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瘋(小說)
一
我和同事小李駕駛著《都市電視臺》采訪車,沿著320國道向東行駛幾十公里直達余水縣政府。在縣有關人員的向導下,馬不停蹄地沿著縣道向北行駛十幾公里來到目的地——劉家溪村。
劉家溪新農村建設剛剛結束,呈現一派嶄新的鄉(xiāng)村風貌。
接待我們的是村建理事長劉華林。他年逾六旬,長得臉闊肩寬、腰身挺直,一看就知道,是個雷厲風行的漢子。
劉華林熱情好客,準備了滿桌的糕點果品招待我們。
我手持話筒,小李肩扛攝像機,一切準備就緒。
在這陣勢面前,劉華林一點也不怯場,顯得鎮(zhèn)定自如。
“理事長,聽說你為村子里小伙子結婚的喜事特別犯愁。請您談談你們村未婚男青年的婚姻狀況,越詳細越好?!蔽野言捦部拷鼊⑷A林。
劉華林清了清嗓子,用還算不錯的普通話向我們講述:“我們村人多地少,經濟條件不太好,如今婚嫁彩禮發(fā)瘋似地上漲,加上男女青年比例嚴重失衡,一千多人的村莊,二十到三十五歲沒有找對象的將近兩百人。”
劉華林具有磁性的聲音在客廳回蕩著……
二
王秀蓮從電動車下來,沒頭沒腦地對丈夫劉金說:“金子,咱倆離婚吧?!?br />
劉金瞪了她一眼:“你發(fā)啥神經呀!”
“我娘家村子里有個男人,他老婆去世不到一年,就有個女人帶著女兒一起上他家,母女倆嫁給父子倆。我離開你,你和鵬兒的機會不就來了?”秀蓮正正經經地說。
“你腦子真的有毛??!”劉金面帶慍色。
“叮?!币魂団忚K聲響起,夫妻倆同時向門外望去,只見水泥路上緩緩行走著一個算命先生。這人姓吳,是個視力微弱的睜眼瞎。
“哎——先先(對從事迷信活動的人的統(tǒng)稱),進來給我們算一下吧?!毙闵忂B忙打招呼。
吳瞎子嘴角向上一提,第五次慢慢悠悠邁進了秀蓮家大門,劉金的嘴角則與之相反,向下撇得如一輪彎月。
秀蓮正想和以前一樣報上兒子劉志鵬的生庚八字,吳瞎子擺擺手說不用。只見他胸有成竹掐指默念著什么,然后清了清嗓子,將那背得滾瓜爛熟的陳詞濫調,如流水般從他厚厚的雙唇間傾瀉出來,諸如什么時候走好運、什么時候破財、什么時候有貴人相助……說得天花亂墜。秀蓮一邊側耳聆聽一邊頻頻點頭,如獲高人指點,真人傳授,整個身心沉迷其中,偶爾插上一兩句問話。吳瞎子更是歡喜得了不得,像站在臺上被人吹捧的演講家,興致高漲,伸手在空中比劃著,似乎在給他人描摹一副瑰麗的人生風景畫。
一刻鐘后,吳瞎子終于結束了比劃,喝了口秀蓮遞給他的白開水,一副穩(wěn)如泰山的樣子。
“先先,我兒子今年能娶上老婆嗎?”秀蓮照例迫不及待請教道。
“嘿嘿,心誠則靈。大年初一早上……”吳瞎子又鄭重其事口授機緣,末了,受了秀蓮一百元錢。吳瞎子習慣性地用拇指在鈔票上摩挲幾下驗證真假——他可不想做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大傻瓜——笑了笑,站起身揚長而去。
站在門外的劉金哼哼著,眼睛直冒火。好一個吳瞎子,我家前世虧欠你的吧!近幾年每每這個時候如約而至,而該死的女人又偏偏信他這一套鬼把戲。唉!就當我們發(fā)點善心,資助這老瞎子吧。
劉金心里發(fā)著牢騷準備下地,卻被秀蓮喊?。骸叭ツ模课覀儸F在一起到鎮(zhèn)上買香紙爆竹去,我一個人怕提不動。”
“干啥用?”
“明年正月初一早上去土地廟燒香跪拜,求土地神保佑我兒子成家立業(yè)。”
這又是吳瞎子出的餿主意吧?折騰這傻女人也就算了,這回連我也不放過。劉金想著,無奈地推電動車出門。
大年初一一大早,劉金與志鵬父子倆提著香紙爆竹去了土地廟。
父子倆被香紙熏黑了臉膛回家時,老遠看見秀蓮倚門而立,凝望著他們歸來。
“你有沒有開口祈求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秀蓮劈頭問丈夫。
“有,說了許多遍。”劉金說。
“你們有沒有跪地嗑頭?”秀蓮繼續(xù)追問。
“這個嘛……”劉金語塞。
“說呀,有沒有?”
“爸有,我沒有,我覺得難為情,旁邊有人看著呢。”志鵬回答。
“算命先先說了要下跪的,你咋不聽呢?你……唉!”秀蓮瞪了兒子一眼,終于沒有再說什么,畢竟今天是新年尹始。
三
在村口小溪邊的麻石上,王秀蓮耷拉著腦袋搓洗衣服。前來洗衣服的女人們早已回家弄早飯去了,自從大兒子過了二十五歲,王秀蓮再也沒有和村里其他女人大清早在小溪邊碰面。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更何況身邊是一大窩嘴巴不把門的女人——她招架不住那刺得她體無完膚的冷嘲熱諷。
春節(jié)的火熱氣氛還在村子雜貨店麻將桌上絲毫未減,王秀蓮臉上卻找不到一絲喜氣。溪水冰涼徹骨、清澈透明。王秀蓮突然停住搓衣服的手,失神地盯住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六十歲未到,額上已經爬滿皺紋,曾經引以為豪的飄逸秀發(fā),曾幾何時枯黃中泛起花白的顏色?唉!眼看兩個兒子一年一度返城打工的日子臨近了,大兒子劉志鵬的婚事還沒個著落。想當初生了兩個兒子多威風?。≌J識與不認識的人,看到她兩個兒子活蹦亂跳的樣兒,無不伸出大拇指,連聲夸她家好福氣。今非昔比,現在人們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看到兩個大小伙就會忍不住搖頭晃腦,把她以及家人可憐的自尊心搖得蕩然無存了。人背運的時候,天上飛的鳥兒也會朝你臉上拉稀,這不,那藏在水底泥沙中的一只老龍蝦,慢悠悠地爬出來,正朝她鼓著眼睛,舞動鉗子一般的前腳。
“你這個下油鍋的也來取笑我,滾!”王秀蓮一掌擊在水面上,心里郁積的怨氣如濺起的水花向四處飛濺,龍蝦早已嚇得不見蹤影。
“喲嗬,罵誰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小溪邊的水泥路上傳來。
王秀蓮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站起身伸了伸酸軟的腰,只見一輛電動三輪車駛過。
“鳳大姐,去哪兒?”秀蓮眼睛一亮,忙不迭向開車的媒婆王彩鳳打招呼。
王彩鳳年逾花甲,卻穿得花花綠綠;肩上常??嬷鴤€時尚的包,里面除了一部手機和一本寫滿密密麻麻電話號碼的破舊日記本外,還裝著啥看家寶貝就不得而知了。秀蓮聽人傳言,彩鳳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替人說媒,年收入三、四萬,這還不包括吃的拿的。
“去狗兒家。”王彩鳳臉上綻出了習慣性的笑容,停住車。
秀蓮心里明白:狗兒有個二十來歲的孫女,從去年十二月初到現在,每天都有媒人帶著相親的男孩在門口排隊,這彩鳳大概嫌狗兒家的門檻還沒有踏破吧!
秀蓮三步并兩步上了小溪,寒喧一兩句后,迫不及待地說:“好歹我們娘家是同族的,上次讓你給我家鵬兒說個媒,怎么到現在還沒動靜呢?”
“秀妹子,這不能怨我?!辈束P伸右手在秀蓮肩上親呢地拍了一下,“都是一個根脈的人,我就實話實說,現在姑娘少得可憐,相親條件要求又特別高,要房要車要做生意,還要一個兒子的,個子一米七以上,甚至還有要買了店面的……你兒子年紀又大,除了個子高一點,還有哪個條件夠得上?”王彩鳳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飛,唾沫四濺。秀蓮下意識地用衣袖揩了把臉,早已面紅耳赤。
“依你這么說,我兩個兒子就是打單身的命?看在我倆都是一個老祖宗根脈的份上,你無論如何也得想個法子。如果你說成了媒,我一家老小一生一世都會承你的情,老祖宗在地下也會……”
“哎喲,別說這話,會折了我的壽的。我給你兒子打著燈籠四處找找看,這事急也沒有用。作為姊妹,我勸你一句,你也別成天一副苦瓜臉,像你家沒娶老婆的小伙子多了去,每個村莊隨手抓都是一大把。”彩鳳打斷秀蓮的話,點點頭,啟動三輪車。
“哎,鳳姐,到我家里坐坐嘛。”秀蓮臉上堆著笑。
這時,彩鳳的手機響了。
“……啥?讓我再找一個姑娘試試。說得輕巧,你以為我是神通廣大的神仙呀!切,想找就能找來嗎……以后再說吧。”彩鳳掛了來電,拉長臉嘀咕道,“一天到晚催掉了魂靈似的,煩死人。你以為買了車買了房了不起呀,還差得遠。”
彩鳳擺擺手開車離去。
“鳳姐,我拽住鵬兒在家再待一個星期,只等你的消息?!毙闵彌_著彩鳳的背影喊。
彩鳳沒有吱聲,心里苦笑:我身子骨還算硬朗,不然早被這般做父母的撕扯得沒個人樣子了。
四
時間在王秀蓮感覺非常漫長的等待中過去了三天。
志鵬已經買好下午兩點多的火車票,整理好簡單的日常用品放進行旅箱,再過一個多小時就出門。
王秀蓮從早上起床就像丟了魂似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懶得梳理。她呆呆地倚在房門口,一語不發(fā)盯著兒子收拾東西,臉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要說的昨天晚上她全說了,兒子只當耳邊風。
看著母親神經兮兮一副可憐相,志鵬心里實在受不了,與其在家里這樣受煎熬,不如提前出門去車站候車室打發(fā)時光。
志鵬咬咬牙,低頭拉著皮箱往外走,喊道:“爸,用電動車送我一程?!?br />
老劉正在院外劈柴,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眼睛盯著女人,看她的眼色行事。
秀蓮狠狠瞪了男人一眼,男人鼻子哼哼兩聲走開了。他很少參與他們母子間的戰(zhàn)爭,今天也不例外。
“鵬兒,你給我站??!惹火了我,我揍你!”秀蓮突然開口喝道,撲上前拉住皮箱拉桿不松手,門口一只老母雞驚嚇得咯咯叫喚。
志鵬掙脫不了,干脆松了手,一屁股坐在皮箱上,壓得皮箱“吱吱”響,似乎在求饒。
“媽,你腦子進水了!讓我在家干耗著,那邊老板一個勁地催,再不回店里,老板會把我踹了,另外招人。相親相親,從正月到現在十來天,一個鬼毛都沒有相。我早點出去賺錢有啥不好?你說!”志鵬口氣很沖,眼光咄咄逼人。
秀蓮眼角的淚水伴隨著郁積在心里的話,再也抑制不住流淌了出來:“鵬兒呀鵬兒,你從小到大就這么倔,聽不進別人的話。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還不想成個家。我們累死累活攢錢為了啥?你咋不替做父母的想想呢?”
“我不想成家?笑話!我懶得理你?!敝均i雙手捧著臉失神地盯著地面。
“別人都說,過了元宵相親正當時,有的女孩挑花了眼,就會適當放松條件。你這一走,稀里糊涂又混過去一年,一點機會都沒有。你沒成家,我和你爸每天晚上覺也睡不踏實,你看我這頭發(fā),比八十歲老人還白得厲害……”秀蓮口氣柔和了許多,為了說服兒子,她恨不能把心掏出來。
五
一陣響亮的手機鈴聲淹沒了秀蓮的傾訴。
秀蓮拿起手機一看,臉上頓時綻開了久違的花朵。
“是鳳大姐啊……好,好,我們馬就過去……好,好,我租車過去……”秀蓮握手機的手有些顫抖。放下手機,整個人恰似久旱的禾苗迎來滋潤透徹的甘霖,精神陡增。
“鵬兒,快,去打理一下發(fā)型;老劉,快去叫車?!毙闵彴l(fā)號施令時,很少有人不聽的。這不,志鵬苦笑著掏出手機把車票退了,然后搖頭走向衛(wèi)生間;老劉不知從哪個旮旯里冒出來,接了“令箭”大步朝門外走。秀蓮自己也不閑著,匆匆染黑了頭發(fā),又搜來擱置多年的潤膚霜涂抹在臉上,換上平日里不穿的紫色呢子西裝和煙灰色大擺裙,著一雙高跟黑色皮馬靴——這樣一裝飾,秀蓮至少年輕了十歲。
半個小時后,秀蓮和志鵬坐上了前去相親的面包車。
六
車子接了王彩鳳之后,向十公里左右的黃沙鎮(zhèn)駛去。到了鎮(zhèn)上,秀蓮遠遠看見馬路邊站著一行人,以為是等公共汽車的。彩鳳讓司機停車,從車窗探出頭向那些人招手。那五個人說說笑笑魚貫而入,差點把面包車擠爆了。
“我的娘,咋要這么多媒人?”秀蓮輕聲嘀咕。
“這還多呀?那姑娘的姑姑、嬸嬸還要插一手呢?!蔽ㄒ坏?、身材肥胖的男媒婆耳朵靈,接口說。
我的娘,這不是趁火打劫嗎?這八個媒人光謝媒禮肯定要過萬吧,豈有此理!秀蓮心里這樣想,嘴上卻不好再說什么,畢竟人家是爺。自己呢?給人家當孫子,還要看人家答應不答應呢。
“秀蓮,沒法子呀,不一個接一個如何能搭上這根紅線呢?”王彩鳳對秀蓮耳語。
車又行幾公里才到達那姑娘家。
志鵬一路上沒說一句話,腦子里翻騰著歷年來失敗的相親經歷,總結起來,用“不是……就是……”來造句,可以隨手拈來一籮筐。他至今清楚地記得讀小學二年級時,語文老師叫他站起來用這關聯詞造句,他憋了半天差點憋出尿來,忽地腦子里靈光一現,結結巴巴說出一句“我弟弟每天晚上不是撒尿就是拉屎”,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更是笑彎了腰。小時侯他盼望長大,盼望成熟;而現在,嚴峻的現實生活讓他留戀起了童年時代。唉,人如果不會長大多好!
“鵬兒,還愣著干嘛?下車呀?!毙闵忀p輕拍了下志鵬的肩膀,“老大不小了,心里放松點,說話自然點,胸脯挺起點;給人敬煙要雙手遞過去,記得給人點火,記得坐背向里臉向外的位置……”母親的嘮嘮叨叨志鵬聽過幾十遍,早已爛熟于心了。
“媽,我是三十而立的大男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敝均i輕聲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