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五叔(小說)
這天回家,妻子說,五叔病了,病的很歷害,怕在世上活不多久了,你不去看看么?妻子這么一說,我縮回拿筷子的手問:什么病?聽說是肝癌后期。妻子這么一說,我感情有些復雜起來。
五叔是我本家二爺?shù)膬鹤?,年齡是不小了,快八十了。他在村上是有名的“吝嗇鬼”,我對他印象也不好。關于他,有很多傳說,下大雨把草帽挾在腋下讓雨淋著身,說是不能把新草帽淋壞了;把粘有饃皮的籠布當著豬肚啃……。這些真實而又讓人啼笑皆非的趣事,人們一聽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了。我第一次和他打交道還是八十年代末期,也就是1989年,那時雖然包產(chǎn)到戶了,土地還是集體的,你不能雖便挖土毀壞土地。那時候,我還沒結婚,剛當上隊長。那天他掂著小煙袋往我家門前一蹲,煙袋鍋往煙布袋里捺著煙未,不慌不忙,慢聲細嗓地喊著我小名:柱,我打算拉幾筐土,捏幾坯,蓋個廚房。嗨,你拉土拉唄,打坯打唄,干嘛捏幾個坯?蓋個廚房也不是幾個坯就夠了。我聽到他說話就感到別扭,更甭說批準他拉土了。我生硬地說,不中,沒土。當他小心地慢聲細嗓地用商量的口吻說了一陣仍得不到我同意,臨走時,還很諒解地說,知道柱剛當隊長,有些事不好辦,就到秋再說吧!看他模樣我有些不忍了,說,算啦算啦,你拉南地河堤下的土吧!那中那中,我走了。他說著,點點頭轉身離去,并不為此感到喜出望外。
我們這兒離城近,沒錢買煤,人們常常到城里的木器廠拉鋸沬燒火。有一回,他在木器廠門口等了四天。二栓和他一路,該吃飯的時候,叫他到飯店買個湯什么的,把帶來的饃泡泡,他不去。開始二栓不好意思一個人,跟著他啃兩天涼饃,到第三天,二栓忍不住了,說,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了。他抬頭看著二栓,這兒多好,廠里有茶爐,接點開水把饃泡了,在家你能吃上花卷饃?你在這兒吃吧!二栓惱了,扭頭走了。他卻很感嘆,朝架子車上一躺啃著饃說,年輕人受不了一點罪。一副自慰自樂的樣子。當他們拉著鋸沬回來的時候,路上休息時,他發(fā)出一聲嘆息。二栓問他怎么了?他說,這次多花錢了。嘿,吃飯沒見他進飯店,吸煙是他自制的煙沬,能花多少錢?二栓問他,花一塊?他搖搖頭。問他花五毛?他又搖一搖頭。真無聊。二栓煩了,不理他了,這時他說花一毛四。二栓哈哈哈笑了,說,四天花一毛四?你干脆扎住脖子別吃了!不知道五叔真的不吃肉還是舍不得吃,反正從末見他家油炸煎炒過。有一年,隊上分了幾斤棉籽油,一兩也沒吃,裝進大罐埋在地下了。過一年多,隊里出民工挖河,要買油,我正要派人進城,他說他家放有油。我一聽,喜出望外,高興地說,好,把你的油貢獻出來,給你高價錢。他卻正色道:自己社員吃了,要什么高價錢!嘿,他這幾句蠻在理??烧l相信呀,放著油,舍不得吃,埋地里。我心里說,到時候價錢高低都行,只要現(xiàn)在把油弄到手,讓伙上的人先走。于是,我高高興興地跟他去提油。
在屋的一角,他扒去一捆干草,露出一塊木板,拿去木板,又露出一個黑罐。他慢慢拂去塵土,伸出雙手捧出罐子,然而在他掀開蓋子的時候,他哎喲一聲坐在地上。怎么了?我嚇了一跳,近前一看,罐里什么也沒有,油已經(jīng)從罐底滲到地下去了。我高興半截,不由埋怨他一句,五叔,你耽誤事不小……轉身走了。
由于他的吝嗇,給人們留下了許多飯前飯后的話題,青年們也愛以此捉弄他。但是,現(xiàn)在他病了,作為村支部書記,去看看這孤寡老人也是我們的職責。
我和村干部一行人來到他家時,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屋里由于失去老伴顯得很零亂。太陽從窗戶射來幾束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灰白的頭發(fā)附在頭皮上,象戴了頂破氈帽。
我和村干部一行人來到他家時,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屋里由于失去老伴顯得很零亂。太陽從窗戶射來幾束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灰白的頭發(fā)附在頭皮上,象戴了頂破氈帽,干巴巴的瘦臉上,顴骨突出,眼睛深陷,密密的皺紋擠在一起,這些天沒見,他變得蒼老許多。但他看到我們時,眼睛立刻閃現(xiàn)出灼熱的光。他欠欠身要坐起來。我知道,這對一個病危的人需要多么大的氣力。我忙勸他躺下,他的臉上現(xiàn)出欠意的笑容招呼我們,坐,坐,坐床邊上。坐下后,我問他,五叔,好些么?他用力笑笑,就這樣了。我這呀,是熟透的面瓜,要落蒂了。他說話仍然輕聲細嗓,嘴唇牽動著幾根白胡子一動一動。我打趣地說,別急,閻王爺還沒點到你的名字呢!
他苦笑笑,微微擺動著頭,說,我心里不糊涂,我不會在你們面前晃幾天了。這時我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似乎帶著悲哀。我忽然感到一陣悲涼,難道人在死的時候都有這種戀世難舍的心情么?我安慰他說,不要緊,別想那么多,好好休養(yǎng),有啥事給村上說。他沒吱聲,微微閉上眼睛。停了一會,他睜開眼望著大家說,我有兩件事要和你們商量。
什么事?還不是要求給他埋葬的好一點。有句話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慷慨地說,五叔,有啥只管說吧,只要村上能辦到,都盡力去辦。五叔卻搖搖頭,顫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包袱。
我知道,人在結束一生的彌留之際,都要留下遺言,遺物。而他能留下什么呢?他沒兒沒女,是文書?契約?還是金銀財寶?然而,當五叔打開包袱的時候,人們震驚了,那是錢,一小包袱錢?,F(xiàn)實生活人們都想得到而又不易得到的錢。里面有百元的、拾元的、伍元的、貳元的、壹元的、還有硬幣,怕有兩三千元吧。屋里陷入了沉默。人們相互望望,他把集攢一輩子的錢拿出來干什么?
五叔的手摸著錢,一張張摸著。兩眼看,當他把最后一張綠色的貳元錢拿在手里時,似乎怕誰搶去,又貼在胸口上,好一陣才抬起頭來說,我要說的第一件是,我這一輩子不能給世上留下什么,這點錢委托你們轉給學校,給孩子們買書……他的聲音象平常那樣,依舊那么低,依舊那么細,但沒有半點虛偽。他的臉色依舊那么蠟黃,但神情是莊的。這一切震動了我的心。 我看著五叔,看著,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這就是人們平常討厭,連我自己也嘲諷過的吝嗇鬼五叔嗎?我仿佛置身于夢境,不敢相信自己,只覺得眼里向外涌著什么,漸漸地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一個蹲著在吃鍋巴的老頭……那是誰?那是五叔呀。他一腳踏進門,見五嬸正要往鍋里倒水,他急忙喊,別添水……五嬸被這突出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扭轉身問他,你是咋啦?他抹一把臉,鍋里的鍋巴你沒鏟凈就倒水。五嬸說,我當啥事,那都漚了,不中吃了。五叔說咋不中吃呀。從五嬸手里要過鏟鍋鏟,就那么一跪,趴著鍋臺鏟著吃起來,嘴里還說著,這鍋巴可香哩。
這時五叔說話了,還有一件事,我死了,不要買棺材,現(xiàn)在興火化,火化!說完,他象一匹如釋負重長途跋涉的老馬,長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許有人說,這老頭大概想錢花不出去了,不如交出來做個空頭人情??墒?,他為什么不在他生前把錢花完?為什么不交待在他的葬禮上,以隆重的葬禮來榮光耀祖?人啊,活在世上,社會的輿論、壓力、誤解,往往使你抬不起頭來,而五叔正是在種種壓力下生活過來的,并執(zhí)拗地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看著五叔,想說什么而又說不出來。我恨我以往對他鄙視和嘲弄的態(tài)度,我想說幾句懺悔的話,然而終于沒說出口來。
五叔與世長辭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學校的學生和老師都參加了他的追悼會。我想,他生前一定不知道人們會這樣隆重悼念他,要知道如此,他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