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父親著急了(散文)
父親是在江蘇鹽城響水黃海農(nóng)場十二分場卸任的,離休后在那里又住了兩年。父親依是保持他幾十年的習(xí)慣,拄一把鍬,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走大田,跨河溝,檢查麥?zhǔn)?,查看秧苗……也許他后來覺察有點礙人事了,便真正賦閑在家,把大田里的胸懷收歸到家前屋后的菜地,還養(yǎng)了幾只羊,看似閑散云淡的日子,其實那幾年父親還緊忙了一件大事。
二哥、三哥、小姐都是在那幾年談定了對象,后來結(jié)婚的。大姐也是在十二分場出嫁的。一掛十二匹柴油機從十三分場開來,上面鋪了一層稻草,抬上幾件嫁妝,大哥背著大姐腳不沾地的離家。在鞭炮聲中,父親又是笑又是哭,早早地回到里屋,弟兄們一直把大姐送上大路。蘇北十月的蘆葦已泛白發(fā)黃,在蘆葦搖曳的長廊里,大姐一身的鮮紅,像火苗一樣跳躍顛簸,越行越遠……許多年了,大姐只要提起就說,父親自覺身份影響,不收禮金,沒有酒宴,婚事從簡,說自己像逮頭小豬樣,放在稻草車里就被人拖走了。
我一直自豪自己的任何事沒讓父母操心,言外之意也有父母沒幫我之怨,但回頭細查排摸,父親在十二分場帶我做過一件事,許多年后才悟出他的用心。
高中畢業(yè)后,暑假期間我做了分場的文化補習(xí)老師,給青年男女職工上語文課。第一次講課我緊盯課本和黑板,競沒往下看一眼,汗順著額頭下來不敢擦,淌到眼里辣得生疼。幾次一過,我便收放自如,談笑風(fēng)生,甚至插科打諢,風(fēng)趣幽默,深受好評。父親每聽到人家的夸贊,只咪笑不語。忽有一日,父親對我說,要把家里的幾只羊送到一個連隊的親戚家代養(yǎng),叫我準(zhǔn)備一下,并特意囑我穿上藍褲白褂子和皮涼鞋。我沒多想,照著父親的要求牽羊上路。
我們順大寨河埂上走,河埂高出大田三四米,俯視田里的秧苗,碧綠鋪陳到遠方,一片一片的白云在高遠的天上,一陣一陣的清風(fēng)亂入了少年情懷。埂上蘆葦被風(fēng)推推搡搡地站不穩(wěn),蝴蝶和野菊星星點點隨意飛灑,樹葉、葦葉、禾葉在風(fēng)中摩挲窸窣,形成萬籟混響。農(nóng)場地處黃海,一場風(fēng)從春吹到冬,四季在風(fēng)中飄搖變化轉(zhuǎn)換交替。
父親矮胖跛足,每走一步拄鍬得用力拖踏一下,顯出費力的樣子。我追羊下到坡底逆光仰望,看他高高在上,與日同光,行走云中,伴風(fēng)共行,白襯衫被吹得鼓鼓的,像一只飛翔的胖海鷗,也像一個努力振翅的老天使。太陽透過云層直射大地,形成輻射狀萬丈光芒,看他好像一步一步升入陽光。
我牽著兩只大羊,三只小羊撒著歡亂竄。老羊吃幾口就回頭望望,在風(fēng)中亂了長發(fā),咩咩長聲呼喚。小羊就一個猛追應(yīng)聲亂跳著蹦來,有時剎不住的沖到前面。我們走了兩里河埂,再走兩里大路才到那個連隊。這是黃海農(nóng)場最偏遠的一個連隊了,只有幾排房子,房前屋后的亂樹會同遍野的莊稼和蘆葦,傾斜成風(fēng)的走向,搖晃成一個律動的世界。
十點多到了親戚家,安頓好羊,我們便坐下講話。他們講連隊里的莊稼和人,我卻聽到了歌聲,就在隔壁的廚房間,是個女孩的歌,脆脆甜甜,清澈透亮。她一首接一首地哼唱,一邊做事一邊釋放,還輔有刀斬砧板油煎滋啦的和聲。我一邊走心聽歌一邊附和搭話,但不久卻發(fā)現(xiàn)父親歪頭睡著了,他癱縮在藤椅里,皺巴巴的褲管一高一低,粘了許多草籽和泥點子,還流了口水。親戚起身找了件衣服幫他蓋了,便專注與我講話,問了很多,身高和體重,成績和思想,現(xiàn)在和將來……直到隔壁歌聲停止,一個婷婷玉立的紅衣女孩過來喊我們吃飯。女孩挺拔又婀娜,渾身勃發(fā)著青春的朝氣,火辣辣的大眼睛盯著你,叫你不敢直視……
飯間,親戚老是夸贊女兒的廚藝和能干,還叫女孩夾菜給我們,她也就樂顛顛地給我們挑菜盛飯,整頓飯間我的眼睛不知道該投放那里,甚至有點臉發(fā)燙。飯后我們告辭回家,走不到兩里大風(fēng)吹起云飛揚,路兩邊高過人頭的蘆葦大搖大擺,像是千萬條抽過來的鞭子。老天丟起了雨點。我們急急趕路,突然聽到后面脆生生的鈴響,一輛自行車一直沖到我們面前剎住。紅衣女孩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嗔怪,說我們走得太快,好不容易才攆上,一邊遞上兩件雨衣,一邊摧我們快穿上。在我們一迭聲的感謝中,女孩自行車一個急轉(zhuǎn)頭,說了句,不客氣啦,快走吧,一團鮮紅就消失在大雨中。
幾天后,女孩騎車來我家,送了一籃子雞蛋,父親叫我送送人家,我說正好也還她家兩件雨衣。送到屋山頭就停下,女孩突然歪頭仰視說,你的課講得真好聽……以后你們家要搬走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側(cè)頭望天說應(yīng)該吧。陽光正明媚,鳥鳴在云間,有微風(fēng)吹過,女孩捋捋頭發(fā),額上有細軟的茸毛,睫毛撲閃,她咬咬嘴唇便不再說話,把雨衣夾在后車座上,一偏腿駛出了我的世界。
若干年后,我從城里回家過年,在院子里曬太陽,與母親談閑,不知怎么就想起這家親戚來,討問母親,母親把農(nóng)場親戚捋了個遍,說沒有這家啊。繼而她笑著說,那幾年你爸急了,是你爸想跟人家做親戚吧。我似有所悟,屋山頭一別,那家“親戚”再也沒來過我家。
父親幼年喪母,兄弟倆牽著瞎眼爺爺四處算命討生活,受盡艱難。投身革命后,身經(jīng)百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轉(zhuǎn)業(yè)到農(nóng)場,也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沒早沒晚的忙于生產(chǎn)和建設(shè),沒怎么顧家。這輩人一直行走在“全心全意”和“毫不利己”崇高而純粹的高埂上,令后輩汗顏。離休后,父親失落孤獨過,一定檢討自己,調(diào)整方向,細數(shù)身后事。七個子女六個沒婚配,四個哥姐在兩年內(nèi)成家,足見父親那時的焦急。我也一定是在父親緊要工作計劃內(nèi),他不動聲色的給我創(chuàng)造機會,只是我青蔥稚嫩少不更事,呆瓜木腦不開竅。
父親不知道那時的我,心一直在遠方。
我到大有場部中學(xué)教書后,父親曾到過我的學(xué)校,問過我有沒有對象了。那時我忙于教學(xué)和高師函授,一點也沒在意這件事。父親追問得不到答案后,說了一句,你是不準(zhǔn)備給我看一眼啊。
那年春節(jié),母親在鍋上炸肉圓,我們剁餡包包子,一大家忙忙碌碌,說說笑笑。父親裹著大衣笨拙地歪斜在鍋門口,這是他離休后過年時的固定職業(yè),大家都嫌他做不好技術(shù)活,父親還是滿臉堆笑想?yún)⒓?,大家就封他為火頭軍。他一邊架柴燒火,一邊插話拾笑,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再給你們做回火頭軍,明年就燒不到了,惹得大家一起說不吉利。父親自知不合時宜,諂笑不語。不想真的一語成讖,第二年春節(jié),我們在凄冷的繚繞中問天問地問黃海,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個老火頭軍了。
父親搬到總場兩年后去世,幾個姊妹全在農(nóng)場,我和小妹尚無對象。他一輩子行走大地,諳熟季節(jié)冷暖,草木興衰,是否真的悟出萬物節(jié)律有所預(yù)感?他一定像所有匆匆忙忙沒干完事的父親一樣,是帶著深深遺憾走的。
2017年女兒高考,十年寒窗待收網(wǎng)。在高考前一個星期天午飯時,我突發(fā)奇想,說點趣事減減壓,就講了父親學(xué)自行車的故事。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十二分場曾給他配了自行車,但父親年齡大,會騎不會上下,每次上車就找墻根或者樹,扶著爬上去,一腳用勁駛了去,下車再找樹和墻根,慌亂的靠上去再爬下來。有一次我站在家里的窗前,看到他騎車回來,競?cè)恢苯訉χ壹业静荻炎采先?,踉踉蹌蹌熟練的爬起來,四處望望,撣撣衣服,扶著車笑瞇瞇地回家了……這些故事打著時代烙印絕無僅有,鮮活接地氣。江蘇的高考作文正是關(guān)于車內(nèi)容的,女兒用了這故事,寫得痛快淋漓,一氣呵成,一下子比平時多考了15分,穩(wěn)妥妥地上了自己心儀的美院。至今想起,我一個非教育工作者,能逗中高考作文內(nèi)容那可是萬萬分之一啊。父親已經(jīng)遠去我們?nèi)嗄炅耍ぺぶ?,莫不是他還在萬丈光芒中努力振翅,俯瞰巡視,在關(guān)鍵時刻給我燭照指引,護佑助力。
去年參加同學(xué)孩子婚禮,遇到一個老同學(xué),他竟然還記得我那次走“親戚”,并說故意躲我,叫我找不到。我問為什么,他說用現(xiàn)在的話講,你那時是高富帥,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干部子弟樣樣紅……“文革”期間,父親被打倒,我們受牽連,被人欺侮,一直把自己定位龜縮在塵世一角。我竟然沒感覺到后來在父親的照耀下,我有過這樣令人羨慕的時光……有時沐浴幸福自已懵懂,卻是別人最清楚。驀然回首,花開花飛百花洲,云淡風(fēng)輕歲月稠,幸??偸沁z漏在那彎彎曲曲的天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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