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木命(散文)
回老家看見茶幾上放了一個茶盤。底盤是鋁質的,盤里鋪著一排木墊,木墊由十來塊陳舊的木塊組合成。我覺得這木塊似曾相識,便問父親,在哪兒找來那么陳舊的木?父親笑著說,我把以前用過的木水桶拆了,拼成這個茶盤。我有點驚訝,想不到竟然還能看見這些木塊。望著茶盤,我佩服父親的奇思巧手,又贊嘆木塊的經久耐用。
父親把水燒開,家人圍著茶幾坐下來。弟弟拿出紅茶葉,用開水泡了會,然后把茶水倒在茶盤上。茶水順著木塊的縫隙,流入底盤,再通過膠管,流入小膠桶。此刻,我對眼前的木塊有點沉迷,怎么看也看不夠。恍惚間,曾經的木水桶從舊時光里走出來,站在我面前,我望著它,溫情滿滿。
木水桶被放在老屋一個角落里,三十年來不被人所使用,不被人所懷念,它的寂寞也只有時光才能懂得。今天,它成為茶盤的一部分,重新走進了主人的生活,每天體味人間的溫度。木水桶以另一種形式獲得了重生,它的生命力得以發(fā)揮,是父親的功勞。我似乎想從木塊身上看到一些有別于常物的東西。我能感覺到,我內心對這些木塊的感情,雖然三十年不與它親近,再見依然親切。
老屋,及老屋里所有陪伴過家人的舊物件,都是珍貴的。一間老屋,幾百年無限期地使用,住過幾代人,有深深的情味。那些缸桶盆籃、桌椅床凳都是經久耐用之物,有些經過多次修補也舍不得丟棄。不只因物以罕為貴,更重要的是那時人們節(jié)儉,懂得珍惜,不丟能用之物。
小時候,家里沒有安裝自來水管,每天都要去井里挑水。木水桶是母親專用來挑水的。因木水桶自身重,裝上水就更重了,我和妹妹都挑不起兩木桶水。家里還有兩個體積小點的塑膠桶,我八歲就開始用塑膠桶挑水。在我心里,木水桶和塑膠水桶一樣珍貴,它們每天裝載我生命中不能缺少的水。飲用的水、洗澡用的水都需要桶來裝,我們對水感恩的同時,也要對水桶感恩。正因為有這些與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物件,使我們活得厚重而深情。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糧食太重要了,很多時候家里能吃的東西只有米飯,木桶放在飯桌上,每天都被我惦記著。
飯桶是家里重要的物件,它裝著家人的溫飽。我家的飯桌放在屋里右邊靠近門口的位置。家門一開,飯桌最顯眼,最順手。每天中午,做飯的人打開飯桶蓋,看看有沒有剩飯,如果有,就聞一聞,沒壞就裝在碗里,用來喂豬或喂雞,壞了就倒在垃圾桶里。然后,把飯桶洗干凈,量米,淘米,生火做飯。飯熟了,在鍋里燜一會,然后裝在飯桶里。滿滿一木桶飯,端在手里,沉甸甸的,飯香撲鼻,使人食欲高漲。家人陸續(xù)回家,人齊了,就可以開飯。一木桶飯,像中午升起的太陽,熱騰騰地填充家人的肚子,使人忘記半天的勞苦,使人覺得活著有幸福感。家人用木勺一勺一勺地把飯裝到碗里,吃進肚子里,肚子飽了,飯桶就空了。家人的肚子跟飯桶之間,一方給予,一方收獲。我留戀飯桶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它一直滿足我的需要。
我14歲那年,家里蓋了新樓房。住新房子時,老屋里的木水桶、木飯桶、木腳盆、木飯桌、木床等都沒有搬走,我們遠離老屋的同時,也遠離了老屋里一切舊物。然而,老屋及老屋里的一切舊物似乎都有不死的靈魂,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舊時,人們惜木,樹木有生命。木飯桶曾是一棵樹,從細嫩長到茁壯,吸納大地精華,經歷過無數風雨。一棵樹還小的時候,像一棵草,剛剛鉆出地面就有可能被豬踩死也被牛當草咬傷,能夠活下來的樹都是幸運的。一棵樹如果長在河邊,每天可以聽流水聲,也可以聽女人在河邊聊家常,在漲潮退潮中看著時光慢慢淌過,看著蝦兒魚兒長大、繁衍、游戲人間。人們在樹下乘涼、聊天、洗衣裳。一棵樹如果長在田邊,可以俯瞰稻谷,看它們跟陽光嬉戲,看它們結子、變黃,看人們幸福地收割。
每一棵樹對于泥土和陪它成長的人都有感恩之心,生時扎根于泥土,努力成材成蔭,給人乘涼,給鳥棲居。人們需要它做床,它就做床,承托人的肉身、心靈和夢。人們需要它做飯桶,它就做飯桶,空不怨人,滿不為己。人們需要它做柴,它甘愿粉骨碎身。斷骨而后化煙,噼噼啪啪地告別前身,此生終與誰同?無英雄之名,亦無大俠之稱。
一棵樹被砍倒,樹根樹干被制成生活用具,是用另一種形式活著,它們的生命融入人們的生活。小樹枝被人們劈成柴,碼在墻角,木柴比稻草耐燒,人們大多在煲老火湯或過年過節(jié)煮大餐時才燒木柴。我喜歡燒木柴,先用稻草點火,把木柴引著火,就可以坐在灶前看書,不用不停地往灶膛里塞稻草。小時候家里的木柴常常被我偷著燒。
屋前河水晝夜流,屋后萬木四季春。我習慣了生活中有流水和樹木相伴。樹木是村莊的靈魂,知道節(jié)氣變化,知道泥土的溫度,能夠放出氧氣、形成綠蔭、產生炊煙。曦光微亮,樹上掛著露水,把全身的清新贈予萬物,像詩人一樣,默默地站在山上、村口、河邊、田間,為村莊抒情。從小喜歡村里的樹,不管我笑著經過樹,還是哭著經過樹,樹都平靜地站在原地。果樹遵循季節(jié)的規(guī)律開花,結果,不悲不喜。不結果的樹只管長自己的枝,生自已的葉。村莊里的人,也像樹一樣,過著簡單的生活,不追逐名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繁衍,幾碗飯幾碟小菜就滿足。
我是父親隨意播下的一粒種子,在母親的腹中發(fā)芽,成人形。之后,母親隨意把我放在村莊里。我像一棵樹,在泥土的氣息中茁壯成長,和莊稼一起閱讀大地。我開始愛上了天空、流水和鳥鳴。我有夢想,努力學習,最終走出了村莊,憑知識在城市里工作。離開村莊,我就像一棵離開泥土的樹,根部失去原始的水土營養(yǎng),思想的綠葉漸漸干枯。我在深圳生活,深圳有海,有高樓,也有草木,給我不一樣的養(yǎng)分,我的容貌少了一些土氣,多了一些城市的光環(huán)。我住在三十層的高樓上,離天空近了,離泥土遠了,心被架在一片虛無的空間里。我一邊在城市生活,一邊懷念著故土。
長得粗壯的樹木會被重用,會被用做房梁、房柱、飯臺、大床,長得小一點的呢,做成了板凳、飯桶,更小的只能拿去當柴燒。人如樹,有能力的才會被社會重用,沒能力的只能被社會忽視。而更多的,則是像我這般,不太差也不優(yōu)秀的人,做不了國家棟梁,恰如一只木桶,默默地在小圈子里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問好社長,祝賀漁舟再次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