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小志的夢(小說·家園)
一
夏日的村莊是清涼的,山中的小鳥,啾啾地東邊飛西邊飛,小志光著膀子坐在面向東邊的門檻上,一直望東方,像是等待什么。
射出萬道光芒的太陽,像一團紅火球冉冉升起,小志昂起下巴,瞇縫著雙眼,迎著初生的太陽,若有所思。這冉冉升起的紅太陽,多么像他昨夜夢中見到的,說不定就是他昨夜夢見的那個紅太陽,現在真實地出現在面前了。村里一直流傳著一個古老的說法:要是夢見冉冉升起的紅太陽,就一定會有意外之財。小志琢磨著,財?從哪里來呢?
小志的母親,大伙都叫媽志,一個身材矮小,瘦瘦弱弱卻異常堅韌,有擔當的女人。媽志生了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幾個女兒早早就出嫁了,大女兒出嫁后生了三個子女,三個子女都得了癲癇(俗稱羊癲瘋),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養(yǎng)到十來歲就相繼過世了,大女兒當初超生做了結扎手術,落得了膝下無兒無女。媽志不懂通過什么方式,什么渠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個剛出生的胖男孩交給大女兒,總算保住了大女兒和大女兒一家;二女兒是嫁得最好的一個,有房有車,而且年紀輕輕就當了奶奶,誰曾想,前年兒子開車軋死兩人,一百多萬的賠償使原本挺富裕的家庭陷入困境,禍不單行;去年二女兒的老公在和別人打麻將時發(fā)生口角,大打出手,活活被對方捅死,一分賠償款都沒拿到。媽志挺起堅韌的脊梁,把二女兒受傷的一家接過來,直到撫平傷痕,直到二女兒重新振作。為了三萬塊彩禮,三女兒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五歲的男人,孩子出生后男人因為偷盜進了監(jiān)獄,三女兒出去賺錢養(yǎng)家染上了毒品,從此杳無音信;四女兒嫁給一個賭徒,除了掙錢養(yǎng)家還要忍受老公的拳打腳踢。面對四個女兒的不幸,媽志就像一尊堅硬的盾牌,挺立在女兒們的心中。
此刻,媽志蹲在灶邊吃著昨晚剩下的飯菜。她今天稍作打扮,要去趕集。說是打扮,其實也不算,就是穿了平時不穿的、較新較干凈的衣服,看款式,倒像是女兒們的衣服,頭發(fā)也稍為梳好一點,沒有平時那么亂。許是陽光的映照,小志發(fā)現母親向來蒼白的臉上多少有了一些紅光,身子還是一如既往的瘦弱嬌小單薄。這樣的一副骨架,小志真的不明白,是如何撐起一大家子的生活,如何撐起那么多的不幸,如何做那幫倒霉姐姐們的后盾。手臂上的皮干枯地堆擠在一起,這已不能說是皺紋而是皮塊才貼切,“皮塊”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新舊相間的針孔,這樣的手臂,小志更不明白,為什么還能從上面吸出血來。但小志明白的是,今天趕集,這手臂上會重被扎一兩個針孔。光靠低保金是不足于維持生活的,媽志基本上每個月要賣一到兩次血來補貼家用。
小志的父親大志,每天都喝點酒,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眼睛從來沒有清明過,一片渾濁。大志每天主要的勞作是伐木,除了伐木,他也不懂做什么了。此刻,大志在柴垛邊整理著麻繩,自從早上起來就沒有說一句話,他一向是這樣。大志整理好麻繩,把它圈在肩上,套上草鞋,從柴垛堆里挖出一把發(fā)亮的斧子和一把不什么穩(wěn)固的鋸條,掛在腰間,然后從木柵墻上取下酒葫蘆,昂頭咕隆咕隆幾口,就從小志的腿上跨出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小志看著父親一歪一扭的背影走向紅光萬丈的大山。他不明白,父親一年到頭上山據木賣,應該有點錢,可從來沒為這個家出過什么錢,他的錢都到哪里去了呢?相比之下,小志就覺得母親偉大多了。他狠狠地甩了甩頭,下了個決定:不能讓母親去賣血了,今天他應該出去干點什么了。他“呼啦”一下站起來,跑向里屋,披了件掛線,嚷了一句,媽,你在家,我趕集。沒等媽志回應過來,小志已大步走進陽光萬丈中,走進陽光的深處。
小志飛躍在山路上,身子飄逸輕盈。恍惚間,小志感覺自己走在昨夜的夢里,面前就是紅彤彤的太陽。他走,太陽也走。他跑,太陽也跑。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停下來。
黃昏即將被夜色全部覆蓋時,通往山外的那條小路上遠遠地傳來了噼噼叭叭的鞭炮聲,夾雜著喧鬧的人語聲。人們奔走相告,小志買彩票中獎了。媽志愣怔了。小志平時冷清的家此時就像一塊磁鐵,吸來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哎呀,媽志,你還真有福氣。別看小志平時懶懶,好像啥事都不做,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媽志哼哼呵呵算是回應,手中的大折扇叭叭地拍打著周圍滿天飛的蚊子,聲音比平時響了許多。
小志確實中獎了。他還買了豐盛的飯菜款待了村里的老少。
小志家這難得的熱鬧一直持續(xù)到午夜才逐漸安靜。
人群散去,夜回歸了寧靜。小志走到門外轉了一圈,確定所有的人都確實離開之后,才進屋來并很小心地關好了門。叭嗒著油膩的嘴巴,來到正在洗碗的媽志身后,壓底聲音說:媽,一萬,整整一萬耶。媽志的身子明顯地動了一下,懷疑的眼神看著小志。小志取下腰間的包,在母親的面前打開。頓時,幾帖整整齊齊的紅紅的鈔票出現在媽志面前,媽志的眼神流露出顫抖的驚喜。
有了錢,如何花錢也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小志和媽志一前一后的走進小志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也只是用竹柵圈出一個獨立的小間罷了。我們應該把欠的債給還了,剩下的就給你娶個媳婦吧。你也該娶個媳婦了。媽志邊抹著手邊說。
小志認可了母親的建議。
二
天上半邊的月亮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屋外,蟋蟀,青蛙的叫聲遙相呼應,起起落落。螢火蟲愉快的在山間跳躍,偷偷地笑著,一閃一閃的紅火苗點綴著鄉(xiāng)村的黑暗,黑暗就變得美麗又神秘了。
隔壁的大志早已鼾聲如雷,可以和外面蟋蟀青蛙的叫聲爭高下了。這個家對于大志來說,就像是一個不用交錢的長期旅館。
從此,小志很篤定的,相信了自己的夢。
小志揮霍著中獎得來的錢,該玩的玩,該喝的喝,一天到晚吊兒郎當。九月后,玉米曬完了,也入倉了。上學的小孩都上學了,村里一下變得安靜,冷清。小志更無聊了。
孩子們一上學,山上那些野石榴就很少有人過問了。熟得黃橙橙的,都被鳥蟲糟蹋了,散落樹下路邊看了甚是心疼。這一日,媽志不在家,小志嘴上叼著野草,在山上轉悠,找石榴充饑,喂飽了肚子,山上的蜂窩鳥窩也沒得掏了。小志就爬上一個大石榴樹,坐在樹干上唱起了歌來:你說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
誰嫁給你這種無賴懶鬼,獎不是天天中的,瞧你嘚瑟樣?突然樹下冒出一個聲音。小志的歌聲被掐斷,往下一看是鄰村的六猴。小志嗖地跳下樹來,圍著六候轉了一圈,雙手抱在胸前后又一手摸摸下巴:感情你是來偷石榴吃的,這樣吧,我們來打一架吧。你敢嗎?
打就打,誰怕誰。六猴不自覺地挺起胸膛,六猴長得很瘦小,卻一副鬼靈精的樣子,活脫脫一只瘦猴。
好!爽快!小志扎開馬步,擺開架勢,頭一甩,一歪,往旁邊噴了一口水。六猴想是被這架勢唬住了,不由退后一步后也扎起馬步。眼看一場架就要開始了。但小志又忽地收回架勢,又繞六猴轉了一圈:盡量打,后果自負,就算是掛了。哼——六猴咬了咬牙,揮著拳頭,算是應承。
一開始,小志占了上風,把六候打得都流鼻血了,門牙也打落了一顆。六猴氣急敗壞地抹著鼻血,找不到被打落的門牙,六猴發(fā)火了。突然怒吼一聲,整個人整個力量撞向小志。小志冷不防有這一著,被撞倒在一顆石榴樹和一塊大石的夾縫邊,六猴拳頭雨點般落在小志身上,嘴上叫著:打!我打!我叫你打啊,中個獎,就嘚瑟,打死你,打,打,打……然后雙手抱住小志的雙腳往外拖,情急之中,小志把手伸向樹與石頭的夾縫間,拼命地抓住樹干。六猴拖不走,就把小志的下半身往側旁拉,突然“嘎嚓”一聲,接著就是小志的一聲慘叫。聽著凄慘的叫聲,六猴這才罷手,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說:后果自負!你自己說的!瞧你這副骨架,中看不中用。小志一點都不遺傳父母的矮小瘦弱,又或許是媽志處處照顧處處維護得好。小志高是高大了,一點都不威猛,身上的肉細白,小肥,像富婆的那種肥。六猴又不罷休地踢了小志一腳,才解恨地大踏步走了,連落下的門牙也不找了。
他們倆這么一折騰,太陽早已不見了蹤影,山的陰影沉重地壓著整個村莊,炊煙從各家的屋頂裊裊穿出,妞妞捏捏往上攀升,雞在主人的召喚下紛紛回巢,羊群脖子上掛著的鈴鐺,叮當著一路走過。惟獨小志的家冷冷清清的。
小志耷拉著疼痛的手臂罵罵咧咧地走到大勇家附近,大勇家的廳堂亮著一閃十五瓦的電燈。大勇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老婆和五歲的兒子過活。小志摸了摸疼痛不已的手臂,心想:平時大勇家都有些亂七八糟的藥,何不去討一點來擦擦,總比好過沒有。看看廳堂的燈已亮,想必大勇的婆娘也已回來。小志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他不叫喚一聲就直撞大勇家,一看廳堂里沒有人,就直沖大勇的臥室,嘴里邊嘟嘟囔囔著:媽恩,我手臂不小心扭了,給點藥擦擦啊。說著用另外一只手掀開簾子。就在掀開簾子的剎那間,小志似乎看見一個人動作不什么利落但極為迅速地竄下窗子,“噗---”那影子重重地落在窗外。過恩的媽訕笑著,緊張又尷尬地整著凌亂的衣服。誰?。啃≈疽徊娇绲酱斑?,把頭探出窗外。
濃重的夜色中,小志隱約看見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背影一歪一扭的,很是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小志一時想不起。這時手臂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藥,藥,趕緊拿給我擦擦。喏,這些,都拿去。過恩的媽胡亂地抓起幾瓶藥塞給小志,不耐煩地揮手,讓小志趕緊走。
小志的手臂算是折了。中獎余下的錢都拯救了這條手臂,這還不夠,又添了外債。中獎除了給小志風光了兩三個月,就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和六猴莫名其妙的一架后,小志就變成了當初的小志。
在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里,小志呆在家里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于是,他有了一個發(fā)現,父親大志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偶爾眼神不小心撞到一起,也慌忙轉移,渾濁的眼神閃閃爍爍的。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又是一個同樣無聊的早晨,小志坐在門檻上望著東方。惆悵,像沒氣的氣球。昨夜的夢里沒有太陽。大志灌了幾口酒之后,帶上麻繩等物什,就從小志身旁跨過,走上那世代都不變的通往山上的小路,大志還是上山伐木去了。小志的目光跟著大志的背影走,那背影一如既往地一歪一扭,小志的目光也跟著一歪一扭。突然間,小志豎直了身子,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撓撓頭,折斷手臂的那天傍晚,在大勇家臥室的窗邊他見過這樣的背影,絲毫不差。對,就是這個背影,小志肯定了。
小志明白了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問題。從此小志對大志更冷漠了,大志也好象離這個家越來越遠了。只有媽志還在為這個家操勞著。
三
第二年,正值春耕時候。
東方剛泛出一絲魚白色,公雞開始鳴叫第一聲時,小志就從夢中驚醒,一骨碌從床上滑下來,直奔房間角落那個五六十年代的柜子。墻角的那個柜子,折騰不起時光的碾磨,已斑駁得一片疙疙瘩瘩,傴僂地蹲在角落。小志在黑暗中還能準確的打開柜子,柜子門刺耳的“咯吱”聲,驚醒了大志。小志的整個身子幾乎埋進了柜子,他用渾身的力量翻找著,嘴里嘟噥的聲音,在柜子里沉悶回轉,讓人無法分辨,偶爾一兩聲尖銳的口哨聲卻能清楚地跳出,嚇得公雞的鳴叫聲半途嘎然而止。
媽志終于還是起來看個究竟。媽,開燈!小志從柜子里探出一個頭,頭剛好對著破瓦片透進來的一縷清晨的朦朧亮光。小志的頭上罩著一條破了幾個大咕隆的超大型布內褲,此刻,跟隨著他喊聲和激動的心跳聲,頗有頻率地微微抖動。你找什么?找錢!媽,我夢到了,清清楚楚,我需要一點錢。小志甩開頭上的破內褲,激動地對媽志說。媽志有點氣惱,沒有錢,一天到晚凈瞎折騰。不是剛領了這個月的低保嗎?為了慶祝你手臂康復,你硬是拿一半去和你那幫朋友胡吃海喝了,剩下一些買化肥種子了。大志聽到他們娘倆談論錢的事,就摸黑悄悄起床,又悄悄溜出門去了,一歪一扭的身影隱匿在混沌的晨色中。
小志想到了大志。和自己的父親要點錢理所當然。就算是借也行。
小志是在山上找到大志的,大志正忙著剝樹皮,見到小志來,有點詫異,停下手中的活,靠著一顆大樹坐下,啪嗒啪嗒地抽起旱煙來。小志走到大志跟前站住,五十塊錢給我!大志抬起渾濁的眼睛,目光漠然的從小志身上掃過,停留在遠處。借五十塊錢給我!小志再問時加了一個借字。昨晚我夢到12,大紅火的12,是個特碼,我想買,買完賠你。小志對自己的夢深信不疑。大志猛地噴出一口大大的煙,取下腰間的酒葫蘆,咕隆咕隆地灌了幾口酒后,就自顧自地剝起樹皮來,瞧都不瞧小志一眼。十塊也行!小志很急切,降低了要求。沒有!大志冷漠地拋下這么一句,就再也不理小志。抽抽,抽死你,喝喝,喝死你,媽的滾犢子。小志破口大罵,“干,干,干死你,拿錢去塞女人去?!毙≈就蝗幌氲搅耸裁矗浅鈶?,竟覺得不屑和這種人伸手要錢了。小志一無所獲,踩著亂七八糟的樹皮,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