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善意的謊言 (小說)
夜色如黛,星光燦爛,路邊的野草唦唦作響,蟈蟈在草叢中清脆地鳴叫。一個像喝醉酒的男人,低著頭向前奔行,盡管步履不穩(wěn)有些搖晃,但人走得很快,似乎男人心里有事急著趕路。
前邊是一片烏黑的樹林,樹影搖擺,形如鬼魅。走近了,才朦朦朧朧看到盡是些松樹、栢樹和洋愧樹,間或有些垂柳。男人站起身來,好像頗費力氣,略略掌握了一下平衡后,才跌跌撞撞地奔向樹林。幽深的樹木中,影影綽綽地顯現(xiàn)出一大片的荒冢,這是個很大的公墓,集體墳場,墳墓密密麻麻布滿樹林,墓碑高低錯落,鱗次櫛比,足足有幾百個。螢火蟲在荒冢叢中上下左右交錯亂飛,不,除了螢火蟲,還有磷火,發(fā)出悠悠的藍光,若隱若現(xiàn)。
一陣涼風掠過,荒蒿搖曳,使這片墳場憑添了幾分恐怖氣氛。
在荒冢從中穿行了一會,男人的腳步停在一座墳墓前。啊唷,啊喲。男人呻吟著,用雙手扶著墓碑,兩腿慢慢地彎曲,然后跪了下來。
爹。男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說道:喬巍看你來了,你在那邊還好嗎?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因為我要走了,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很舒適,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勾心斗角,沒有權利之爭。這次走后,可能就回不來了,我不想走爹,我媽她年歲大了,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她無論如何不能著氣,一著氣就完了,所以,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要走的消息。還有你的小孫子正在沖刺高考,決不能讓他分心。所以,我決定悄悄走,一個人平靜地去。爹,你千萬別說我沒有責任擔當,兒子實在是出于無奈啊。
爹,你雖然去那邊三年多了,但我總感覺你每天夜里要回去看望我們,所以,每天晚上我會把第一碗飯供到你的靈位前,跟你嘮叨幾句,然后才說爹,你嘗嘗你兒媳婦玲瓏的手藝,又精進了不少吧?爹,有人說行好不如作惡,好人不得善終,惡人長命百歲。我原來不信,可現(xiàn)在信了,不服不行,我攤上大事了,要擺平這件事,至少也得背上四十多萬的債務。所以,我只能選擇離家出走,爹你別誤會,我不是逃避,是到陜西一個鐵礦去打工,那里有好幾個朋友,據(jù)說工資待遇還不錯,這是躲開巨額債務的唯一出路。
爹,你說什么?問我攤上啥大事?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就知道了。啥東西?你認得的,你生前見過那東西,你看到那東西后,臉色立刻變得青灰,身體一陣搖晃,然后三下五除二把那東西撕了個粉碎,你很生氣,說:他娘的,純粹嚇唬人,鬼吹燈,沒有的事,要不了命。你拒絕配合治療,貓在家里不再踏出家門一步,你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該來的躲不掉。當時,我不理解你,因此還和你杠上了,翻了臉,瞪了眼,現(xiàn)在論到我身上,我終于明白了你當初的決定,理解了你的良苦用心。
喬巍將手伸進衣袋里摸索了一會,突然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咦,那東西呢,怎不見了?
又把全身上下所有能裝東西的地方檢查了一遍,確信那東西不在了。
爹啊,壞大事了,莫不是我把那東西落到家里了?問題是,那東西如果讓玲瓏撿到可就壞大事了。唰地,冷汗從他的臉頰上直往下流,吧嗒吧嗒滴落在爹的墓碑碑座上。
爹,爹,我不能陪你說話了,我得趕快回去找一找,阿彌陀佛,千萬別讓那東西落到玲瓏手里。
喬巍用力站起身來,重重地喘了兩口氣說:爹,你保重,兒子走了。
喬巍跌跌撞撞地住回跑。他沒有使用手機手電,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電量了,他不敢再瞎折騰,必須和玲瓏保持通訊暢通。夜色雖然很濃,但他對這段路非常熟悉,閉著眼都不會走錯。
穿過荒冢,男人看到了前面的村莊,村莊里已沒了燈光。村東頭最邊上那個有點破舊的小院落,就是男人的家。
站在門前,男人深呼吸了一陣,待心情平復后,才進了院子推開屋門。燈還亮著,玲瓏穿著上衣斜靠在床頭上,下半身裹在被子里,一雙雪白的小手上下翻飛,在快速地挑著鉤針,她是在給我織毛衣,肯定不是兒子的,確定是我的,那么寬大,而且顏色也不是小孩子的顏色,玲瓏喜歡青中帶紫的那種。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今晚怎沒喝醉?玲瓏招招手說喬巍你過來,到我跟前來。玲瓏把鼻子伸到男人的嘴邊嗅了嗅,似有點吃驚:有點酒味,但沒有以前濃烈,稀罕啊。
喬巍打了個哈哈說是啊,沒喝多少。
沒喝多少?哪些個酒鬼朋友能饒過你?鬼才相信。玲瓏笑了笑,她的笑很勉強,像是硬擠出來的,比哭好不了多少。喬巍強裝鎮(zhèn)靜,也笑了笑說:我撒了個謊,說我的血壓高,高壓二百,低壓一百四十五。喬巍的笑很自然,他有這個能耐,因為他曾經(jīng)在村子里的落子劇團唱過幾年戲,學會了假裝,喜怒哀樂,憂戚悲歡,他都表演的盡善盡美惟妙惟肖,他相信玲瓏不會看出破綻。
玲瓏啊,不早了,你睡吧。喬巍先瞅了一眼衣架上掛著的那件西裝,問她:西裝你沒動吧?
沒有。玲瓏的注意力完全在鉤針上,回答喬巍的問話時連眼都沒抬一下。
喬巍在衣袋里摸了一遍,沒有。又拉開寫字臺的抽屜,來回翻騰著,還是沒有。喬巍一屁股蹲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這東西哪去了?昨天還在兜里,怎就不見了呢?
找啥呢?玲瓏瞟了喬巍一眼問。喬巍回答說有個東西不見了。
啥東西?
這個,是,噢,是一張紙,上面記著一個同學的電話號碼。
我沒看見過。玲瓏停下手里的活兒,眼睛望著喬巍說,那張紙對你很重要嗎?
喬巍一驚,慌忙說道:不重要,不重要,我再問問其它同學妥了。玲瓏,睡吧,你明天還要去九龍山林場干活呢。
說著,喬巍爬上床,脫了衣服。
喬巍躺在床上,兩眼大睜著沒有一點睡意,愣愣地望著天花板苦思冥想:那東西呢?怎么會不見了呢?
玲瓏也是半宿沒睡著,隔一會兒翻一次身。見喬巍也沒睡,玲瓏突然伸出一條雪白的胳膊來,塞在喬巍的脖子下一攬,將喬巍的頭摟在自己的胸前。
巍,跟你商量件事。玲瓏輕輕地在喬巍的耳邊說。喬巍像個孩子一樣將頭緊緊地依偎在玲瓏的雙峰之間:說吧,啥事?
我計劃出去旅游一趟。玲瓏說。
喬巍將頭從玲瓏的懷里掙扎出來,問道:怎么突然想起出去旅游了?
看你說得。玲瓏似乎有點帶氣了:我為啥就不能出去旅游?長這么大,我連山西省都沒有跨出去過,最遠也就去過一次省城太原。
倒是。喬巍仔細一想,也覺得妻子憋屈,自己好歹還跑了一些地方,前幾年隨社區(qū)的幾個干部外出考察項目,南方五省市跑了個遍。去年,剛從東北回來??闪岘?,真的沒有出去過。他覺得,他有負玲瓏,愧對妻子。是啊,是該讓妻子到外面看看了,這人啊,活著沒多大意思,誰知道哪一天突然腿一伸,腳一蹬,閉上眼永遠醒不過來了呢?就像我。一想到那東西,喬巍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這一輕微顫抖,卻像電流一樣重重地擊打在玲瓏的心上,她只覺得喉嚨一卡,鼻子一酸,一串眼淚噗漱漱滾落在喬巍的臉頰上。喬巍一驚問道:怎么,你哭了?
沒有。黑暗中,玲瓏輕輕一笑說,是流汗了,這天,太熱了。
啥時間去?
明天,明天晉城的兩個女同學等著我,去鄭州坐飛機,一塊兒去九寨溝。
喬巍暗暗叫苦:我的娘喲,看來我是走不成了,怎么也得等玲瓏旅游回來吧?家里有個患病的老母親,還有個忙于高考沖刺的兒子。
行,老婆,我支持你,去吧,家里的事交給我好了。
又有淚一樣的東西滴落下來,玲瓏趕緊掩飾說道:你去睡吧,這天,也太熱了,看我這汗流得,都擦不完了。
第二天,玲瓏真的要去旅游了。喬巍幫她收拾好行李,拖著旅行箱,把她送到汽車站。
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喬巍再三囑咐玲瓏。
沒事,我這么大個人了,還能丟了不成?到是你,別抽煙別喝酒了,注意你的身體。
大巴徐徐起步。玲瓏將車窗玻璃打開,向喬巍揮了揮手說:回去吧,我走了。眼圈一紅,趕緊把臉扭開。
路上小心啊,追著大巴,喬巍高聲喊道。
兩天后,省人民醫(yī)院給喬巍來了電話,是主治醫(yī)生王力源打來的。王醫(yī)生高興地告訴他說:太好了,終于找到和你匹配的腎源了,你馬上來醫(yī)院手術,獻腎的同志在這里等著你呢。
好,我馬上去。對了,王醫(yī)生,費用需要多少?我得準備一下。王醫(yī)生告訴他:不用多少,有三五萬就夠了。什么?三五萬?喬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買一個腎,少說也得三十幾萬,這還不包括住院費和醫(yī)療費等等,三五萬那能行?他又問了一遍,王醫(yī)生清清楚楚告訴他:聽我的沒錯,只用三五萬用于住院和后期治療。人家是甘愿把腎捐獻給你的,說好了不要一分錢。
好人那。
喬巍感動的淚都下來了:好人,恩人,我康復后,一定要好好謝謝這位好心的救命恩人。不,好好報答這位救命恩人。
喬巍打電話將小妹叫回來交待說:小妹啊,哥有點事要外出,麻煩你照顧幾天咱媽和你小侄子。
嫂子呢?小妹有點不解地問。
外出旅游了,還得七八天才能回來。小妹說眼下快要忙著夏收了,她還有閑空去玩耍?真是的。喬巍嘿嘿了兩聲說:沒事,不會誤事的。
喬巍的家鄉(xiāng)離省城不遠,頂多三百公里,拚車用不了三個小時。
走進手術室,喬巍還是有點不放心,忐忑不安,怯怯地問:王醫(yī)生,可靠吧?王醫(yī)生說沒問題老喬,在選用腎源前,我們首先化驗了供腎者的血型,因為施行腎移植手術,供腎與受腎者血型必須相符,血型沒有問題。與此同時,我們還進行了淋巴毒試驗(交叉配合試驗),供腎者的正常值為11.8%,此試驗是現(xiàn)有試驗中最主要的參考指標。另外,我們還檢測了供腎者的白細胞抗原(HLA)、HLA-A和HLA-B,供腎者的群體反應性抗體(PRA)無致敏PRA為4.60%。這些指標都符合要求。喬巍臉上這才有了點笑容說那行,做吧。誰是陪護?王醫(yī)生問。喬巍指指身后一個比他年齡小一點的人說:是他,我的一個高中同學,鐵哥們兒。王醫(yī)生說他能代表你的家屬簽字?喬巍說可以可以。王醫(yī)生說好吧,那咱們開始手術。在王醫(yī)生的安排下,喬巍上了手術臺。麻醉師給他做了全身麻醉,不一會,喬巍便沉沉睡去……
等醒來后,喬巍已經(jīng)在病房里。
這是個可以容納六個病人的病房,基本滿員。在臨窗一側和他相鄰的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女病人,有倆個子高挑的女子分坐在她的病床前后。奇怪的是,這倆女子齊刷刷地看著他微笑,笑得他挺不好意思。
喬巍納悶了,素不相識的,她倆笑啥?
突然,喬巍覺得這女病人的后背很熟悉,會是誰呢?他想,難道是我的一個熟人?
當病床上躺著的那個女病人緩緩翻過身來,將臉扭向他這邊時,喬巍驀然愣了。愣了片刻,喬巍驚呼道:媽呀,怎么是你?你,你也病了?玲瓏,你怎不告訴我呢?你得的是啥病?要緊嗎?
玲瓏慘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努力笑了笑說:傻瓜,誰說我有病了?
喬巍有點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的感覺:哪,沒病你怎會躺在這里?
兩個高挑女子中的一個咯咯笑道:她沒病,她是為了你。
為了我?
是啊。女子還在微笑。玲瓏說老同學,別和他說了,他就是一傻瓜。
你,你。喬巍突然明白過來了,一時語塞,眼眶里的淚水在打轉:原來,我身體里的腎,是,是你的?
玲瓏喘了一口氣,說:還好,咱倆的血型一樣,都是O型的,經(jīng)化驗,其它方面也沒有問題,醫(yī)生說你可以用。
你啊,以后,你怎么生活?
沒事啊,醫(yī)生說了,一個腎照樣生活啊。喬巍忍不住哭了:叫我怎么說你呢,叫我怎么說你啊,你不是說去旅游的嗎?為什么要對我說謊?
玲瓏也哭了:我不撒謊,你同意我摘掉一個腎嗎?你的尿毒癥已經(jīng)到了這么嚴重的程度,不也一樣沒給我說嗎?
你,你。唉!
喬巍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停了一會,抹了一把淚才又問道:你怎知道我患了尿毒癥?
玲瓏從衣袋里摸出一本診斷書,說:巍,我看到了你這個。
你啊,我說診斷書怎么找不到了,原來是你拿去了。
這樣咱倆都能活著,不是很好嗎?玲瓏笑了,笑得很燦爛。喬巍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從眼角滔滔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