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記譚群同學(xué)(散文)
我應(yīng)該感謝公爹公婆,沒他們就沒我老公,沒我老公就沒我一雙聽話的兒女,更沒我現(xiàn)在美滿的生活。人人都會老,我也會老,照顧好了公爹公婆,以后,兒女們也會對我好。
聊天微信群里,譚群同學(xué)如是說。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耕出生人,居然能說出如此肺腑之言,這著實令我,既驚訝又震撼,無不豎起大拇指為她點贊。
說起認(rèn)識譚群同學(xué),那還是在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那年,我四年級期末全學(xué)區(qū)統(tǒng)考之中,一不留神,數(shù)學(xué)滿貫。喜氣的爹,看到小學(xué)六年制教育剛改革的漏洞,六年級與五年級的數(shù)學(xué)內(nèi)容幾乎一致,便將我轉(zhuǎn)學(xué)到浦里河對岸半山腰的村小,直接跨過五年級,躍升入六年級就讀。就這樣,與譚群便成了同學(xué)。
她濃眉大眼尖下巴,皮膚不算白,后腦勺時常飛舞著兩只蜻蜓似的小辮。雖然個頭不算高,體型比較瘦弱,但她那雙靈巧的手,卻剛勁特別有力,就連體育課上,做引體向上的拉伸,也令一大批男同學(xué)汗顏,我更不是她的對手。
每天上學(xué),總能瞧見她背著一竹篾背簍姍姍來遲。她先是站在教室門外,跺跺膠鞋上的泥土;然后,走進(jìn)教室,把背簍放在一角落處,順手從其中提起書包,咚咚地跑向座位;最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二話不說,掏出語文書,便跟著大家朗讀起來。
瞧著她每天都做著同樣的動作,我心里甚是疑惑:那布口袋式的書包,明明有肩帶可用,為何還用背簍來裝書包呀?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的事嘛!我禁不住暗暗地譏笑她,真是傻妞一枚。
直到有天中午,她背著背簍,捂住腮幫,咚咚地跑進(jìn)教室,一放下背簍,便趴在課桌上,嗚嗚地抽噎起來。幾位女同學(xué)見狀,便紛紛走過去,圍成一團(tuán),你一句我一句地勸解起她來:豬草被人背走了,還可以再割嘛;一旦氣壞了身體,那就麻煩了,這不僅不能給父母減輕負(fù)擔(dān),反而會給他們添堵。
從她們勸解的片言碎語之中,我才徹底明白:真正傻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原來,她爹娘的身體不好,為了減輕他們的負(fù)擔(dān),她主動背著背簍,割豬草上下學(xué)。每天一大清早,爹娘還沒出工勞作,她把書包向背簍里一扔,哼著小曲,背著背簍就出發(fā)了。沿著去學(xué)校路徑的田間地里,割著豬草前進(jìn),一直割到學(xué)校附近時,便把豬草隱藏在地里,才背著空背簍進(jìn)學(xué)校入教室上課;中午,趁同學(xué)們嬉戲玩耍的時候,她又背著背簍,去學(xué)校附近的田間地里,繼續(xù)割豬草,并把割來的豬草堆放在一起;下午放學(xué)之后,她再裝起豬草,背著沉重的背簍,又割著豬草回家。那天,見自己辛辛苦苦割來的豬草被人給背走了,她一氣之下沒忍住,便抽噎起來。
望著她一臉委屈的樣子,心如磐石的我,感覺整個身子都在觸痛抽縮,甚至有點滴血流淚,似乎還有些漂浮。一晃就漂挪到她們跟前,我挽袖叉腰地鼓動說,誰敢動我們六年級女同學(xué)割的豬草?走,大家去那附近找找,看誰有那么大的膽,我們幫你把豬草給弄回來。
我突然冒失的一句,驚得那幫圍成一團(tuán)的女同學(xué),紛紛抬頭驚愕。隨即,空氣瞬間凝結(jié),一個個都瞪大眼,詫異地凝望著我,似乎大家都不認(rèn)識我似的。一旁傻愣的我,猶如犯錯的孩子一般,屏住呼吸,不敢喘粗氣,腳底下意識地向后溜滑著。
哎,找什么找!天下的豬草,那都是長一個樣,又沒刻字,誰又能分清哪誰是誰的呢?譚群抹了抹臉頰上的淚水,站起身來,揚起手臂,自我解嘲地說,人家背走就背唄,反正我有的是力氣割,背走了我再割,哼!又能把我怎么樣?她一說完,抬起手臂,捂住臉,一溜煙就跑出了教室。
望著她跑出去的背影,我心里是一陣又一陣的酸楚,總想幫她一把,但又無從幫起。下午放學(xué),做大掃除的時候,看著她憔悴的模樣,我提拖著掃帚,走到她跟前,怯生生地說,垃圾我?guī)湍愦榈?,你先走,把那被人背走的豬草給補割回來吧!
不,還是你先走吧!她瞧了瞧哆哆嗦嗦的我,瞪大眼珠旋轉(zhuǎn)了幾圈,一把就奪過我手中的掃帚,指著窗外逐漸昏暗下來的天色,頻頻搖頭,并催促著我說,你家離這比較遠(yuǎn),三四十多里地呢,既要爬坡又要下坎的,還要趟水過浦里河;我家離學(xué)校比近,又是平路,一會就能到家了,還是你先走吧!你若再不走,估計就會摸夜路回家了。
這,這?我一時語塞,杵呆著,不知該說什么好。本想讓人家先走,卻沒想到人家反而讓我先走,心里嘀咕埋怨著:咋個是一個適得其反的理由呢?
你快走吧!再不走,天要下暴雨啦!即使你不摸夜路回家,估計也會被暴雨給淋濕的。她見我傻愣著,不愿提前離開,便放下掃帚,一股勁地把我向教室門口方向推,嘴里還不停地碎叨著,孩子沒回家,那爹娘是多擔(dān)心??!
我站在窗外,只見她躬身彎腰,端起板凳,擱在課桌上,揮舞著靈動的掃帚,便掃起地來。掃帚一觸碰到泥土地板,隨著一陣陣擦擦聲響起,那觸電似的塵土,騰云駕霧而起,懸浮于空中,悠悠揚揚,一覓尋到安樂窩,便緩緩隱落。望著她那逐漸變白的脊背,噙滿淚花的我,心里百感交集,似乎有千百把小刀在不停地?fù)笈鲋谋冢l(fā)出怒吼般的質(zhì)疑聲,還有什么理由不趕快離開呢?
我仰頭一望天空,那懸掛著的一團(tuán)烏云,越聚越大,越聚越濃厚,猶如麻老娘的臉——黑透到了地。媽呀,天還真要下暴雨啦!我慌忙扭轉(zhuǎn)過身,連一句謝字都沒來得及說,摟抱著書包,撒腿就向家跑去。汗?jié)裢噶艘?,淚也灑了一路。
咚咚咚,我前腳剛好跑回家,豆大的雨滴,如篩豆子一般,緊跟著就跌跌撞撞而來。不一會兒,便聽見好似千軍萬馬馳騁而來,大地一片沸騰,花草樹木,更是點頭哈腰,隨風(fēng)起舞;屋檐熱淚盈眶,也不甘示弱,啪啪地鼓掌、吶喊助威著;平時較安靜的溪流,也嘩嘩地歡歌起來。我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心里暗喜:幸好聽了她的話,提前離開了學(xué)校,要不然,將會被暴雨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望著密集的雨簾,我情不自禁地向?qū)W校那邊,抱拳拱手抬了又抬。
時間飛逝,一轉(zhuǎn)眼之間,便迎來了小學(xué)的畢業(yè)升學(xué)考試??荚嚨念^一天,全班照畢業(yè)留念合影,她把背簍向旁邊一扔,就跑進(jìn)教室搬板凳出來,積極配合著照相的人安排場地。場地安排好之后,她反而是靜待一旁,等其他同學(xué)都坐好之后,才入列,緊靠隊形一旮旯處,一爆炸式的發(fā)型留影其中。
一照完畢業(yè)相,同學(xué)們都相互寒暄淚別,她卻啥也沒說,又背起那形影不離的背簍,頭也沒回就離開了。等再次相遇時,那便是三十多年以后,微信群里的隔屏相望。她發(fā)來畢業(yè)合影照,問我還記得她不?一陣閑聊,才知道這些年來,她走了一條不平之路。
初中畢業(yè)后,她雖然心里也想繼續(xù)上高中,考大學(xué),但由于爹娘的身體不好,家里極度缺乏勞動力種地,農(nóng)村沒勞動力種地,那就意味著全家缺糧食吃,怎么辦呢?弟弟讀書成績好,又是爹娘心里所謂的傳宗接代之寶,還沒等爹娘開口,說誰讀書誰回家種地,她二話不說,就主動把讀書的機(jī)會讓給了弟弟。一時之間,全家里里外外的事,幾乎都落在了她稚嫩的肩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還是沒能挽留住娘。
娘虛晃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被抬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她白天在家里干活,夜晚就去醫(yī)院,一起嘮嗑照顧娘??勺罱K,無情的病魔,還是帶走了娘,也帶走了家的溫暖。她并沒有哭,而是昂首挺胸,從娘余溫的手中接過囑托——照顧好弟弟。從此,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既當(dāng)姐又當(dāng)娘似的照顧起弟弟來。
歲月催眉,也壓彎了她的腰。貧瘠的土地,不管怎么盡力去刨挖,也未能刨出什么金娃娃來。面對娘欠下的醫(yī)藥費,弟弟讀書又需要錢繳納學(xué)雜費,她,她泣淚,毅然與老鄉(xiāng)一起南下打工掙錢。走的那天,她起得特別的早,為爹和弟弟洗好衣服,做好早飯,并去娘的墳前,磕頭嘮嗑了一陣,才提著背包,三步一回頭離開了老家。
深圳并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遍地都是黃金,一彎腰就能撿到寶貝疙瘩似的。疲憊的她,進(jìn)了一家臺企鞋廠打工,時常省吃儉用,按月給弟弟郵寄去生活費。為了能盡快還清家里的欠賬,她偷偷學(xué)會了電針車,車鞋面計件來提高工資。由于長時期的疲勞加班,又加上鞋廠的飯菜,幾乎不見什么葷腥,本來就體弱的她,身體逐漸吃不消,可她咬緊牙關(guān),仍堅持著,堅持著。直到家里的欠賬,終于還清了,弟弟中專也圓滿畢業(yè),分配到了一份好工作,她才緊緊地松了一口氣。然而,她一閉眼躺下,竟三天沒爬起來。
阿勇不見她來上班,心里頓生疑惑:平時上班的積極分子,咋個突然就不來上班呢?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狀況。于是,他咚咚地跑進(jìn)她的宿舍,一看她癱睡在床上,一臉的蒼白,整個人都驚呆了。傻楞了老半天,他才晃過神來,慌亂之中,沖泡了一杯姜絲紅糖水,給她灌喝下去,然后,一把摟背起她,就向鞋廠門外的老鄉(xiāng)診所奔去。
阿勇,近老鄉(xiāng),車間針車修理工,比她先進(jìn)鞋廠一年。平時沒壞電針車修理的時候,他總是背著雙手,滿車間踱步閑逛,借查看電針車狀況之機(jī),常與人嘮嗑拉拉家常。每次路過譚群的電針車前,色瞇著眼的他,總能找到那么一點點的理由坐下來,幫這幫那的,一幫反而會出錯。剛開始,她嘟嘴干瞪眼,不敢喘粗氣說話;一來二往的,兩人逐漸熟絡(luò)起來,彼此相覷一笑;后來,二人瞧見彼此的眼神,似乎也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但誰都不愿先開口,戳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姻緣這東西,有時候就是那么的奇怪,悄悄地席卷而來,讓人毫無抵御之力,彼此靠近,靠近,再靠近,俯身聆聽,那心與心的呼喚。
望著她蓬亂披肩的秀發(fā),阿勇幾度想靠過去,就像小時候趴在媽媽的脊背上一樣,幫她梳理一番,卻又怕自己太唐突,換來彼此的尷尬。一把小木梳緊緊拽在他手心,不停地顫抖著,顫抖著,即使耳邊響起千百次的催促之聲,去吧,過去吧,他的腳跟也沒敢向前挪動一半步。
她微微一瞇開眼,似乎看見久未謀面的娘,手握一把木梳,滿臉微笑著,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床前踱步而來。娘,娘!她一骨碌翻身爬起來,撲向娘的懷里,低聲呢喃,我,我沒偷懶,只是多睡了一會兒!
你醒啦!阿勇一箭步上前,一把摟著她虛晃的身體,又?jǐn)v扶著她回坐到病床上。雙眸凝望著她,安慰說,你身體還很虛弱,多躺一會兒,你娘是不會怪你的;你看看你,一亂動,滿頭像個雞窩似的。他一說完,仿佛娘幫女兒梳挽發(fā)髻一樣,左手?jǐn)]著秀發(fā),右手拿著木梳,一束一束地梳理著。
她詫異地凝視著阿勇,溫順得像一只小羊羔,蹲坐在床沿邊,紋絲不動,任由他梳理著自己蓬亂的秀發(fā)。你啥時候?qū)W會梳理發(fā)髻的?她淡淡一問。話一出口,似乎又覺得有些冒昧,她羞澀地皺下眉頭,可心里卻仍然渴望著答案。
哈哈,這個呀!還在娘脊背上趴著的時候,我就學(xué)會哪。阿勇滿臉洋溢著微笑,繼續(xù)梳理著秀發(fā)說,每次瞧見爹幫娘編扎麻花辮時,我就杵在一旁,偷偷地學(xué)著,一旦趴上娘的脊背,就把一條麻花辮打散開,依照另一條麻花辮的模樣,重新編扎起來。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輕聲嘀咕說,其實呀,娘和我都喜歡馬尾辮,但爹一人喜歡麻花辮,沒辦法,娘只好長期挽扎麻花辮了。哦,對了,你的秀發(fā)編扎麻花辮,還是挽扎馬尾辮呢?
嘿嘿,這道選擇題有點難度喲。她噗呲一笑,撒嬌似的說,我以前是個數(shù)學(xué)盲,一遇到選擇題,那腦袋就特別腫大,你覺得哪樣好呢,那就幫我弄哪樣的吧!她一說完,羞澀地低下頭,臉像蜜桃似的,紅霞滿天飛。
她墜入了甜甜的愛河,同時,也迎來了新的希望。在阿勇精心的呵護(hù)之下,她又重新振作起來,身體逐漸康復(fù)。春節(jié)一放假,她便欣然地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一起回家,拜見他的爹娘。
嗯,不錯,真俊俏!一見譚群這個準(zhǔn)兒媳,公婆低聲呢喃著,更是從頭到腳,特地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寒暄著招呼進(jìn)屋。待譚群一進(jìn)屋后,公婆便扭轉(zhuǎn)過身來,靠近老伴身邊,一股勁地夸贊,老頭子,你看見沒?前凸后翹,典型的前凸后翹?。”?zhǔn)能生兒子,嘿嘿,保準(zhǔn)能生兒子。
保準(zhǔn)能生兒子?公爹聳肩驚愕,癟歪著嘴說,我說老婆子呀!看把你高興的,究竟是保準(zhǔn)能生兒子,還是保準(zhǔn)能生孫子呀?兒子和孫子,那就差輩了喲。他一說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掏出一桿旱煙袋,填裝上細(xì)細(xì)的煙絲,劃一根火柴點燃,自個吧唧吧唧起旱煙來。
啥差輩喲?公爹突其然的一語,驚得公婆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傻愣無語。老半晌之后,她才回過神來,瞥了一眼老伴,沒好氣地說,你啥時候能不能不故意找我茬?你的孫子,阿勇的兒子,這下總該可以了吧?她一說完,一把奪過老伴的旱煙袋,一股勁地催促說,你也別再吧唧了,趕快去魚塘捉條魚,再宰只雞,好好犒勞一下兒子?孫子的媽吧!
什么前凸后翹的能生兒子?譚群一進(jìn)阿勇的房間,放下背包,甩了甩酸軟的手臂,一臉疑惑地說,前凸后翹是啥呀?咋個與生兒子聯(lián)系在一起?
哈哈,前凸后翹你都不知道?阿勇伸出舌頭,扮著鬼臉,指著自己的胸說,前凸指的就是你這兒。然后,他又撅起屁股,一手拍打著說,后翹指哪?你總該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