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在討論文學(xué)作品時，常常把“形”與“神”、“情”與“景”、“隱”與“秀”并列在一起，其中“形似”和“神似”是一對重要概念。劉勰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fēng)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辩妿V在《詩品》中提出“巧構(gòu)形似”，并以“形似”作為評斷詩人的主要依據(jù)，《詩眼》解釋說：“形似之意，蓋出于詩人之賦，蕭蕭鳥鳴，悠悠旌旗是也。古人形似之詩，如鏡取形，燈取影也?！绷硪环矫?，“神似”則是指通過具體形象對抽象的難以捉摸的內(nèi)心精神特征的描摹。所以一向強(qiáng)調(diào)“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做到“意得神傳，筆精形似”，即通過逼真的外形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精神實質(zhì)。
　　 宋祁《玉春樓》詞中有一句非常出名的句子：“紅杏枝頭春意鬧?！崩顫O在《笠翁余集》卷八《窺詞管見》中加以嘲笑：“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字可用，則‘炒’字、‘斗’字、‘打’字皆可矣！”
　　 與李漁同時代人方中通，在《續(xù)陪》卷四《與張維四》中對李漁進(jìn)行了駁斥，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有一節(jié)在引用了紅杏鬧春“實未之見”后接著說：“試舉‘寺多紅葉燒人眼，地足青苔染馬蹄’之句，謂‘燒’字粗俗，紅葉非火，不能燒人，可也。然句中有眼，非一‘燒’字，不能形容其紅之多，猶之非一‘鬧’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紅耳。詩詞中有理外之理，豈同時文之理、講書之理乎？”
　　 “紅杏枝頭春意鬧”句，描寫的對象是紅杏，句中無“形”而有“神”，一個“鬧”字，的確如方中通所說的是“理外之理”，可謂傳神之筆。
　　 蘇軾少時作《夜行觀星》中有一句“小星鬧若沸”。紀(jì)昀《評點蘇詩》卷二在句旁劃一道墨杠，加批“似流星”。這說明他不懂蘇軾詩的含義，以為它象司空圖的《司空表圣文集》卷四《絕麟集述》中所言：“亦猶小星將墜，則芒焰驟作，且有聲曳其后?！逼鋵?，蘇詩中的一個“鬧”字，后面還有“若沸”（就象沸騰的湯），這里主要描寫小星繁多且亂，時隱時現(xiàn)，就象鍋中的湯沸騰一樣“鬧”；這就由形似而至神似了，達(dá)到了形神兼?zhèn)涞淖罡呔辰纭?br />　　 陸游詩：“百草吹香蝴蝶鬧，一溪漲綠鷺鶿閑”；范成大詩：“行入鬧荷無水面，紅蓮沉醉白蓮酣”；趙孟堅《墨梅》詩：“鬧處相挨如有意，靜中背立見無聊”；釋仲仁《梅譜·口訣》：“鬧處莫鬧，閑處莫閑，老嫩依法，新舊分年”。從這些例子來看，方中通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中的“鬧”字，是“形容其杏之紅”，顯然是不確切的；應(yīng)該說是形容紅杏花開之盛之茂才對。
　　 總之，一個“鬧”字，把事物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是有聲的波動，好象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這是由形似到神似的一個轉(zhuǎn)變。
　　 高明的詩人為了提高作品質(zhì)量，往往會打通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界限，借以達(dá)到形神兼?zhèn)涞乃囆g(shù)效果。
　　 李頎《聽董丈彈胡茄》詩：“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甭牰蓮椬嗪堰@美妙的聲音，就好象空山中的眾鳥時散時合，就好象萬里浮云時濃時散而露出陽光；這里用視覺感受來描述聽覺感受，自然別有一番滋味。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同樣也用視覺描寫聽覺感受，把琴聲舒緩、飄逸的韻味描述得淋漓盡至。韋應(yīng)物的《游開元精舍》：“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余?！边@里的“孤花”，并非孤零零的一支或一兜花，而是孤獨的花，是詩人的一種感覺，這就把花之“神似”與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了，昔日所見的繁華已逝，眼前的寂寞猶存，有點淡淡的傷感。賈唯孝的《登螺峰四顧亭》：“雨過樹頭云氣濕，風(fēng)來花底鳥聲香。”用“香”字來形容鳥聲，將聽覺化作嗅覺，別出心裁。李世熊的《劍浦陸發(fā)次林守一》：“月涼夢破雞聲白，楓霽煙醒鳥話紅?！庇糜|覺之“涼”寫月色，用視覺之“白”寫雞鳴，用知覺之“醒”寫煙云，用視覺之“紅”寫鳥語；處處貼切，恰到好處。
　　 按照普通的邏輯思維，人的五官，各司其職，不可混淆；但在文學(xué)作品中混用，恰恰能起到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
　　 這種感官混用的情況，在西方詩歌中也并非少見。例如大詩人荷馬就有這樣的詩句：“象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樹上，傾瀉下白合花也似的聲音?！庇冒俸匣▉硇稳萋曇?，這是讓很多翻譯者搔首擱筆的詩句。十九世紀(jì)末象征派詩人約翰·唐的詩：“一陣響亮的香味，迎著你父親的鼻子叫喚”，與我們詩人的“聞香”、“幽芳鬧”差不多。巴斯古立的名句：“碧空里一簇星星嘖嘖喳喳，象小雞兒似的走動”，與“小星鬧如沸”很接近，與“幾個明星，切切私語”就更切合了。
　　 總之，如何提高詩歌的質(zhì)量，增加詩歌的美感，在描摹物景時，不僅要注重“形似”，更要注重“神似”，力爭做到神形兼?zhèn)?，才是上策。要做到這一點，學(xué)習(xí)、借鑒他人的成功經(jīng)驗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大會寫詩，但喜歡品嘗詩韻，借以陶冶情操，提升修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