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逃離(小說)
一
老唐和老黑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槐樹莊的山道上。
老唐頭發(fā)銀白,老黑毛色純黑,一黑一白,一高一低,卻都是一個黑點,螞蟻一樣的黑點。
山道崎嶇,像一條斜爬在懸崖峭壁上的葛藤,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老唐和老黑不是在走,是拽著葛藤在爬,也不是拽著葛藤在爬,是螞蟻一樣在葛藤上爬。
一縷山風(fēng)吹過來,老唐的滿頭白發(fā)飄起來,有些零亂,在夕陽的映耀下,像一團棉花著了火一般,發(fā)絲卻一根根地銀亮,應(yīng)該是透明的晶瑩,襯著瓦藍的天空,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畫。此時,如果將它拍攝下來,一定可以獲得一個世界級攝影大獎。老黑是條狗,自然不會拍,連想都沒有想,只顧在老唐前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里聞聞,那里嗅嗅,偶爾還翹起后腿,對著樹根或石頭撒一泡尿。
老黑是老唐的伴兒,比老唐整整小了七十歲,但按狗的年齡計算,老黑也應(yīng)是跟老唐一樣的年歲了,都屬于耄耋老者。當(dāng)年老唐在狗市看到它時,老黑還沒有一只貓大,跟幾只一樣大的雜色狗一起擠在一個酒箱里。老黑通身黑,毛色油亮,老唐一眼就喜歡上了。老唐慢慢蹲下來,瞅著紙盒說,我看看那只黑的。賣狗老漢也不吭聲,一把下去,將老黑抓出來放在地上。老黑一落地,朝老唐看了一眼,尾巴一搖一搖,就走過來,在老唐耷拉在膝蓋下的手上蹭了起來,蹭過左手,又過來蹭右手。老漢說,瞅瞅跟你多親,二百送你了。老唐二話沒說,掏出兩張紅票遞過去,深怕賣狗老漢反悔一般,抱起老黑就走。
那時候,老唐的老伴兒剛走兩年,自己身體還很硬朗,做飯炒菜的活兒也不在話下,就是一天到晚沒個說話的,心里沒個抓撓,特別是到了晚上,屋子空落落的,心比屋子更空。屋子的空,夜色可以填充,而且填得滿滿的,不留一絲空白。心的空,沒什么可填,不僅沒什么可填,還被孤獨死死地攫著,擠著,壓著,像被兩只手?jǐn)D壓的氣球,隨時都會爆炸,呯的一下,就沒了。老唐想給自己張羅一個老伴兒,就走出小區(qū),加入到跳廣場舞的大媽大嬸的行列中去。終于物色了一個滿意的目標(biāo),卻遭到了子女的反對,沒辦法,老唐就想到養(yǎng)一只狗。閨女有一只比熊,兒媳有一只博美,自己也養(yǎng)一只,總不會再反對吧?老唐就開始逛狗市,逛了幾次,都沒有中意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而且都是些洋狗。老唐想養(yǎng)一只本地的土狗,土狗個頭適中,關(guān)鍵是皮實,好賴都吃,不像那些洋狗,只吃狗糧和肉。肉也吃得挑剔,比槐樹莊的娃吃飯還挑剔,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專吃自己喜歡的那種。兒媳的比熊只吃牛肉,別的啥肉都不稀罕。閨女的博美更是邪乎,吃牛肉,還要配點海鮮,海鮮還只能是海參。老唐養(yǎng)狗,喂個饅頭還行,喂點殘羹剩飯尚可,牛肉可不舍得,海參更不說了。所以,老唐一眼就看上了老黑。
老黑跟老唐很投緣,兩者相依為伴,沒事的時候,老唐就拉著老黑去公園里溜溜彎兒,或逛逛超市。人老了,都不大愛動,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更懶得動。生命在于運動,這可不行!每每此時,老黑就會去叼老唐的褲腳,死拉硬拽,逼迫老唐出去遛彎兒。老唐常常對老黑說,是我遛你呢,還是你遛我哩?日子久了,老唐和老黑就成了一體,誰也不知是誰在遛誰。老唐沒有必要知道,老黑壓根就沒想過要知道。但后來老唐與老黑還是分開了。
二
不就是摔了一跤,不就是斷了一根肋骨嗎,有啥大驚小怪的?老唐躺在病床上態(tài)度堅決地對兒子和女兒說,那是一場意外,完全是一場意外,與老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兒子和閨女們誰都不信,異口同聲地說,就是老黑的過錯,必須把老黑送走。前來探望的侄女女婿說,給我吧,我替叔養(yǎng)著。子女們覺得這個方案行,一個個拿眼看著老唐,等老唐拿主意。老唐說,行是行,老黑走了,我就落單了。兒子說,沒事,我給你找一個伴兒多的地方。
侄女女婿住在鄉(xiāng)下,人實誠,脾氣又好,老黑跟過去不會受多大委屈。老唐對兒子說,你把老黑領(lǐng)過來,我倆見一面,再讓你二姐夫帶走。兒子答應(yīng)第二天就把老黑帶到醫(yī)院。老唐覺得沒啥,就同意了。
老黑已經(jīng)餓了三天。老唐住院后,老黑一直臥在老唐床邊,當(dāng)然不是病床邊,是老唐平時睡覺的床邊。自打進了老唐家,老黑與老唐就這樣,一個睡床上,一個睡床邊。可謂是同吃同住同遛彎。吃過早飯,兒子給比熊喂狗糧時,突然想到老黑已經(jīng)三天沒人照料了,就拿塑料袋裝了兩個饅頭,想了想,又鏟了兩鏟比熊吃的狗糧裝進去,急忙驅(qū)車到了老唐的住處。兒子打開門,老黑吼一聲躥了出來,見是小主人,便搖起了尾巴。喂著食,兒子將狗繩掛到了老黑的項圈上,等老黑吃完,舔凈食盆,便拉起老黑往外走。老黑卻四蹄跐地,就個疙瘩不走,兒子拉出了汗,也沒辦法,只好給老唐打電話求助,老唐說,你把手機給老黑。兒子彎下腰,把手機對住老黑耳朵,老唐說,老伙計,我在醫(yī)院里,你跟他來吧。老黑聽了,扭頭對著手機,汪汪,叫了兩聲,有點哽咽。兒子直起身,對著手機問,管用嗎?老唐說,拉著走就是了。老唐兒子掛了機,還沒待裝進口袋,老黑就走了,將兒子掙了一個趔趄。
到了醫(yī)院,兒子剛打開車門,老黑就一溜煙跑了。兒子急忙從后面追,也沒追上。等兒子進入病房,老黑已經(jīng)臥在了老唐的病床邊。這真神了,醫(yī)院那么復(fù)雜的氣味,尤其是那刺鼻的蘇打水,老黑竟能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老唐的病房。
侄女女婿家養(yǎng)著幾千只雞,急著回去照看,見老唐已見過老黑,便急急地牽住狗繩說,二爹,我領(lǐng)老黑走啦。女婿一直管老唐叫二爹,土是土點,老唐聽著舒服,愛聽。老唐說,急啥哩,再呆會兒。聽得出,老唐的話里有兩層意思,一是舍不得老黑,二是想讓侄女女婿多陪一會兒。侄女女婿來得急,雞場的事交給了鄰居,只交待了幾句簡單的喂食方法,一旦出了問題,那可不得了,十幾萬沒了是小,一旦起了瘟病,一村子的雞都得死,損失就大了,雞舍得幾年養(yǎng)不成,損失就更大了,自己豈不成了罪人。侄女女婿說,幾千張嘴哩,我不放心。老唐知道養(yǎng)雞是個細(xì)密活兒,耽擱不得,便不舍地說,多上心點,別讓老黑受了委屈。侄女女婿說,二爹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侄女女婿想說,我一定像孝敬你一樣伺候好老黑,可猛然覺得這樣有點像是在罵人,話到嘴邊,便說,我一定好好伺候,少一根汗毛,你打我屁股。老唐一聽,這哪里是一個女婿的話,簡直就是小外孫在跟前,心里一樂,咯啍,笑了,一邊笑,一邊拱拱沒有扎吊針的左手,示意侄女女婿快走。
侄女女婿力氣大,一下子就把老黑拉了起來,老黑冷不防,被拉到了門口。老黑眼疾腿快,猛地一掙,身子背在了門后,像要被拉走的娃娃扒住了門板,侄女女婿再怎么有力氣也拉不動了,只好停下來,說,二爹,你老得發(fā)話。此刻,老唐已住了笑,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掛滿了淚。老唐用左手抹一把淚,擠出一絲笑說,看我,多沒出息,閨女出門也沒這么流眼淚,人老了,連淚都噙不住。老唐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只好拿袖子搌了搌,才接著說,老伙計,去吧,有時間了,我去看你。老黑汪汪兩聲,突然掙脫過來,一仰身,兩條前腿扒在床幫上,伸著舌頭舔了舔老唐的臉,又舔了舔手,跳下床,對著老唐低聲嗚咽一般汪汪兩聲,扭過身,低著頭,拖著尾巴,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病房。
三
兒子果真沒有食言,老唐一出院,就進了市郊的夕陽美康養(yǎng)中心。夕陽美是這座城市最高檔的康養(yǎng)中心,即使跟省城和京城比,一點也不差,甚至它有的省城和京城的未必能有,譬如山水,譬如空氣??諝饽膬憾加校咸鞝攺牟缓翊吮”?,但大自然有規(guī)律,這里樹多,空氣中負(fù)氧離子多,是省城京城的N倍??叼B(yǎng)中心依山傍水,綠樹掩映,院子非常大,賽過一個足球場,綠化美化更是了得,有一個碩大的水池,中央壘著假山,水銹石奇形怪狀,上面長著幾株小樹和一些花草。假山頂部有一眼噴泉,不時地噴出水柱,落下來時,成了霧狀,太陽一照,便現(xiàn)出一道道的彩虹,整個院子跟市區(qū)的公園一樣,應(yīng)該說就是一個袖珍公園。特別是康養(yǎng)中心的后面,鐵柵欄圈了幾十畝山林,修了林間小路,路邊置有石椅石凳,散步其間,風(fēng)情別樣。清早還沒起床,就能聽到鳥兒清脆的歌鳴,夜晚躺在床上,還能聽到陣陣松濤,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邊恢復(fù)著身體,一邊親近著大自然,老唐很滿意,日子過得很舒適,也很愜意。
老唐的舒適日子過了沒多久,愜意就沒了。康養(yǎng)中心出現(xiàn)了問題,也不是出現(xiàn)了問題,康養(yǎng)中心一直都是這樣,一切按部就班,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經(jīng)過專家充分論證科學(xué)合理安排的,是老唐出了問題,也不能這樣說,應(yīng)該說是老唐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老唐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大體可分為三大序列九大分支二十七個單元,如果再細(xì)分,那就更多了,你可以想象一個單元會有多少套住房,一套住房會有多少個房間,每一套每一間會有多少種裝修式樣,放置有多少種不同的家具,就會有多少個問題。這么多問題,誰也無法一一細(xì)說,老唐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后,對前來探望他的兒子說,這里問題太多了,我不能再住這里了,必須馬上離開,一刻也不能停留!兒子說,這里是全市甚至是全省乃至全國最好的,你怎么說這里問題太多呢?我看是你自己有問題了吧。老唐說,我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給你說道說道,你就知道了,就知道這里的問題有多多了,有多嚴(yán)重了。譬如說,工作人員,一色的打扮,對誰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口氣,連說的話都是一樣的,跟手機里的電話小姐一樣,誰受得了,你說,你媳婦整天這樣對你,你受得了嗎?怕是你早對她說拜拜了。又譬如,這里的門,該開的死死地閉著,還裝了門禁,誰也不能通過,這當(dāng)然是指我們這些老家伙,他們,也就是穿著一樣的工作人員,自然可以自由出入,人家有門禁卡,我們沒有,這不公平,這是剝奪我們的人權(quán),這是踐踏我們的人格。還有,我們的房門本該裝鎖的,卻不裝,即使裝了,也形同虛設(shè),他們有鑰匙,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們一點隱私都沒有,成了一個完全透明的人,讓你娃子透明一回試試,早沒人尊重了。再譬如,人需要交流,要交流就要有朋友,你看看這里,不是嘴歪,就是眼斜,不是坐在輪椅上,就是躺在床上,即使能湊到一起,也談不來。我有朋友,可他們只能進來坐一會兒,看一眼,連話還沒說幾句,時間就到了,跟監(jiān)獄探視有啥兩樣?更別說我們想一起喝點小酒了。
老唐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可好像只說了一個開頭,沒辦法,不能說了,兒子有急事,電話里在催促,中心也有時間限制。兒子走了,老唐不安起來,漸漸地,不安成了焦躁。必須離開這里!
老唐有了想法,就有了動力,有了行動。
四
老唐翻過山梁,剛走一會兒,太陽就掉在了對面的山梁那邊。太陽是個大火球,一下子把山那邊的林子燃著了,燒紅了半邊天。老唐想,夕陽無限好,夕陽還是很厲害的。
老唐知道,對面的山上,長滿了栗子樹,每年四月,開出花絮,滿坡雪白,引來無數(shù)蜂蝶,坐在栗子樹下,嗅著濃郁的花香,聽著嚶嚶的蜂鳴,令人熏熏然,欲醉欲仙。待花絮落盡,綠葉間便漸漸凸顯出一疙瘩一疙瘩的栗子苞,絨球一樣頂在枝頭,卻不能當(dāng)絨球去觸摸,畢竟那不是絨,一根根針一樣的綠刺刺著,跟一個小刺猬一樣。到了仲秋,那絨球一樣的栗子苞,由綠變黃,由黃變橙,由橙變成暗紅,便炸開來,咧著一張小嘴笑個不停。這時候,一陣山風(fēng)吹過來,板栗雨便呼呼啦啦下起來。如果你恰好從林子里路過,可能就要被釘栗子了,弄不好還會被栗子苞扎了頭頂。
現(xiàn)在是六月,栗子苞正綠著,跟葉子一色,是看不出的。老唐走得很累了,說,老伙計,咱歇會兒再走吧。老唐說著,已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走在前面的老黑聽了,折回頭,在老唐的褲腿上蹭了蹭,臥在了腳前。老唐摩挲著老黑脊背,說,看你,一身的汗,累了吧?老唐也是一身的汗。
老唐原來沒打算帶老黑,槐樹莊畢竟不是老黑的老家,老黑的老家應(yīng)該是那個賣狗老漢住的莊子,但老黑和老唐都不知道那個老漢住哪兒,老黑就失去了老家。老唐從康養(yǎng)中心出來后,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了。老唐那會兒還清醒,不管這些,先逃離再說。老唐逃了三天,遠(yuǎn)離市區(qū)了,也可能離市區(qū)沒有多遠(yuǎn),只是自己覺得逃遠(yuǎn)了,有些餓了,也有些乏了,便走向一家農(nóng)戶。老唐剛敲了一下門,院里的狗便汪汪叫起來。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聽到久違的聲音,老唐一下子靈性過來,怎么跑到侄女家了呢?是想侄女了,還是想老黑了?大哥去世早,患小兒麻痹的侄女跟著他長大,跟親閨女一樣,比親閨女還親。老唐不顧一切地推開門,老黑一下子就撲了上來,兩條前腿搭到老唐雙肩上立了起來,伸著長長的舌頭舔老唐的臉。老唐在康養(yǎng)中心居住這幾年,見過老黑兩回,一回是侄女和侄女婿去看他,另一回是老黑掙脫了狗繩偷跑過來。老黑一叫,驚動了屋里人,親家慌忙跑出來,見是老唐,忙喝道,老黑,快下來!老黑哪聽這個,自顧拿脖子和頭蹭老唐,蹭足蹭夠了,又伸著舌頭舔。老唐見親家出來,說,老伙計,下來吧。老黑斜著身子跳下來,卻在老唐的褲腿上一個勁兒地蹭,直到老唐進屋坐了下來,老黑才在老唐腳前臥下。
我本人的理想養(yǎng)老方式是“居家養(yǎng)老”,有錢的可以請個保姆專門照顧自己;無錢的“抱團養(yǎng)老”,比如本文的老唐就可以和鄰居老梁互相照顧,也可以請老梁的大兒媳當(dāng)老唐的“小時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