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我跟父親嘮叨幾句話(散文)
一
孩子的時候,我深愛他,愛他挺拔的腰板,愛他剛毅果斷的性格,愛他做事一絲不茍的那股認真勁兒,更愛他對妻兒老小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哪枪蓜艃?。斗轉(zhuǎn)星移,人世變遷,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有著渾身力氣卻總覺得使不完的精氣神,就在今天,闃然而逝。
彎曲的脊背,呆滯的眼神,手腳動作的不協(xié)調(diào),在那個人身上毫不留情地刻上歲月的年輪。我一直深愛的那個人老了,一想到這,就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看著他在我的攙扶下費力地邁著腿,我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不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不能再為我遮風(fēng)擋雨,現(xiàn)在,該是我來報答、照顧他的時候了。
他是個軍人,18歲離開家去參軍。坐過船、跳過傘,火車、地鐵、毛驢車、馬車,什么車沒有坐過,走南闖北了這么多年,去過蘇杭,海南,北京、青島、西安、湖北等等很多很多的地方,繁華的、偏僻的小鎮(zhèn)都曾有過他的足跡。吃過苞米葉,披過麻袋片,吃過苦,受過罪,軍人的特質(zhì)練就了他剛毅果敢的個性,對人對事非黑即白,愛憎分明。
這個人就是我最深愛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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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多年以前,軍人的特質(zhì)讓父親對自己對我要求都極其嚴格。那時,父親挺愛嘮叨。母親去世,父親強忍著內(nèi)心的悲痛,一邊雇車找人去接母親鄉(xiāng)下的直系親屬,一邊要接待單位的同事朋友,有條理地張羅著辦母親的后事,中途從沒有因為疲憊和傷痛站在角落里流淚,這就是一個軍人的風(fēng)骨,再大的風(fēng)雨,也要堅強。父親的形象瞬間更加高大起來,偉岸的父親成了我日后學(xué)習(xí)的榜樣,對我今后的學(xué)習(xí)、工作與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軍人父親的偉岸形象一直成為激勵我在困境前行的力量。直到今天,無論我面對怎樣的艱難與困境,我都會咬緊牙關(guān)挺住,從不懈怠。那是榜樣的力量,軍人的女兒永不言敗。
母親去世時,父親才50多歲?;叵肫鹉赣H生前對我說過的話:“閨女呀,你爸最疼你,媽要是哪一天先走了,你可要好好孝順你爸?!睕]想到,這句話在一年后的某一天真的成為了母親交代我的遺言。母親突發(fā)腦出血永遠地離開了我和父親。母親走后,考慮到我和愛人都要上班,孩子7個月尚小,沒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給予父親更多貼心的照顧等等諸多因素,我就和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鞍?,過段時間,你要有合適的人選,就找個伴吧。”當(dāng)時的氣氛充滿凝重,我為父親,父親為我,兩種心緒摻雜著太多的無奈。母親走了,剩下我和父親,這兩個相依為命的爺倆,還有什么比對方獲得快樂更美好的事呢?因為愛,所以才要放手。因為愛,所以才要離開。這種五味雜陳的滋味只有當(dāng)事人才能深刻體會。
后來,經(jīng)媒人介紹,父親真遇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雙方對彼此情況都了解后,媒人安排了兩個人見面。見面后,父親就把這邊的家庭情況和實際想法與對方進行了開誠布公的長談。父親說:“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母親走得早,她又帶個7個月大的孩子,小兩口掙得也少。要是結(jié)婚了,以后每月要給孩子500塊錢,還有水電費、取暖費我都得管。孩子沒媽了,我不能不管她,這孩子也可憐。你要同意,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那以后處得差不多了,咱們就把結(jié)婚手續(xù)辦了。你看行不?行就繼續(xù)處處?”父親的性格就是這般干脆利落,這個架勢倒有點像李幼斌在《亮劍》中飾演的李云龍,立場鮮明,敢說敢作,七尺咔嚓,做事從不拖泥帶水。
沒過多久,父親再婚了。除了經(jīng)濟上的支持,他還是放心不下我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女。中午下班的時候,常會來家里例行“檢查”,就算端起飯碗邊走邊吃,也要像軍隊領(lǐng)導(dǎo)檢閱隊形那樣,環(huán)視四周。那副認真檢閱的樣子,我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他要是發(fā)現(xiàn)你什么事情做得不對了,不符合他的處世觀、審美觀,他就會習(xí)慣性地像部隊首長訓(xùn)練新兵時那種口氣說話:“你們呀,就是年輕,做事情,沒有經(jīng)驗?!蹦菚r的父親有著使不完的精氣神,在單位里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在家是個嚴厲的家長,家族里他是最老的長輩,什么事都讓他定奪。那種自信和軍人的性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一個小圈子養(yǎng)成了他威風(fēng)的性格,圈子里的人也都敬重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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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親的身體近20年一直沒有什么大恙,也沒有讓做女兒的操過心。然而,自從父親去年得了一場病之后,他的精神狀態(tài)就大不如前。不得不慨嘆,父親真的老了,說話語速減慢了很多,話語也很少,聲音變得沙啞。與昔日的性格大不相同。小腦萎縮,帕金森癥,成了纏繞父親健康的絆腳石。醫(yī)療的局限性讓人無奈至極??粗赣H日漸衰老,與昔日形成鮮明的對比,性格上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父親變得膽小,少言,悲觀,孤獨,無助。我心底有個聲音吶喊著:“那個精神飽滿,走路健步如飛的父親哪去了?”無情的歲月和可惡的疾病就這樣讓父親失去了往日的精氣神。有時候,我不敢直視父親,因為現(xiàn)在的父親與過去的樣子,是判若云泥啊,一個人怎么可以變得讓人不敢認識了。
父親呀,要是現(xiàn)在,你還能跟我嘮叨,嘮嘮叨叨說我,那該多好。能嘮叨我,說明您還有那份精氣神。寫到這里,已經(jīng)淚如雨下。父親呀,就這一年光景,你怎么就這么大變化?這種變化讓我實在是從心理上接受不了。雖然在你面前我從來不表現(xiàn)出傷心難過和失落,但內(nèi)心卻是如針扎一樣的疼,揪心般的疼。
父親呀,哪怕你大吼大叫天天罵我一通也行呀,只要你有個好身體,好心情,有個正常的思維速度和常人的步態(tài),那也行呀,那我也情愿天天被你罵。然而,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徒勞的。一直以為自己看破了生死,看透了人間百態(tài),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俗世中還有一種痛,讓你無法面對卻又必須面對,那就是生命的規(guī)律。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孩,會一天天茁壯。而一個成年人就會經(jīng)歷從健壯的青年到暮年的轉(zhuǎn)變過程,這是生命的規(guī)律,也是殘酷的現(xiàn)實,而父親的今天,我知道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明天。
原以為25歲,母親的離世讓我深刻體會生離死別的痛,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了。到今天,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切美好不復(fù)存在,你就必須要去面對生命的不完美。帥氣威武的父親儼然已經(jīng)在夕陽西下的黃昏,于是違心的我還在勸慰自己,行啊,只要父親可以自己穿衣吃飯,自己大小便,自己走路,能聽清別人說的話,能認識周圍的親人和朋友,就挺好的了,還有很多不如老父親的呢。此刻,我又多愁善感了,思緒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輾轉(zhuǎn)反復(fù)的糾結(jié)著。
這是生我養(yǎng)我,疼我愛我的父親,他年老體衰時,我又能為他做這些什么?突然有一種無力感,眼睜睜看著父親容顏憔悴,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鞍?,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爸,你怎么不要求我了?怎么不嘮叨我了?”哎,父親真的老了,這些也只有在父親老了的時候才有了深刻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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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任貪婪的心緒增長,任眼淚滴滴串串順流而下,仍不切實際的希望父親長生不老,身體健碩。這么多年,父親總是神采奕奕地站在我的面前,就算你打電話詢問,他都會在電話那頭爽快地說“挺好,不用擔(dān)心,我身體沒問題,好著呢?!倍嘞M赣H還能這么爽快回答我“沒事,沒問題。”
在我上班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這與平時他的狀態(tài)大不相同。從前,他知道我工作忙,從來不在上班時間打電話問這問那?,F(xiàn)在只要想起來了,就要打個電話說一會兒話。更離譜的是動不動就會按錯電話,打過來,你問他打電話干嘛?他說沒打過。你再和他多說幾句,他不愛聽了,就在那邊大嚷著說他聽不懂。哎呀,說不明白呀!有時候接電話感覺他又瞎想了,我就在電話這邊安慰著:“爸,別瞎想,人到歲數(shù)了,難免有一些老年病,沒事啊。再說,咱有啥病,該看看,該治治。你有啥毛病啥癥狀,咱找大夫看,實在不行咱就上長春大醫(yī)院看。你就我一個女兒,我不會不管你的。放心吧,沒錢也張羅給你治?!边@就是病后的父親。
打那以后,我意識到,父親的身體素質(zhì)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粗赣H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我更加急切地想為父親多做些什么。
做為松原人,老兩口從沒去過查干湖,于是,我早早許下愿,說等孩子放假,領(lǐng)他們二老去玩玩,吃吃魚宴,看看荷花,坐坐輪船,讓二老開心。
7月22日,駕車來到查干湖。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一塵不染的荷花,那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吹酱饲榇司?,父親笑了,我也笑了。這笑容發(fā)自心底,溫暖又愜意,真的希望父親可以永遠擁有這樣會心的笑容。
全程下來,一直攙扶著父親每一步,臺階高了,要對父親說:“爸,你腳邁高點。邁左腳。”走著走著還會不停的問:“爸,累不累?累,咱就歇會。爸,你想不想去衛(wèi)生間?有尿有粑粑了,提前吱聲啊?!痹谀且凰查g,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愛嘮叨了。這個時候,才深切感受到原來嘮叨也是一種愛。因為關(guān)心,因為放心不下,因為擔(dān)心,因為,因為親情的念……讓我把這份厚重的愛深情地刻在倔強的生命里。
父親再沒有往日矯健的步伐了,心中響起《萬愛千恩》的曲調(diào),是不是我再撒撒嬌,還能把我舉高高。
父親,你要好好的,我是你的驕傲。
父親,你失去了流利的語言表達能力了,那女兒就跟您嘮叨幾句吧,就像兒時,我不會說話,您抱著我說著疼我逗我的那些話。生命總是這樣輪回著,好了,有時間我就去和您嘮嗑吧,哪怕您一句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