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這村里的人啊，就像地里的莊稼，一茬換一茬?！?br />　　 每年回老家過年，奶奶總有說不完的話，哪家娶了新媳婦，哪家添了孩子，哪家的老人去世了。奶奶在村里生活了一輩子，熟悉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不愿意跟孩子去城里住，說住不慣那高樓里的水泥殼子。
　　 奶奶前年病了一場，發(fā)作兇猛，當時就給下了病危通知書，我爸在特護病房外守了兩天兩夜，做了支架，斷食靜養(yǎng)一周，萬幸救了回來。我當時人在青島，沒有告訴我，等我知道，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聽奶奶風輕云淡地描述：“我都快見著閻王爺長啥模樣了，硬是被你爹給拉了回來！”我爸在他那一輩人里算是老大，出了名的孝順，都說是給村里帶了個好頭兒。
　　 奶奶以前是很富態(tài)的，這場病之后眼見著就瘦下來，頭發(fā)也見白了，她就經(jīng)常去村口兒的老理發(fā)店里去染黑，她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啊，我都覺得我越來越年輕了！”奶奶和很多老年人一樣，喜歡在立櫥的鏡子角上塞照片兒，有我爸和兩個叔叔年輕時候的照片，有我和堂弟堂妹小時候的照片，以前還有一張是她自己三十幾歲的照片。那時候能照上一張照片是很不容易的，奶奶這幾年把它收了起來，說是怕弄丟了。今年我們?nèi)フ樟巳腋?，給奶奶新照了一張，用相框封好了，奶奶看著很高興，就說：“以后給我辦事兒的時候，就用這張！”
　　 對于老人來講，生和死或許已經(jīng)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經(jīng)歷過太多了。奶奶說：“咱這些親戚里，我上邊兒還剩倆老人，還得去哭上兩場，哭完了他們……”我趕忙制止了她的話，這么好的奶奶，還盼著抱重孫子呢。
　　 我的家鄉(xiāng)在魯西平原，有黃河流過，我們喝的水和澆地的水都是從黃河來的。今年地里的水來得早，大年初一那天，河道里就灌滿了黃河水。雖然鄉(xiāng)間河道并不寬，看著這裹挾著黃沙浩蕩奔流的水，也頗能領略黃河的風采。
　　 我想生長在這土地上的一輩輩人吶，也像這長河中的水花一樣，有時候結(jié)伴，有時候分開，翻涌著，打著漩的，沉底了。
　　
　　 一、無常
　　 今天上午，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突然有人說了一句：“小白沒了?！鞭k公室突然就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因為來得晚，小白我只見過一次，二十多歲，帶著帽子，很有年輕人的模樣。聽說上個月出外勤的時候頭疼，當天就進了醫(yī)院，查出來是急性腦炎。沒想到短短幾天就聽到這樣的消息。
　　 小白是回族人，按照清真的說法，死亡叫做無常。世事無常，人亦無常。
　　 “年紀輕輕的，怎么說沒就沒了呢！”不管是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大家都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所幸得知他還有一個姐姐，作為獨生子的我莫名松了一口氣。我們不約而同都做了同一件事，刪掉小白的微信和其他聯(lián)系方式，按照現(xiàn)代人的生活，這樣他就徹底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惋惜過，悲傷過，他留在了過去，而作為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走下去。
　　 這不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
　　 小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去世了，大家不會提死亡的字眼，只說有人“老了”。每次聽到大喇叭上放哀樂，我就知道，有人“老了”。但若是有年輕人夭折，家中長輩還在，葬禮是不大辦的，埋在地下，起了墳，便了了。我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突然連著好多天沒來上學，后來聽說是得了白血病，那時候我不知道白血病是個什么病，只當是感冒發(fā)燒，實在不行打上一針便沒事了。班主任還組織了獻愛心活動，我被選為代表去醫(yī)院看他，他穿著病號服，坐在床上看上去和平常沒什么兩樣，不用寫作業(yè)，有電視看，還有好多好吃的。我穿著校服，打著紅領巾，捧著一束花對他說：“我們都在等你回去一起學習呢?！彼f：“快了，快了?！?br />　　 這幅畫面后來出現(xiàn)在了當?shù)爻霭娴囊粡垐蠹埳希覀儧]有等到他回來。只是記得有天路過辦公室，聽老師說了一句：“xx沒了。”我知道“沒了”是什么意思。那天回家我說給我媽聽，我媽聽完緊緊抱住了我。
　　 好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走完了我的學生時代，我有過數(shù)不清的同學，有的不再聯(lián)系，有的甚至已經(jīng)忘了名字，忘了模樣，但他第一個以這種方式永遠離開我的生活，于是就始終停留在我的記憶里。我記得那天我送給他的花，是百合，很好聞。
　　 第一個離開我的至親是外婆。那時候我很小，只在此前有數(shù)的幾次過年時候和外婆接觸過，還沒來得及建立深厚的感情。我記得外婆會給我大紅包，會做綠豆沙，會小心翼翼地給我揭掉饅頭皮，只喂我吃最軟的部分。每次我們回去，外婆都會悄悄把阿姨從城里帶去的果脯，火腿和餅干塞到我媽的提包里，那時候我家情況并不好，外婆心疼她的小女兒，也心疼她的小外孫。
　　 我只記得那年外婆得了重病，住院開刀，好像不久就出院了。在醫(yī)院附近租的小房子里，每天打吊針，吃流食。我媽帶我去看過一次，被外婆趕了出來，她說：“給小孩子看這個干啥！快領走，以后別讓他過來了?！蔽覌屖强拗盐?guī)ё叩摹Ｈ缃窕貞浧鹉切┢?，才不禁恍然，原來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被醫(yī)院放棄了，只能躺在床上，靠著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只等著那一刻的到來。她到了那時還是在想著怕嚇到我啊！
　　 那是在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媽接到了報喪的電話。我被鈴聲驚醒，模糊中聽明白，原來外婆也“老了”。我媽用胳膊擁著我，哭了。
　　 后來我們也搬到了城里，外公來和我們一起住，七年，他看著我從小學到初中，從童年到青春期。我記得他離開的那個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死亡。他走的那么沒有預兆，只在夜晚該熟睡時突然叫了我媽的名字，聲音不大，我們?nèi)覅s都醒了。他走的很安詳，最后看了眼她的小女兒，沒有留下話。夜里匆匆趕來的阿姨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隨救護車姍姍來遲的醫(yī)生說，這是喜喪，很快，沒有痛苦，是壽終正寢。
　　 可憐，可恨當時十四歲的我只敢躲在房間，蜷縮在角落里，聽著哭聲，一遍遍地在心中祈禱外公一路走好。當夜就聯(lián)系好了殯儀館，第二天天亮了，我顫抖著走出屋子，看到外公空蕩蕩的房間，心中一陣絞痛。爸爸買來鞭炮，在房間里點燃，說要驅(qū)走邪氣，不讓我在家呆著。兩天后發(fā)喪，摔瓦，起靈，攔棺，在嗩吶和哭聲中，從以前的老院子到墓地，短短十幾分鐘路程，好像走完了外公的一生。
　　 我在那天正式告別了我那叛逆懵懂的青春期，我開始體會到世事無常，迎來送往，我開始學會害怕和慌張，我開始為著我在乎的親友祈禱和祝福。
　　
　　 二、相逢
　　 白落梅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br />　　 我讀過一個故事，判斷不出悲喜。故事說有一個女人剛生了孩子，她不顧產(chǎn)后疼痛，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去見她的母親，祖孫二人在人生中第一次相見，孩子的人生剛剛開始，而外婆的人生卻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她抱著小外孫，滿足地睡去，不再醒來。祖孫二人在漫漫的人生長河中曾有過短暫的交匯，孩子并不會記得，但他曾被這樣一位老人深愛過。
　　 人世間最浪漫的相逢，或許便是迎接新生。我記得那年我剛記事，還沒上幼兒園，有天早上天剛亮，我趴在被窩里，有一束光透過窗戶照在地上。媽媽對我說：“你二嬸兒生了，生了個兒子！”二叔比我爸小三歲，我出生那年結(jié)的婚，所以二嬸是看著我長大的，感情很好。聽說她生了孩子，自然很高興，忙問：“取了個什么名兒？”“你爺爺給取了個飛。”老家里男孩兒的名字第一個是姓，第二個是輩分，第三個字才是名兒，爺爺上過學堂，能寫古體字，但取名兒的水平著實不敢恭維，給我一個“遠”，給堂弟一個“飛”，這是盼著我們遠走高飛不成？如今我們都長大了，一個在濟南，一個在煙臺，雖然都在省內(nèi)，但離家著實遠得很，奶奶到現(xiàn)在還一直埋怨：“你個老頭子，取個名兒弄得家里這倆男孩兒一個都沒留在身邊！”
　　 堂弟從小就由我?guī)е黄鹜?，嬰兒時候是那么小，皺成一團，粉白粉白的，后來慢慢長大，學會了叫哥哥，跟在我身后，我?guī)еベI糖，去野外玩耍。后來我上了學，學了生字就拿著土塊在墻上寫給他看，教他認字，當起了小老師，他就乖乖坐在小馬扎上聽著。再后來，他慢慢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同齡人做朋友，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越來越不聽話，沒有小時候可愛！今年他大學畢業(yè)，正在實習，過年回家一看，嚯！長得又高又壯，哪里還看得出小時候那小可憐的模樣。
　　 高中畢業(yè)后，同班同學絕大多數(shù)都去了外地上大學，幾個早早就進入了社會，在我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就聽說有人結(jié)婚生子了。而還在求學階段的我們除了在大一時候寒假回家集體聚過一次，就再難組織了。我們走出了小縣城，來到更大的城市，見到了更加廣闊的天空，交到了知心的新朋友，逐漸熟悉了這里的生活，我想很多人還是跟我一樣想努力留在大城市的吧！
　　 我跟小馬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聯(lián)系了，去年我來濟南入職，聽說她也剛來濟南工作，才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久別重逢，還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當真一大喜事。上高中的時候，她坐在我前邊，很活潑的姑娘，愛說話，有時候我悶頭學習嫌煩了就在后邊踢她的凳子，一起吃飯說起以前的這些事情來不禁覺得好笑。如今她在醫(yī)院工作，是產(chǎn)科的實習醫(yī)生，跟我聊起在醫(yī)院的感受，她說她在順產(chǎn)的科室，如今大多都選擇剖腹產(chǎn)，順產(chǎn)的少，技術好的醫(yī)生也少，她自嘲如今成“接生婆”了。我聽她說第一次接生的場景，一個新生的孩子在她手中誕生，她慌張地檢查、拍打，摳出孩子嘴里的胎質(zhì)，剛上班的時候她下班后都要照顧著著母子安心休息后才離開。我能體會她的心情，她如今是迎接新生的天使呢。但有時候也會有粗心的母親，因為各種原因造成流產(chǎn)，她感慨萬千：“我遇見過一個年輕女孩兒，因為做人流多次，已經(jīng)造成習慣性流產(chǎn)，那次好不容易懷到七個月，卻緊急發(fā)動，我剛剛在準備區(qū)穿戴好還沒上臺呢，孩子就出來了，我緊急搶救，卻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掙扎斷氣！”見氣氛低落，她開玩笑說：“以后找女朋友，可要對她好點?！蔽也挥煽嘈?。想要感受這人間最真實的悲歡離合，還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醫(yī)院呢？
　　 《阿甘正傳》中，阿甘的母親在離世前對他說：“我的時間到了，我的時間就這樣到了。寶貝，你別害怕。死亡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某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過去不知道，但是我注定是你媽媽，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我相信你也把握了自己的命運，把神給你的恩賜發(fā)揮到極至。你要自己去弄清楚，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無法預知會吃到什么口味?！?br />　　 原來死亡與新生，不過是這世間運作的常態(tài)。迎來送往間，我們總要學會珍惜眼前的點滴美好，相聚時盡歡，分開時懷念。
　　 如果人生是一條長河，我們都是那河不斷翻騰向前的水花，有時候結(jié)伴，有時候分開，翻涌著，打著漩的，沉底了。
　　
　　 2019年3月1日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