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藺隱隱約約地總覺得這錢有點兒不對勁兒。
　　 剛才在一個小攤兒上，老藺買了2斤黑加侖，每斤賣15元，比北京的黑加侖貴好幾塊。貴就貴吧，不是說云南的黑加侖比北京的好吃嗎，老藺就買了2斤。買完一轉身，看見前邊有賣普洱茶的門店，他趕緊招呼旁邊的幾個老哥們兒，說：“趕緊的，到前邊看看去。”
　　 普洱茶的標價北京低多了，“大理沱茶”標價才60元，稍一砍價就降到50。不過老藺沒看上大理沱茶，而是看上了貨架子上的“老班章”，每餅40元。老藺拿起來一塊，嗅了嗅味道，看了看葉子的大小、顏色，心中一陣狂喜，“太便宜啦！先買兩塊。”
　　 老藺從酒店出來的時候，隨身帶著2000元現金，20張面值百元的大鈔。此時，他和茶葉店的老板砍了一通價，把老班章從每餅40元砍到了35元。老藺心里算計著，把剛才買黑加侖找的那70元給賣茶葉的老板就行了，所以老藺不假思索，從小包里掏出那沓子10元的票子就遞了過去。
　　 沒想到，茶葉店老板把錢點了一遍，說：“錢不夠，還少10元?！崩咸A以為剛才落在小包里一張，就伸手摸了一把，沒有。老藺把包拉開，往里看了看，包里只有一沓子嶄新的百元大鈔，再沒有零錢了。
　　 老藺沒想什么，不夠就再給人家唄。隨即拿出一張百元的，說：“你把那幾張給我，拿這張找零吧。”
　　 老板找完了錢，老藺的那幾個老哥們兒也進來了。這幾個老哥們兒平日里也是品茶的主，在家的時候，老哥兒幾個隔上個三五個月的就得一起去逛馬連道茶城，在那里淘便宜貨。今兒看老藺先買了老班章，其中一位姓趙的老哥心里也癢癢了，也買了兩餅。這趙老哥和老藺一樣，剛才也買了2斤黑加侖，也是用的百元大鈔，也琢磨著把那找給自己70元花在茶葉店呢。誰知道掏出錢來一數，是60元。趙老哥嘴里還嘟囔著，說：“剛找的70??？”掏掏褲兜，不見10元的影子，好在挎包里有零錢，拿出兩張5元的給了人家。
　　 自己少了10元，老藺還真沒在意。老趙的錢也少了10元，這可就蹊蹺了！眼瞅著小販數了7張10元的票子找給自己，怎么這會兒差著一張呢？此時，茶葉店老板說話了，“黑加侖是在三輪上買的吧？”老藺回答：“是。”老板小聲說：“出門旅游，買東西最好進門店?！憋@然，老板話里有話。
　　 離開大理古城，大巴車開往蒼山，一路上老藺悶悶不樂的，兩只眼睛一直愣愣地瞪著前方。突然，大巴經過彎道，老藺身子一晃，頭部一轉動，從車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頭發(fā)花白花白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兩道濃濃的虎尾眉也生出了不少的白茬兒；兩只內雙的眼睛雖然還算深邃，但精氣神比年輕的時候差得已經不是一星半點了。此時，他看見自己兩道黑白相間的濃眉正緊緊地擰在一起，不由得暗暗地數落起自己來：不至于吧？不就幾塊錢的事嗎，啥歲數了還這么放不下？再說了，出門旅游圖的不就是“高興”二字嗎，想那么多干嘛？然而，他想是這么想，潛意識卻在不知不覺中掙脫了他的控制，穿越時空回到了他下鄉(xiāng)當知青的那個年代。
　　
　　 二
　　 老藺下鄉(xiāng)的時候，在當地的保衛(wèi)科工作。有一天，一位老鄉(xiāng)來到保衛(wèi)科反應情況，老鄉(xiāng)說，當晚在火車站附近的地窨子里要發(fā)生一起命案！起因是頭些日子從公主嶺來了一個21歲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子有一門絕技，就是玩牌的時候他只贏不輸，每天晚上，他都和附近的盲流們耍牌，玩帶彩兒的，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已經贏了730塊錢。那個年代，730元是什么概念啊？天文數字！輸錢的盲流們都急紅了眼，準備當晚玩牌的時候殺了那小伙子，把錢搶回來。
　　 晚上8點，保衛(wèi)科長召集了二十多位民兵，摸到了那個地窨子門口。沖進去一看，地窨子里果然有四個人正在耍牌，旁邊圍著七八個人，那幾個人都鐵著臉，氣氛異常緊張。民兵們荷槍實彈把這些人帶回了保衛(wèi)科。經審問，果然，那些盲流預謀在當晚殺了那個小伙子。在幾個盲流的身上，民兵們還搜出了匕首。
　　 審問那小伙子之前，保衛(wèi)科長對這件事一臉的不解。他坐在辦公桌前，用右手叩擊著桌面，緊皺著雙眉，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對民兵們說：“年紀輕輕的，何以能掌握這種伎倆？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呢？”也許是感念我們的救命之恩吧，也許是怕挨揍——那個時候的保衛(wèi)部門審問嫌犯是可以動粗的，所以審問的時候那個小伙子挺知道配合的。他說，他這手絕技叫“老千手”，是在家的時候跟村里的一個老頭兒學的，解放前，這個老頭兒曾經是道士?？崎L問他：“你用這手兒還干過別的壞事沒有？”因為此前一段時間，在火車站附近的地攤上曾經發(fā)生過賣家坑人的事，就是少給買家找錢，但是，被坑的人往往又拿不出證據來?？崎L問他這句話其實是敲山震虎呢，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詐出來了,他趕緊交待：“有、有，頭兩個月我賣瓜子，碰上拿十塊錢買的，找錢的時候，我就少找一塊。”科長問他：“怎么少找？買東西的人覺察不出來嗎?！彼f：“一般人看不出來?！彼€給科長做了演示：7張1元的人民幣，其中的一張疊起來，夾在那6張之間，“啪啪啪”一點，一下子就變成了8塊錢。因為動作非常之快，所以顧客看不出來?！澳悄氵@錢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啦？”科長問。那個小伙子說：“是。事先準備好的?！?br />　　 保衛(wèi)科長處理完這件事，把所有的民兵都召集在一起，嚴肅地叮囑大家：“剛才那個小伙子玩弄的伎倆，是舊社會剝削階級遺留下來的坑蒙拐騙的惡習，解放初期，這種惡習就已經絕跡了。今天這件事是個個案，大家回去不要再議論，不要再對其他人說，傳出去影響不好?！?br />　　
　　 三
　　 旅游的日子過得是最快的，不知不覺中，已經離開蒼山洱海到了麗江了。在駛往麗江的路上，老藺不期遇到了一件美事。
　　 那天中午吃團餐的時候，飯店老板給各桌都泡了一壺茶。老藺一看那茶的湯色就知道這茶味道不錯，他端起杯子品了一口，不禁嘖嘖連聲，這茶的味兒很獨特，又苦又香的，還有點兒糊味，自己從來沒喝過。細看茶的葉子，形態(tài)也很有意思，一片葉子連著一根小細枝兒，像綠茶里面的旗槍。老藺忙向老板打聽，問：“老板，這是什么茶?。课兜啦诲e?！崩习逍χf：“怎么樣？不錯吧。這是蒼山上的野茶，只有海拔2700米左右的山腰上才能見到?！币娎咸A饒有興致，老板又介紹說：“我是每天清早晨練——爬山，然后摟草打兔子，摘點兒帶回來?！崩咸A那幾個老哥們兒品嘗后，也是不住的點頭稱道。吃完飯，老哥兒幾個商量了一下，想跟老板買點兒茶葉帶走。老板還挺好說話的，說：“你們要是喜歡喝，就拿走點兒吧，還說什么買？”說著走進后廚，從里邊拿出一個塑料袋來，里面有大半袋子野茶，往老藺手里一塞，說：“拿走吧?！崩咸A他們覺得不合適，說：“這么著吧，我留50塊錢，不能白拿嘛。再說了，就這茶葉我回北京花多少錢也沒地方淘騰去呀！”老板不要，說“我這方便，再說也不算啥稀罕物！”雙方推來推去的，老板死活又給塞回來20塊。
　　 從北京出來的時候，老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此行能買著野茶——蒼山的野茶！心里頭的那個美勁兒就別提了，在大理遇到的那件不快的事，不知不覺中被沖擊得一干二凈的。然而，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覺得順心的時候，堵心的事可能就來了，這不，老藺他們用過晚餐，準備去麗江古城逛逛，剛走出客棧，就看見沿街有不少的小販在賣水果，其中好幾個在叫賣黑加侖。
　　 這下可好，老藺在大理購物的不愉快的經歷又被勾起來了。老藺拽了趙老哥一把，沖著一個小販努了努嘴，說：“走！看看去?！崩咸A的意思是跟這里的的小販們過過手，看看這些小販是不是和大理的小販們一樣，也玩老千手。
　　
　　 四
　　 按說，老藺這把歲數的人，遇著什么事應該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了，犯不上那么較真兒，偏偏老藺不是這種性格，他特別認死理兒，凡事不琢磨透了不罷休，否則吃不下睡不著的。
　　 老藺是1978年從農村返城的，當時我國已經恢復了高考。返城的第二年，老藺考入北京大學，就讀于哲學系。高材生那就不用說了，老藺天生就是個不用揚鞭自奮蹄的人嘛。幾年后，自己覺得學識不夠，又進修了碩士學位。也就是說，老藺認死理兒，凡事喜歡琢磨來琢磨去的習慣，和他的哲學專業(yè)是有關聯的。要說也是，古希臘一位哲學家不是說過么，“最大的幸福莫過于靜靜地思考”，說的不就是老藺這樣的人嗎。
　　 在哲學系就讀期間，老藺特別推崇黑格爾，黑格爾一些著作中的章節(jié)老藺能大段大段地背誦，比如《法哲學原理》、《美學講演錄》、《哲學史講演錄》等等。黑格爾的一些警句，他更是倒背如流，其中有一句他最喜歡——“在道德現象的世界中，同樣亦有著量到質的轉化，例如，大一滴滴或小一滴滴，就成了疏忽不再是疏忽而是跌入了罪惡的淵藪?！彼麤]事的時候經常琢磨著句話，他會從心底感嘆：“黑格爾說得多么好啊！”
　　 黑格爾對中國人的一些評價，老藺也感覺挺到位的，有些評價他甚至覺得入木三分，比如黑格爾說中國人愛面子，愛造假，以撒謊著稱，對尊嚴和榮譽看的不是很重等等。就是在某一個問題上，老藺對偶像黑格爾有一點兒小小的抵牾。黑格爾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狡黠的民族，他們做交易的時候，大斗進，小斗出……”黑格爾甚至認為，清政府之所以只開設廣州一個通商口岸，不僅僅因為清政府閉關鎖國的緣故，更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中國人在與西方國家進行外貿交易的時候沒有誠信，因而導致西方國家不愿意和中國人繼續(xù)貿易往來。
　　 雖說黑格爾是老藺推崇的哲學大咖，但黑格爾這句話老藺一想起來心里就覺得有那么一點點不舒服?？捎猩掇k法呢？誰也駁不倒人家呀!人家黑格爾雖說沒有到過中國，但是，人家是在閱讀了大量的文字資料之后、是在和N多位從中國返回歐洲的傳教士交談之后，才做出自己的判斷和評價的，不是空穴來風啊。恨就只能恨咱們中國人自己不爭氣，以致于二百多年來一直在全世界面前背負如此不堪的罵名。
　　 老藺心里又開始琢磨來琢磨去了。他想，要是黑格爾九泉有靈，得知今天我們中國的這些不法商販玩弄的老千手之后，又該作何評價呢？“唉！黑格爾一定會說，最狡黠的人與時俱進了，大斗進，小斗出有了新的變種了?！薄鞍?”老藺禁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五
　　 老藺拽趙老哥一把，沖著小販走過去的時候，那老哥兒幾個并不知道老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應和道：“行嘞！你走到哪兒我們跟到哪兒，反正晚上的時間是咱們自己的。”
　　 老藺徑直走到一個推著三輪車的小販面前。小販是個老太太，她裹著黑色的包頭，身著黑、藍二色相間的上衣，古銅色的臉上爬滿了皺紋，看樣子歲數在60以外了。老藺招呼道：“老板，黑加侖來二十塊錢的?！崩咸f：“好嘞！”干脆利落地給老藺稱了20塊錢的。老藺立刻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了過去，老太太接過來收好，從挎包里掏出一沓子10元的人民幣，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啪啪啪”地一捻——8張。然后伸手把錢遞了過來。老藺沒有接，他平靜地對老太太說：“再數一遍?！崩咸芭九九尽钡匕彦X又數了一遍，還是8張。又伸手遞了過來。老藺還是沒接，對老太太說：“再數一遍?！卑凑照f到這個裉節(jié)上，老太太多少也該有點兒心虛了，不料這老太太一點兒不動聲色，“啪啪啪”又數了一遍。這回，老藺把錢接了過來，他盯著老太太的雙眼，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自己數一遍怎么樣？”說罷，自己也“啪啪啪”把錢數了一遍——7張。老太太依然面沉似水，一句話沒有，默默地遞過一張10元的票子來。“果然不出所料！還真是老千手。”老藺暗想。同時說話也就鋒芒畢露了，他說：“技術含量不低呀！練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吧？”那老太太只當沒聽見一樣，表情木木地看著老藺。
　　 這一個回合下來，那幾個老哥們兒如夢初醒。原來，老藺買東西是假，真實意圖是破解小販的坑人伎倆！老哥兒幾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老藺，你太讓我們吃驚啦！你一文人，怎么會知道這些？”老藺就把自己下鄉(xiāng)時的那段經歷和幾位老哥們兒大致上說了一遍，老哥兒幾個頓時把老藺當作了英雄，一邊走一邊把老藺緊緊地簇擁在了中間。
　　 很快，老藺他們又走到一輛賣香芒的三輪車前。老藺停下了，買了兩個大香芒，共計21塊錢。老藺如法炮制，遞給小販一張百元大鈔。小販問老藺：“你有一塊的嗎？我找你八十?！崩咸A說：“有”，遞過去一張。小販接了，拿出一沓子10元的票子，“啪啪啪!”飛快地一點、一折，然后把錢遞了過來，“收好。”小販還沒忘叮囑一聲。老藺接過來，沒有“收好”，而是數了一遍，7張，有一張是折疊著的。小販見狀，也不打話，默默地遞過來一張10元的票子了事。
　　 這第二個回合，那老哥兒幾個因為有了心理準備，所以整個過程看得真真兒的。大家都特別氣憤。一位老哥說：“這些人，專坑咱們這些旅游的！咱們這些人急急慌慌的，有幾個人能仔細數哇？”另一位老哥說：“小販子這一天黑錢可不少掙呢？你想啊，一個人黑10塊，100個人呢？當然，不是每個買東西的人都沒零錢，但旅游高峰，一天總得碰上十個八個的吧？”又一位老哥說：“你看小販的那個表情，不陰不陽的，那意思是看出來了算你揀著，看不出來就算你活該啦！”姓趙的老哥說：“這個旅游市場啊，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暗流涌動，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br />　　 老藺嘆了一口氣，兩道黑白相間的眉毛又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接過趙老哥的話茬，說：“就是你說的這個意思。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惡習，解放初期就已經滅絕，七十年代我遇到的那起是個個案——可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今天反倒沉渣泛起、遍地開花了呢？”
　　 說完這話，老藺突然覺得心里有點兒郁悶，眼瞅就到城門口了，他的興致卻銳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