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回眸】城市·塵世
斷斷續(xù)續(xù)的風華,是歷史給城市的考驗。
城市里的每一棟建筑,似乎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銀行、金融中心、豪華酒店、商業(yè)街、娛樂城、夜總會……一幢幢建筑仿佛傲慢孤獨的堡壘,徹夜閃爍著獨屬于它們的霓虹。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你乘坐著夜航巡邏的飛機,從城市上空穿行而過,遠望著身下綿延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燈火海洋,成千上萬發(fā)亮的針尖般的光芒拼湊成完整的圖案,這邊幾千盞燈滅掉,那邊幾萬盞燈又瞬間亮起,仿佛是個鮮活的生命在做均勻的有規(guī)律的呼吸。你在城市上空驚詫不已,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幅氣勢磅礴的畫卷,你看著腳下密密麻麻猶如螞蟻般的人群,感慨萬千。于是你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了自己,想起自己其實就是這茫茫人海中最渺小的一員,毫不起眼,極度渺茫。
但是你仍然感到非常滿足與快樂。天上的星星固然耀眼,但卻只能始終被人監(jiān)視著——被這座城市監(jiān)視,被整個大地監(jiān)視,一舉一動,盡收世人眼底。
這一天,城市終于破舊。很多個世紀劈頭蓋臉,迎面而來。很多灰塵,從人群行走的縫隙里,靜止車輪下,昏黃路燈,晨曦里,跳躍又落下。很多灰塵就這么來了又走,像是帶了一些種子,把灰色,不停種在城市日子的細水長流里。
細水長流,從來不是屬于城市的形容詞。城市永遠翻滾和沸騰。城市是一只鐵龍,被關在鐵柵欄里,每一個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恫嚇。
城市一直很膽小。一直以來,都是。
有的城市有河流經過,有的面向大海。有的熱,有的冷,有的瘋狂,有的艱辛。跋涉,這個詞卻始終屬于城市。每個擁有歷史和開拓歷史的城市都在跋涉,步履的大踏步,也帶著小心翼翼。每個城市都像一個正在長大的孩子。他們變成豆蔻或弱冠之前,恐慌總是在假裝堅定的眼睛里打轉。這些落不下的堅硬淚水,讓他們顯得艱難又可愛。
未經世事的孩子,未經世事。未經啊。
很多時候,希望城市的成長可以不像人這樣慘烈。
夕陽和晨曦都是眷戀城市的。還有旅人的慰藉。旅人帶著投身此地或萍水相逢的心情,帶著大包小包,帶著相機,帶著家眷,帶著鈔票信用卡。有些旅人不是真的旅人,日久生情了,就成了主人。
有多少城市塞滿了這樣的旅人。他們帶著不同的口音,不同的廚房,不同的審美,就這么住下了。每一個城市的蟻穴都被這樣的人群填滿。
也有的時候,我從時空的甬道里觀看我的城市。漫騰起伏的煙,遠天上不落的霞光。綴著隱約星光的傍晚。車輛擁擠著回家,人流在紅燈前短短的低頭沉默。這一分鐘的時間,許多東西飛進了腦海,城市靜止了幾十秒鐘,所有鐘表都落下了眼淚。
你知道,有多少回家的路都心事重重。擁塞的交通,局促的環(huán)線,焦急的人群。
老公和孩子,廚房和電視。我要回家為你做一頓剔除勞頓的晚餐,我要給你點一只晚燭,為你芬香整個房間。這個房間叫做家。我們的家。
一條條橫在眼前的粗直白線,阻擋了歸去。你可在焦急地等著我,為我拉開了簾子,透進晚霞。是否點了一根煙,又想起什么,轉到了陽臺。你把那盆花澆了澆,用手碰了碰又敲了敲玻璃。好像也有什么心事,然后你推開它們,一個赤橙黃綠的大世界就冒進了眼前。你看見很多人在回家,很多人張望。我在看不見的街角也低著頭,邂逅了紅燈。如果抬起頭,是不是就知道你等我的時間里有那么一點點的孤獨了。
綠色是躍動的顏色,終于整條街又換了一種追趕的方向。
十字路口的交替,更像是鴿子奔回自己喂養(yǎng)人的身邊。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需要你的喂養(yǎng)。一生都如此。
城市是許多窗子編織而成的。一個窗子里睡著一個夢境。有的夢是真的,有的制造徐徐不斷的暖煙和溫懷。有沒有人描述城市是一個沒有王和守衛(wèi)的蜂巢。有沒有蜂巢長著漂亮的門窗,漂亮的夢。漂亮得一如暖冬后發(fā)枝的柳桃。漂亮得仿佛月光泄落人間,海波浮漾天際。
我是你的讀者,你漂浮無依歸夢的讀者。一生都是。
我?guī)缀鹾秃谝共⑿?,打開了面向東邊的門鎖。光線散落一地,你的腳印,我隨之漸移的目光。一整天的溫暖都泄光了力氣,接下來是我們的所有。只有別人丟棄過后,我們才感受自己的富足。有些東西捧在懷里并不安穩(wěn),需要別人徹底的離開換取。我們的經營,從現(xiàn)在開始。剛剛開始。
鐘表撥到定格的地方,書柜香味彌漫。
打開書的第一頁,打開書的第十頁,打開書的第一百頁。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想要變成書的一部分。這個樣子,才能在面對浮夸浮躁世界的時候,目無下塵地投以平靜。勞累充斥了生命,鏡子變成謊言。我生性里的水若被蒸干,也要是泛黃書頁的樣子。我的第一百八十頁寫滿了孤棲城緣的困頓。我一生勞頓,卻一無所求,我只要自己的影子,只要不變質腐壞的一個靈魂。
想成為一個錄者,應該是風燭殘年時的愿望。我顫顫巍巍的右手拿著你送我的畫筆。我站在城市遠處的高點,看著同幾十年前一樣噴泄的煙塵,滾滾襲來的落日,蔥郁,茂盛,遮蔽的炎熱,看不見的管道和網絡。我把一些舊曲子聽碎了,CD和舊河道一樣,和頑固的茶垢一樣。我的右手生出了河道。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他們皺起來的樣子和我的衰容差不多,孩子們都喊我奶奶了。
我不再讀詩經了,覺得不好意思。我卻送了它們給年輕人。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從前的慷慨原來都是假的。
我不再對著相片發(fā)呆,因為生命是一口探人入內的陳年古井。
我搖著扇子,我對著夕陽,我眺望我的城市,好像對著掉了半口舊齒的老友。說不出一句成型的話。我會偷偷看見孫女的信,她的發(fā)卡,和她肩膀一樣窄小的淡色吊帶。
終于知道,我們的歲月,在這個城市的塵世中就只剩下這殘落而光榮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