒舍得穿,那要等到逢年過節(jié)或是參加重要活動撐門面,穿了雙半新的黑平絨搭絆布鞋,鞋口撐得松了,才往進灌小石子。
“小王,你原來……在魚水村教過書吧?”谷春雨迎著斜斜射過去的陽光瞇了瞇眼,停在路邊等她和青枚趕上??诶锖咧鹊蹱斚履详栍{三請,聯(lián)東吳滅曹威鼎足三分。官封到武鄉(xiāng)侯執(zhí)掌帥印,東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嗯。是。”王喬藝立起身,快走幾步含糊地應(yīng)了。
“那……你對村里的歷史……有所了解?”像被什么東西卡了一下,谷春雨不哼唱了,和緩的語氣有些吞吐著。他應(yīng)該是想起王喬藝曾嫁到魚水村,丈夫車禍去世的那些悲傷往事,打住了。
“知道點皮毛的,了解不多。”王喬藝聲音低低地答,顯然不想就這個話題擴展開去。舊夢象藏在衣袖里的傷痕,早已結(jié)痂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了卻丑陋得不堪回首。靜默中,聽得到仨人輕重不同的腳步聲。在路上覓食的山雀飛起又落下。“怎么有那么多雀巢呵?”青枚指著樹上遠遠近近櫛次鱗比的鳥巢感慨。
“是呵,是?!睅缀趺咳美蠘渚陀幸豢蒙厦嬗续B巢,如果不是青枚提醒,王喬藝是不會注意的。仨人繼續(xù)前行,不一會兒進了村,遠遠便看到那株被傳說成神話的“鴛鴦槐”,樹桿根部直徑約四、五尺,樹身分長成基本對稱的兩支,不高,卻枝葉茂密。青枚趕了幾步跑到樹下,伸長胳膊蹦了個高,手指幾乎觸到樹冠了。這時,谷春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似的扭頭問王喬藝:“小王,我在《北城志》上看到過,魚水村有條抗戰(zhàn)時挖的地道,你進去過嗎?”
“進過一次,又陰又冷的。夏天都得穿棉衣?!蓖鯁趟囘@樣說是怕聞言已湊到近前的青枚好奇心頓起,提出來要去看地道,還要自己陪著,先打消她的念頭。
“后面的山坡上有沒山杏?這個季節(jié)該熟透了吧。”青枚的興趣在別處。
“好像有一、兩株。毛桃樹比山杏樹多??赡哪艿鹊浆F(xiàn)在,還都青綠的時候就被摘光了?!蓖鯁趟嚧?,這是實話。村附近山坡堪稱“花果山”,梨花杏花桃花落了多半都掛果的,可長不到完全成熟就被半大小子們摘了。
“那酸溜溜總該有吧?咱去摘點冬天凍了吃?!鼻嗝恫桓柿T休。
“有到是有??上煲黄饺妇统砸黄?,全被它們吃光了。山雀可比人精了?!蓖鯁趟嚸菜瓶嗫嘁恍Γ龔纳饺赶氲搅私憬阃鯁碳t。雖然一母同胞,可相比身段勻條容貌秀美的王喬藝,王喬紅臉黃瘦、頭發(fā)枯黃,個矮、腿羅圈,塌陷的鼻翼兩側(cè)還有許多雀斑,找了個比她年長十幾歲形容委瑣的獸醫(yī)王成,生了兩兒一女三個孩子。王成整天防止雞得傳染病給瘟豬打針捎帶給騾馬接生,活計多掙得外快也多,他抽煙抽得兇舍不得抽好煙,別人送條十元錢的“紫云”,他去供銷社換成十元兩條的“黃金葉”或是“蝴蝶泉”,這年年初得肺病去世,還不到一年,年近四十的姐姐王喬紅就抓到了一個煤礦工人做丈夫。村里人給姐姐起了個名號,就叫山雀。那意思是說別瞧她長相丑,日子卻過得精會為自己打算。
青枚不明白王喬藝的心思,聽到連“酸溜溜”也沒了不免有些掃興。說著話,村委會到了。魚水村村委會和學校共用一幢老院子,是財主韓慶家留下來的,磚木陳舊卻極具古韻。彼時,新?lián)Q了水泥柱樁的門樓,院墻顯得比原先低了,大門由原先的本木色圓形換成長方形上了土黃色油漆的,院子里左右兩株柏樹鋸掉了,顯得空曠了許多,從前院一眼就能望到后院的磚花欄和校舍。長得像瘦彌勒佛般的村長王慶豐如今是村支書了,他和“愛社儺舞”新任社長韓晉平代表村委會出面,滿腔熱情接待了谷春雨他們。韓晉平是位身材魁梧,長相英氣,面色潔凈,下巴右側(cè)長顆黑痣的年輕人,手指上戴著銀色方戒怎么看都長得不像個村里人,他亦步亦趨跟在王慶豐身后,端茶倒水,多余的話不說。相比之下,王慶豐顯得熱絡(luò)多了,他瞇著細成一條縫的眼睛視線直直從王喬藝臉上掠過,爾后落在谷春雨身上笑說:“感謝文化館領(lǐng)導支持,要能通過國家級非遺項目,演員們就更有干勁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可不比從前了,掙幾個工分補貼就高興。他們參加表演不是出于愛好,是想走南闖北的風光。村里的情況小喬熟悉,你們就住在教師宿舍,鋪蓋都是拆洗好沒人用過的。中午我讓伙房做了豬肉韭菜水餃。小喬你照顧好領(lǐng)導們。缺什么東西了找我?!闭f著話王慶豐從衣服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門”煙,讓谷春雨。
谷春雨嘴邊的法令紋深且圓,笑的時候像兩條括弧,他擺了擺手,說不抽。一旁的韓晉平早拿出只方形白鐵皮打火機,一只手捂著,另只打出火苗。王慶豐從煙盒中抽出支煙燃了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陶醉。
豬肉水餃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是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的稀罕吃食。受此款待,谷春雨有些不好意思客氣道:“太添麻煩了,我們就在教師食堂,和教師們吃的一樣就好?!鼻嗝稉P起臉,眼角眉梢全是笑,一臉燦爛說謝謝王支書了,我要天天給您唱支“歡樂頌”。王喬藝附和著點了點頭強撐出個比哭還難為情的笑臉,隔著幾步遠,她似乎聞到了王慶豐口里呼出的煙臭味。在村西頭,那條幽深黑暗的地道中央,對著雕刻在石壁上,紅嘴唇,手指尖尖的女英雄簡筆畫,王慶豐曾經(jīng)繪聲繪色把她引入緊張激烈的魚水村抗日戰(zhàn)爭史,就在王喬藝把女英雄的紅唇和無畏聯(lián)系在一起陷入遐思時,進行曲突然變奏,他猝然把她壓在陰冷的石壁上,惡夢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幕幕往事放電影般迭著來又去,沉落的全是辛酸和屈辱。王喬藝半咬著唇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感覺一開口,不爭的眼淚就會流下來。
二
已經(jīng)好多年過去了,王慶豐還是老樣子,臉龐像瘦彌勒佛,笑臉慈善,笑的時候嘴唇有些地包天,一副畢恭畢敬,準備隨時為人民服務(wù)的姿態(tài)。他的衣著比前些年光鮮了許多,四個兜的灰藍色中山裝,下面是黑條絨褲子,解放牌球鞋。不抽煙的時候,一只手習慣性地插在褲兜里,道貌岸然,道貌岸然了。王喬藝躲閃著他的目光,心里一陣莫名的厭惡……女人也許惡毒,但永遠沒有男人卑鄙,腦海里莫名其妙地冒出這么一句,王喬藝立時想撕碎些什么或是砸爛些什么。
日落又日出,不知多少只公雞此起彼伏打鳴作為黎明的前奏,其實在雞叫之前,王喬藝就被一只老虎驚醒了,那是一個不知什么人的家中,家徒四壁,墻上的灰泥都有些殘破了,一位身形壯實面目模糊的惡人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靜觀時態(tài),嘶牙咧嘴的老虎慢騰騰向王喬藝逼近,她早就察覺了老虎要吃她的意圖,屏氣斂息爬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可老虎眼看著就要撲過來了,她嚇出一身冷汗,想喊“救命”發(fā)不出聲來,驚懼中睜開眼才知是夢,惡夢醒來四周一片黑黢黢。時間尚早,心怦怦跳著不敢再入睡。王喬藝和青枚睡在一張鋪了藍底灰白菊花粗布褥子的雙人木床上,倆人都蓋著軍綠色棉被,兩條被子深淺有些色差,卻都很沉,可見里面的棉絮質(zhì)量不好,翻身時,床會發(fā)出細微的“吱吱”聲,故而王喬藝醒了不動依舊佯裝睡著,直到早晨的陽光從糊了毛頭紙的窗戶格子上透進柔和的白光,青枚猛然睜開眼,魚躍著坐起身,邊扯皺了的肚兜,邊叫:“王姐快起,遲了谷館長要不高興了?!?br />
青枚貼身穿的是件紅藍鑲拼的肚兜,夾縫從左肩直穿到右胸部下面,上半部藍,下半部紅,藍的部分繡著一朵紅蓮花,民族特色極了,王喬藝由不得多看了幾眼,青枚察覺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看什么了,我胸部比你大吧?男人摸的。你快找個男人,別浪費青春了?!蓖鯁趟囆南?,這青枚是說真的嗎?兩人匆匆穿戴齊整,一天的時光從她們在一只花瓷臉盆洗臉開始,臉盆擱在細鋼筋焊接成的架子上,那架子制作精巧,兩邊盤出兩只掌巴大的耳,一邊放香皂;另邊放肥皂,洗內(nèi)衣和襪子用肥皂,洗手臉用香皂。這樣過了四天,組織了一次座談會,走訪了包括二爺爺韓懷儉在內(nèi)的兩個老藝人。老藝人講他們小的時候去北神山的軒轅廟演儺戲,廟院內(nèi)有兩個池,前面的叫“黑龍池”,水黑得望不到底;后面的叫“白龍池”,水清洌能望到水底綠色的石苔。儺舞俗稱“耍鬼”,村里的男青年都練,開始先練盤架子,儺舞套用的是小洪拳架子。
參觀了軒轅廟的遺跡,韓晉平指揮“愛社儺舞”在學校前面的操場上表演了好幾場,王喬藝在村里任民辦教師那陣,正是改革開放,經(jīng)濟復蘇,古文化成為熱點的時期,文革中解散了的“愛社”儺舞重新組建,原“愛社”社長、村里人稱二爺爺?shù)捻n懷儉被請出來訓練年輕隊員。王喬藝娘家就在魚水村后面翻過兩道土梁的后山里——叫桃花溝,古時候,村村都有一支“耍鬼”(儺舞)隊,王喬藝的爺爺參加過表演,家里的老窯中還保存著爺爺穿戰(zhàn)裙,雙手捧著鬼臉面具不知是剛從頭上摘下來還是準備戴上去的相片。潛移默化,王喬藝從小對儺舞表演有興趣,不過古時候表演藝術(shù)“傳男不傳女”,因為女人不能隨便進廟門。改革開放后,招收了不少女隊員,不講課時,王喬藝就站在校門外的操場邊上看排練,還學會了禮勢、挽半葉等幾個動作呢。
儺舞不同于現(xiàn)代舞,動作古樸、笨拙,有種言語難以表達的神秘和威武,谷春雨戴副本色邊框眼鏡興致勃勃觀看,不論是說話還是笑的時候,只要嘴一動,他嘴角就出現(xiàn)兩條深紋像對稱的括弧。嘴上帶著括弧的谷春雨不時囑咐負責拍照的王喬藝從各個角度多拍幾張。青枚活躍的不得了,時而拿起鬼臉面具戴在頭上,大頭惡鬼般手舞足蹈瘋幾下;時而眉飛色舞跑到隊伍后面學幾招。王喬藝竭力穩(wěn)定情緒暗暗要求自己專心一意做好手下的工作,心卻常飄忽在遙遠的什么地方,期間,她稱嫂子的——一位黑瘦、身材干扁得像木板,沒有女性曲線的四十多歲女人找過她,嫂子硬生生撐出一些熱情來問了她的生活近況,她一一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