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兵】別樣探家路(小說)
一
忽然想起家來。那幾天我一躺在床上閉上眼,這人就已經(jīng)到了家里。家里的一切全都?xì)v歷在目,自家堂屋對面那座高山依然還是那座高山,山下的小河也還是那條小河,父母的微笑還是老樣子,鄉(xiāng)親們照樣的和藹可親。總之,故鄉(xiāng)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清晰起來了。
上世紀(jì)的1994年7月22日,工兵營教導(dǎo)員王友通中校剛從營部飯?zhí)贸酝暝顼埑鰜?,走在林蔭道上。我匆匆扒了幾口飯就跟出來,緊跑幾步來到他身后說:“教導(dǎo)員,有一件事情請示你一下,我想探家?!?
王教導(dǎo)員瞇著眼,彎曲著左手習(xí)慣性地往嘴里送了一趟已經(jīng)點燃了的香煙,在吞云吐霧之間微笑著點了點頭說:“行,你把手頭的工作給老文書李欽林交代一下,馬上就可以走,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夠嗎?”
我開心地笑著說:“謝謝教導(dǎo)員,夠了,要是不夠的話,我再給你請假?!?br />
他趕緊吸了一口煙后說:“到時候再說吧?!蔽以谙氚?,教導(dǎo)員能批我的假那都很不錯的了。條令上有規(guī)定的,第二年兵探家的日期只有二十天,還不包括在路上的時間。也就是說,像我回四川,往返差不多就要七八天,實際上在家也就十來天。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教導(dǎo)員挺大方的,一口就應(yīng)允我30天,真是讓我很感動很感動。
離開營房的時候正值烈日當(dāng)空,驕陽如火。剛巧,師直工科由科長來到工兵營,他的司機小李就在通訊班休息,我告訴他馬上探家,請他送我去荊山洼車站。由于平時他過來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吹牛,玩得比較熟,他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下來。我向他表示感謝,他笑著說:“客氣啥,小事情。你一路順風(fēng)哈?!?br />
走進(jìn)空蕩蕩的濰坊火車站售票大廳,里面的大電風(fēng)扇呼呼地?fù)u擺不停,比起酷熱的外面,這里相對就涼快一些。我?guī)缀醵紱]有排什么隊就買到了從濰坊到西安的火車票,時間是晚上20:04分,車次是“青島---- 蘭州西寧”的72次特別快車,票價是93 元。
買到了車票,我在濰坊市里轉(zhuǎn)了一大圈,到了20:00,我就檢票上車,一想到就快與親人相見了,心里樂滋滋的。20:04分,72次特快鳴響了汽笛,開始緩緩移動,伴隨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能囕喤c鋼軌摩擦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明顯感覺到車廂已經(jīng)移動,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濰坊站早已拋之腦后了。
二
透過車窗,外面晃動的燈火如同一串串閃亮的珍珠,在夜幕中閃耀著奪目的光。車廂內(nèi)亮著燈,熱氣騰騰的,只有當(dāng)有人打開窗,才有冷風(fēng)一股腦兒地給灌進(jìn)來,讓人感到一陣涼意。我和另外三個老鄉(xiāng)坐在一起,雖然還不認(rèn)識,但都穿著軍裝,自然并不感到寂寞和拘束,就很親熱地擺談起來。
“我姓何,家住珙縣上羅鎮(zhèn),”戴太陽墨鏡的下士首先做自我介紹。
“我姓郭,住家在古藺縣箭竹鄉(xiāng)?!眻A盤臉微笑著說,我指了他身邊的長方臉問:“他呢?”
“他姓陳,家在古藺縣玉田鄉(xiāng)?!标愊率哭D(zhuǎn)過臉沖我一笑,隨即又保持了先前的沉著與冷靜。
“那你呢?”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同聲問我。
“我姓鄒,興文縣的。”停了一下,我又問:“你們這次探家有好多天哦?”
“只有24天,我們是高炮團(tuán)的,奉命在濰北曬鹽。本來多寫上一天的,都被文書給刪掉了?!?br />
……
漸漸地,車廂里的嘈雜聲變小了。我扭過頭一看,旅客們或仰或臥;有的把頭斜靠在別人的肩膀上熟睡;有的干脆在車廂地板的座椅下墊上報紙,鉆進(jìn)去睡;有的坐在過道里,支起雙腿將頭放在膝蓋上打瞌睡。
外面,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1994年7月23日下午17:30分,72次特快喘著粗氣,緩緩地??吭诠懦俏靼不疖囌尽?br />
我們四個人走下墨綠色的車廂,聚在一起合計如何坐車。就在這個站臺上,忽然又走過來兩個空軍學(xué)員,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一打聽他們也是回家度假的。我們六人又是四川老鄉(xiāng),都穿著軍裝,在異鄉(xiāng)能見到老鄉(xiāng),那是最開心和親切的事情了,于是我們就攀談起來。也就在這當(dāng)兒,“昆明--- 西安”的65次列車開了過來,18:08分開車。
三個老鄉(xiāng)中的其中兩人去辦理簽證了,他們的車票是從濰坊直接買到成都,可我卻只買到西安。等一會兒他們回來以后我才去買票,現(xiàn)在幫他們照看東西。
差不多過去二十來分鐘的樣子,買票的兩個老鄉(xiāng)一前一后回來了,那兩個空軍學(xué)員也還在站臺上。
他們說:“你去買票吧?!?br />
我說:“好,麻煩你們幫我照看一下我的兩個包?!?br />
他們說:“好嘛,你放心去就是?!焙卫相l(xiāng)陪著我去的,等我好不容易從票販子手中花了30元買到了到成都的火車票返回時,那三個老鄉(xiāng)均不見了,空軍學(xué)員也不見了。我跑到站臺,列車已經(jīng)啟動,放東西的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沒多想就上了車,心想在車上興許能夠碰面。
上車后,我就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尋找。來到8號車廂,見到了那兩個學(xué)員,他們都說:“他們在5號車廂,我們還幫著帶你的兩個包上車呢?!?br />
我焦急地說:“我都找好幾遍了,就是沒有看到。”
戴眼鏡的張建民學(xué)員說:“那他們可能是沒有看到你在車廂里頭,又下車了,說不定還在地下通道里面等你呢?!?br />
另外一個姓王的空軍學(xué)員問我:“你曉得他們幾個的姓名,家庭住址和部隊嗎?”
我無力地?fù)u了搖頭。
張老鄉(xiāng)又說:“你也太相信人了,假如他們要騙你,不是很容易嗎?我看哪,你現(xiàn)在也只有在成都車站等他們了?!?br />
第二天上午,列車在穿越了秦嶺大大小小的隧道之后駛?cè)胨拇ň硟?nèi)。將近中午,毒辣的太陽穿過窗玻璃照進(jìn)車廂內(nèi)熱烘烘的。我是又困又累,又餓又渴,悄悄一摸口袋僅余5元多錢,我一直就靠著他們的座椅站立著。我渴的實在受不了了,就買了一支冰糕,8角錢,余下4元多了。
見我滿頭汗水,而且愁眉緊鎖,他們對我說:“你這樣下去會中暑的,買點東西來吃。”
“好。”從口里艱難地蹦出這個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可我不能啊,我必須咬牙堅持住在成都和他們見面呢。其實我當(dāng)時多么希望他們把座位讓我坐一會兒就謝天謝地了,可惜沒有。他們兩人安然泰若地欣賞著窗外美麗的風(fēng)景。
“說了半天,你告訴我們,你現(xiàn)在的身上到底還有多少錢?”張建民探出半個身子來問我。
我趁勢擦了一把汗說;“只有4元多一點了,說出來讓你們見笑了。”
張鼓勵我說:“不關(guān)事,你先買東西來吃,到了成都以后我們再想辦法嘛。”他微笑著推了一下鼻梁上架著的眼鏡。
一聽這話,正中我意。本想向他們借錢,但大家還不是很熟,估計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憋住就沒有開口。眼下是他先提出來,又怎不使我感激涕零?或許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已經(jīng)到了世界末日,原本欣喜的心情被這檔子事攪得早已茶飯無味,寢食難安。
我趕緊說:“那多不好意思的?!?br />
“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呢。大家都是老鄉(xiāng)嘛,再說這又是一件小事,出門人哪個敢保證不遇到難事呢?”另外一個姓王的學(xué)員對我說。
當(dāng)天下午14:00,列車在成都火車站停穩(wěn)了下來。
下了車,張建民對我說;“老鄉(xiāng),我只能給你30元錢,你先暫時用著,等找到那幾個老鄉(xiāng)就好辦了?!?br />
我十分感激地點了點頭,笑著說:“真是太感謝你們了,請把你的地址留下,我以后一定寄給你。”他掏出鋼筆,在我的士兵證上飛快地寫下了他上學(xué)的地址,爾后就與我分別了,融入到來來往往的人潮之中。
下車之后,我在站臺附近轉(zhuǎn)悠了好一陣子,就希望有從西安方向的列車開過來,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正在那時,有個水果小販在賣青蘋果,五元一袋,有十來個的樣子。我的肚子依然是空空如也,口也渴。就買來一袋來到一個水龍頭前彎腰洗凈,狼吞虎咽地消滅了好幾個,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我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終于,我還是決定出站。一來是看看成都到宜賓的火車票價是好多;二來是在出站口等他們比較好。來到電子售票大廳,我抬頭一看;成都到金沙灣的票價為21元,心頭才有了底。可我卻又面臨著一個新的問題。張老鄉(xiāng)臨走時借給我的30元被我吃了兩餐飯,花20元在空軍招待所小住了兩晚之后也就所剩無幾了,根本就不夠買到宜賓的火車票錢。我依然焦急地在出站口故作輕松地朝人流張望,真希望他們能夠從中走出來以解我的燃眉之急。然而,我的希望卻總是落空了。
眼看著走過來幾個當(dāng)兵的,仔細(xì)一看不是。
又來幾個,還不是。
直到現(xiàn)在,我忽然清醒了,開始后怕起來了,還真不敢繼續(xù)往下深想。我的腦際不斷翻騰著,要是他們騙了我,我該怎么辦呀?我那兩個包里還有幫別人帶的價值2000多元的藥品,我自己也有好幾百塊錢是放在一個硬皮日記本當(dāng)中的。你說我這回去如何向人家交代?我的手心里緊緊拽著這要命的10元現(xiàn)鈔,就生怕它飛走了似的。這10元錢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夠到宜賓的車票,那現(xiàn)在人又等不到,該如何是好呢?難道就在成都呆著不成?不行啊,這多呆一天就得多花20來塊錢,這還是最簡單的。不行,我要趕緊想辦法回家才是事情。原想給家里拍電報來成都接,好是好,但還得呆上一晚,再吃點東西就囊中羞澀了。況且,這大熱的天,讓父親一個人要跑這么遠(yuǎn)的路,我還真有些于心不忍。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就是先向人借斗起,等到家了再還給人家。這主意倒是不錯,可人家會相信和借錢給陌生的你?我現(xiàn)在也不管那么多了,孤注一擲試一試去。只要有一線希望,我決不放棄,而是努力爭取,總是會有結(jié)果的。對,就這么定了。
主意有了,我便開始搜尋目標(biāo)。終于,在車站出站口旁邊的樓房前,正巧有一位專業(yè)軍士在等人,我就徑直向他走了過去。
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走去,就抬起頭來,與我焦急的目光相遇:“班長,我是山東省濰坊市54691部隊的,這次探家把行李放在老鄉(xiāng)那兒和他們錯開了,我想先給你借50元錢,等我到家后一定寄給你?!蔽乙贿呎f,一邊掏出士兵證雙手遞到他面前。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便邊看士兵證便問我的家庭和部隊地址,我都一一如實相告。他記錄下來了,同時把他的地址寫在我的士兵證上。
“50元夠不?本想多給你一些,但還要跟人家買東西。”他用嚴(yán)峻的目光很認(rèn)真地告訴我。
“夠了夠了,謝謝你了,班長。”我連忙道謝。他又說:“沒得啥子,我相信你?!?br />
三
就在成都火車站售票大廳里,我去買票的時候就見到兩個女人,一個年紀(jì)偏大,四十多歲的樣子,操著安徽口音。另一個二十多歲,長相并不難看,他們見我穿著軍裝,就磨磨蹭蹭地來到我跟前向我要三元錢的路費,說回家給我寄來。我定睛一看,她們的眼神老是在躲閃我,我就明白了幾分,她們倆是騙錢的,不理她們。
我就去買了車票返回時,那個老女人又在我跟前重復(fù)已經(jīng)說過的那些話,我開始有點反感,可她好像又來勁了,好像我不給她們錢就不放過我似的。我告訴她沒有零錢,就準(zhǔn)備往外面走。年輕女子順勢拉住了我的衣角,這時我發(fā)現(xiàn)周圍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我看呢,言下之意就是看你這個當(dāng)兵的啷個收場三。我又不是傻子,咋個不曉得嘛,再說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又確實有損軍人形象。我委屈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三元零錢遞給她,拉我衣角的年輕女人這才放開手,我瞪了她們一眼,她們才知趣地離我而去。我并沒有馬上離開,索性在售票大廳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看到她們并沒有走,又在向別人要錢,我站住了盯著她們看,她們回頭也發(fā)現(xiàn)了我,見我盯著她們,便灰溜溜地躲開了。
還有啊,在火車站出站口外面,也活躍著一批手里拽著五毛錢替你擦皮鞋的童子軍,你要是沒反應(yīng),他們就以為你認(rèn)同了,彎下腰隨便在你的鞋子上用錢蹭幾下后就叫你拿錢。你要是不曉得給了,我告訴你你可慘了,后面排著長隊來了,看你給不給。要是不給,興許你就走不了路,給吧,小孩子又實在太多,一批接著一批,看你咋個子整三。所以,他們來到我面前說要幫我擦皮鞋,我很堅決地一口回絕沒錢,他們也就沒招走開了。
另外,旅客們滯留在候車大廳里面吃完盒飯以后,有的人不講衛(wèi)生隨手一扔,就把飯盒丟到座椅下面。很快就有人過來翻看飯盒是否完好,壞的就算了,要是好的他們就會拿走,清除里面的剩飯菜,再到水龍頭那里沖洗干凈又送到車站賣外快的小商販?zhǔn)掷?。我還哪里敢吃那里的盒飯,就獨自一人在外面買來吃。我剛坐下來不久,就見一個乞丐模樣的人在地上爬,拾起別人丟在地上的葡萄連洗都沒有洗就直接往嘴里送,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我忽然感到一點惡心,就不再去看他。等我再回首時,又看見他在我的不遠(yuǎn)處撿起一個還剩有半盒飯菜的盒子,吧唧吧唧地吃著。他的目光有些呆滯,似乎很滿足了,你看嘛,既吃了水果,也吃了午飯,溫飽問題當(dāng)然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