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賣豬(散文)
深秋時節(jié),雞叫四遍,天地還是一個混沌黑,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似乎怕冷似的,瑟瑟著。村西頭拴牢家的黑狗被驚醒了,吠叫了幾聲,聲音很快就被空曠寂寥的黎明吞噬了。我正做著吃白面饅頭的美夢,被母親的叫聲驚醒了,不等我睜開眼睛,媽輕聲說,趕緊起來跟上你大到街上賣豬去,賣了豬有好吃喝呢!
我一咕嚕溜下炕——好吃喝的誘惑遠遠大于酣睡。母親早已經(jīng)做好了燕麥面拌湯,我泡了半塊玉米面粑子,清湯寡水地吞下肚去,父親不喝拌湯,喝罐罐茶。
夜色如漆。我手里牽著一頭綁在豬脖子里的繩子,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父親跟在后面,時不時“吼——吼——”地吆喝著,讓豬有驅(qū)使感。我家叫胖胖的黑豬,頭天被母親精心喂了三頓,凌晨又給和了滿滿一大木槽甜菜葉拌玉米面,吃成了一個球狀,邊走邊哼哼,不曉得是脹得難受還是將走出大山的激動。
蜿蜒的山道上,只有父親的喇叭煙忽明忽暗,胖胖粗重的喘息聲和被我踢出去的石子的刷拉聲,偶爾一聲夜鴿子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父親有意大聲咳嗽著,在寂靜的清晨顯得異常響亮。
去年跟上父親到鎮(zhèn)上的收購站賣豬的情景依然清晰,交了任務(wù)豬,父親領(lǐng)到了一沓錢,先是帶我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食堂花八分錢二兩糧票給我買了一碗素面片,一直靠玉米面野菜果腹的我,沒等嘗來面片的味道就已經(jīng)碗底朝天了。父親看看意猶未盡的我,又買了兩個棗饃——白面饅頭上嵌著一枚紅艷艷的棗,看著直流口水。兩個棗饃很快進了我的胃,只有兩枚棗核在嘴里回轉(zhuǎn),不忍吐掉。父親向食堂的大師傅討要了一碗面湯,把口袋里的玉米面粑子掰碎泡上,又向大師傅要了一撮鹽撒上才吃了下去。我追問父親為啥不吃面片,父親慈愛地看了我一會,說他愛吃玉面粑子,味道甜。
今年交了任務(wù)豬,父親肯定也會帶我到食堂改饞的。我家的胖胖雖然身材短粗,不及往年豬的腰身長,但是食量很大,長膘快。賣豬的前夜父母就胖胖的問題做了一番爭議,母親說胖胖吃得越來越多,要趕緊交了任務(wù),多拖一天就要吃一棤子玉米面呢,豬和人爭口糧呢!父親說再不給搭配面食了,人都斷頓著呢。母親不高興了,說胖胖好不容易上了膘,不搭面食幾天吊瘦了,人家能驗收上嗎?就算驗收上了,等級劃得低了少賣多少錢呢!父親說胖胖的秤頭怕是不夠,母親堅持說夠了,再不敢喂了,多喂一天要多搭配糧食呢。
不知不覺間,天大亮了,我們已經(jīng)走完十二里山路,出了溝口,上了公路。公路是砂石路,每有汽車駛過,塵土遮天蔽日,石子亂飛,恐怖的要緊。突然間,我們的胖胖被汽車喇叭驚了,“嗖”一下躥下路溝,沒有防備的我被猛地拽了馬趴子,弄了一身滿臉的塵土,父親急忙安慰欲哭的我,許諾這次不吃素面片,吃臊子面。我破涕為笑,抑制了哭的欲望。
太陽越來越熱,人越走越乏,豬越走越慢。九月的秋老虎正厲害呢,豬嘴里吐著白沫,哼哼得愈加厲害,父親不得不用樹梢用力抽它,幸虧母親看不見,否則不曉得要咋心疼呢!也難怪啊,胖胖自幼就是吃了睡,睡餓了吃,啥時候走過這么長的路,在太陽下烤炙這么長時間呢!
謝天謝地,我們終于到了生豬收購站,可是還得等,人家說要等到下午三點以后才驗收。父親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把胖胖拴好,和那些賣豬的人們咣閑去了,我則無聊地看一群螞蟻搬家。
朦朧中我被父親喚醒了,原來我靠著一棵洋槐樹睡著了。院子里已經(jīng)空落落的,人少了,豬沒了,只有父親牽著胖胖的韁繩站在我面前。
“狗,起來曹回?!备赣H的聲音很低沉。
“胖胖咋沒賣啊,大?”
“不夠秤頭,人家不收么?!备赣H的聲音壓抑得能捏出水來。
“那咋辦呢?”
“回么,還能咋辦?”父親把韁繩塞進我手里,把他坐扁了的舊草帽捏了捏,戴在頭上,示意我拉著豬走。
當(dāng)時任務(wù)豬的標(biāo)準(zhǔn)是秤頭夠110斤,之后再按照肥瘦定級定價,我們的胖胖走了四十多里路,尿了六七泡,還拉了三大堆屎,由一個圓球變成一個癟殼,上秤一秤,105斤,缺了5斤,任憑父親怎樣祈求那個叫周八兩的收購員,人家就是石獅子的尻子——沒門。硬氣倔強的父親不愿再惜眉看眼,只好把豬牽回家。
回家的路似乎格外漫長,步履格外沉重。往回走了不到十里路,胖胖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趴在路渠里任憑怎樣抽打,只是嚎叫不肯起身。父親的嘴唇上一層干痂,眼睛噴火,從路邊的柳樹上掰下一根如我手腕粗的枝條,狠命抽打胖胖。枝條被打折了,斷成幾截,胖胖聲嘶力竭地嚎叫著,我也哭了起來——父親從未有過的兇,他眼里的胖胖似乎不是自家喂養(yǎng)的豬,而是一頭十惡不赦的獸??粗翘檠蹨I恣肆的我,父親扔掉手里的枝條,一把把我擁進懷里,嘴里不停地“狗——狗——我娃可憐的!”地叫著。我仰起頭,看見父親的眼眶里盈滿淚水。
三步一歇,五步一緩,我把韁繩搭在肩膀上拉,父親在后面用枝條抽打,最后就是用手在豬屁股上推了,豬不斷地嚎叫,終于走到蔣莊了,算是走完了一半的路程。人困豬乏,實在走不動了。父親讓我和豬在樹蔭下歇著,他到一個親戚家去討要一點吃的。豬吞食著路渠里的草,我口干舌燥,饑腸轆轆,靠著樹干昏昏欲睡。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我被父親推醒了,父親把拳頭大的一疙瘩玉米面粑子塞進我手里,叫我趕緊吃了走路。太陽已經(jīng)西斜,遠處的山頭上已經(jīng)有晚歸的牛羊,我們怕是要走夜路了。
饑不擇食。那疙瘩玉米面粑子已經(jīng)餿了,白毛綠毛的,味道酸澀難咽,可是饑腸轆轆的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把那餿了的饃饃吞咽下肚。
我拉不動豬了,父親和我換了位置,胖胖被父親硬拖著前行,不再嚎叫,只是哼哼得一聲緊似一聲。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我們還沒有走到溝口,我?guī)缀跛?,只是下意識地跟著走。
一輛拉煤的大卡車停在我們前面,駕駛室里下來一個矮壯的男人,等我們走近,那男人瞅了一陣胖胖,問賣不賣?父親猶豫了片刻,問那人給多少錢。
“90塊,一口價?!?br />
“再添點,我這是任務(wù)豬,喂得精心,你看這膘色。娃娃跟上一天了,連個饃饃都沒錢買?!?br />
那胖子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了憐憫,返回駕駛室拿了巴掌大一塊白面餅子:“我這還有點饃饃給娃吃,錢再不加,我實心買呢,你不賣就算了!”
“賣,賣了!”父親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胖胖被抬上卡車拉走了,父親把那一沓錢又數(shù)了一遍,裝進貼身的衣袋。
父親看見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齜牙咧嘴地痛苦著,過來蹲下身子,脫下我的鞋子查看,我的布鞋底子不曉得啥時候磨爛了,左腳跟和右腳心被砂石磨爛了,血肉模糊,不忍目睹。父親背蹲在我面前:“狗,來,大背上你回?!备赣H的聲音異常蒼涼。
月色朦朧,蜿蜒的山道上,父親背著我,一老一少融進夢幻般的夜色。萬籟俱寂,唯有父親粗重的喘息和我壓抑的啜泣,在寂靜的夜晚格外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