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草房子 瓦房子(散文)
七十年代,蘇北鹽城響水境內(nèi)最多的是蘆葦和草房子。
草房子很隨意地散落在各地,不成排,更不成行,像一群身著舊蓑衣的老漢,悶悶地蹲著,各自吧嗒想著生活的心事,一口一口地炊煙繚繞升天,迷惘成灰灰的時代背景。也有成片成群成村莊的,莊內(nèi)細細的小路像喇叭瓜藤一樣連接起多籽的家庭。孩子們在透明的藤莖上活潑潑地滾動玩耍,我們都是木偶人,不許說話不許動,突然就定格成大大小小呆呆的瓜蛋蛋。
過了年,只要天氣一轉(zhuǎn)暖,蘆葦芽就捅破大地,遙指天空,即使是挖河溝被傷筋動骨的葦根,也會以一鍬土為家,搭箭拉弓怒放生命。在暖風里,孩子們原先還把葦芽誤以為伏地茅針,一回頭,像是誰摁了一下電門,蘆葦們都抽條搖曳風中舞動成長起來。孩子們脫了冬裝輕盈地滿世界奔跑,像野性的蘆葦,每天都在拔節(jié),天天都在變化。到了秋天,田野上零星散落的草房子就會被蘆葦徹底地包圍掩埋,漂浮成蘆葦海的點滴,灰白的葦絮在逆光中像芝麻蝦在透明的水里蠕蠕地浮動。秋風吹在人身上一天比一天涼,河床也清瘦起來。雁陣鳴叫著穿過瀟瀟葦蕩,在白云藍天里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天地曠遠,萬木漸萎,秋風瑟瑟,極目遠眺,讓人心生些許憂傷,蘇北嚴寒而漫長的冬天就要來了。
草房子和蘆葦成了那個年代鹽堿地上人與自然地頑強對絕。
瓦房子是有的,在縣城和鎮(zhèn)上,鄉(xiāng)村是極少見的。在國有的黃海農(nóng)場,青磚紅瓦房卻是一個家庭的標準配置。瓦房是刻意規(guī)劃的,老場部一排五棟,前后左右均等距離,電燈線串聯(lián)各家各戶,由南向北很氣勢地排成方陣。也許是兵團建制,建筑群透著軍人的秩序和嚴謹,更不必說二師師部和大有街上的部隊營房了。附近康莊公社人家的草房子就更顯得寒酸局促和頹唐泄氣,凸顯著那個年代的不公與無奈。
我家瓦房犄角旮旯地伸到了康莊公社的項莊,右邊就是一家坐西朝東的草房子。秦姓男主人是公社書記,他家的草房子和項莊的社員家一樣,一塊磚也沒有。我家7個姊妹,他家6個,兩家孩子調(diào)皮玩惱了,我們就扣他家墻皮,或者撒尿泚他家墻根,逮住一個地方,哥幾個一次就能沖掏出一個大坑,嚇得他家矮矮的女主人低三下四地來我家求情告饒。更多的時候兩家友好相處,我從草房子里獲得了比農(nóng)場這個群落里更多的友情和關(guān)愛。
我腳踩二元社會兩個部落,更多體驗了人世間得冷暖。
秦老六大約與我年齡相仿,卻比我矮了半個頭,瘦精精的,因為老小,被父母哥哥姐姐寵著,衣服上便沒多少補丁,甚至還有糖果糕點的零食,繼而敢與我家比攀。草房子就是好,冬暖夏涼,上面還能長草長花。確實,一到冬天,我家就熬一鍋面漿封窗戶,晚上經(jīng)常聽到北風得意的口哨聲,床上鋪的稻草或棉籽殼板結(jié)生硬,我們跟貓咪一起蜷縮成團團。我們經(jīng)常上房揭瓦捉麻雀,一到雨天,屋里屋外一起下,但我們瓦房寬敞明亮,還有電燈。當時我與秦老六比了個平手,但不久我就徹底把他打敗了。夏天暴雨來臨,草房子淌下的水泥草混雜,顏色像醬油。我家瓦房上的雨水清甜透徹,做飯好吃,洗衣服干凈……附近草房子人家就拿著木桶、鐵桶、洗澡桶、搪瓷盆……好像要把我家瓦房箍起來。他們一大家候在門口,守望著。一開始雨打盆桶,叮叮咚咚,各發(fā)各的聲,節(jié)奏一樣,桶滿盆溢了就同唱一首歌。瓦上的雨像山澗里的溪水順滑流暢,又像水簾洞的雨簾,洞里洞外,把我們隔成兩個世界。項莊人淋著大雨,老老少少高興地一趟一趟地往草房子里拎水,他們滑滑溜溜、踉踉蹌蹌地跌成了泥人,倒地得一瞬間,先護著的是桶里的雨水。我們在瓦房里隔著玻璃窗看熱鬧,拍手驚叫:摔了一個,又倒了一個……有時草房子人家來了客人,他們甚至會到我家要他們稱的甜水(其實就是自來水)。他們端著臉盆自帶一瓢,一臉謙恭,舀上幾瓢,小心翼翼,千恩萬謝,笑瞇瞇地退著出門去了。
秋天來了,風爽爽的,云在藍天上舒卷變幻,齊齊地向北游移。地上草房子的泥墻上掛滿了黃玉米、紅辣椒,門前堆滿了蘿卜、山芋。男人們忙地里的事,主婦會帶領(lǐng)孩子們很盛大地做一件事:丫山芋。一家人圍在小山一樣的山芋堆旁,左手一個紡錘形大山芋,右手一把長片刀,一般上四刀,翻過來十字形再四刀,更小的孩子就會把丫好的山芋掛在專門的架上。白天做不完就連夜干。如水的月光灑在每個人的身上,像披了一件水晶鑲邊的衣裳。原先大家還嘰嘰喳喳地說笑,小狗小貓圍著人堆追鬧,后來都累了就沉默,只有刀殺山芋地“嚓”“嚓”。這個季節(jié),這樣的夜晚,月亮給項莊點上天燈,一地銀輝,小村無眠,家家門前端坐一群人,“嚓嚓”、“嚓嚓”,他們要趕著季節(jié),乘著秋月,切好山芋,晾曬干透,用蘆葦席子箍成高高的糧垛子才能睡上安穩(wěn)覺。
有的人家要一連做幾天,門前要搭上四五個架子,這是他們一個冬天的口糧啊。
草房子最致命的問題是容易失火,特別是在冬季。煙囪里的火星掉在草房上,隱隱的,悶悶的,耐心地積聚著,滲透著,一旦來風,星火驟燃,火借風勢,勢不可擋,半小時就能把一生的積蓄燒個精光。有一次,午飯后曬太陽,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百多米遠的劉家草房子好像在冒煙,以百米沖刺地速度大呼大叫地跑了去,劉家人慌忙敲盆喊人,一時間項莊來了幾十口,好在不遠處就有個大水塘……劉家人一一遞煙,感激不盡,人散回家??刹痪梦矣职l(fā)現(xiàn)他家房子冒煙了,跑了去,他家居然不信,出門一看,大驚失色,沒有滅盡的火死灰復(fù)燃,又慌忙敲盆……我見過更厲害的草房子失火是在一個半夜,項莊西面突然就響起敲鑼敲盆哭喊聲,暗紅明滅了半邊天。趕到現(xiàn)場,草房子燒得正旺,通紅的火焰發(fā)出“呼呼”地聲響,瘋咬狂嚼,勢不可擋。人們還是一盆一盆地傳遞水,主人還是跑來跑去地求救,女人披頭散發(fā),被人死死地拽著,她哭喊著向火里沖,還想搶出更多的東西。一家人被燒得衣衫襤褸,露胳膊露腿,哭成了一堆……
許多年后,我偶然在畫展中看到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吶喊》,那變形扭曲尖叫的面孔,那圓睜的雙眼和凹陷的骷髏臉頰,那種末世來臨得驚恐……背后是如血如火的色彩,讓我想起項莊那場火災(zāi)。
秦老六,你還敢與我比嗎?
那時,我家按月拿著本本去場部買糧買油,還有布票、電影票、澡票……草房子人家就很羨慕,他們甚至拿山芋干、玉米面跟我們換各種票。每到夏收秋割,農(nóng)場就如臨大敵,不但是時時關(guān)心天氣預(yù)報,還要時時提防背著蘆席簍子的公社人。他們老少成群地蹲在田頭地尾,伸長脖子,盼望著,盼望著,稍不注意,他們就“嗡”地一聲撲進收割后的麥田,搶拾麥穗、麥秸子。東方紅拖拉機無情地翻耕麥田,一切都掩埋進土里。農(nóng)場也要趕季節(jié),種夏季水稻。忽有一個秋天早晨,在上學路上,我碰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公社人,被兩個警衛(wèi)連的人用槍押著。我驚恐地看他們走過,聽到了血凝固在衣服上干燥地摩擦聲……后來聽講,兩個公社人半夜偷水稻,搶奪看青人的槍,走火,打中了一個,另一個就背著跑,中槍的因失血過多死了,才四十多歲……
那時候農(nóng)場孩子很痛恨公社人,以為他們偷吃偷拿,還偷糞,不勞而獲,私心太重,哪里知道體制使然,先天不公,他們土地稀少,沒有機械,靠天吃飯,貧困交加,“一大二公”地被捆住手腳……
去年底,聽說中山河上又架起一座大橋,就想去看看。走到小閘口卻意外地碰到了項莊的一個劉姓發(fā)小。老樹皮一樣的手一握,加上溝壑縱橫的臉,他至少比我著急了十年。先前還很激動,隨后逐級降音降調(diào)降回原本,直至又低矮到四十年前的塵埃里。想當年他家窮得沒衣服穿,他家大哥愣頭愣腦地把部隊營房前曬的衣服一把擼到頭,抱回家,被抓個正著……閑談之余得知,項莊的那片草房子早就沒啦,家家都蓋起了樓房,他家早從項莊搬出,自己在中山河堤的白楊樹下蓋了一排寬敞的磚瓦房,還有輛馬自達轎車。幾個孩子都在城里打工買房結(jié)婚生子。末了,他憂心忡忡地說,自己老了,不想去城里,這排房子還有幾畝地想留給最弱的兒子……
一樣的日月同樣照在我們身上,一條中山河同樣滋養(yǎng)我們成長。我吃國家供應(yīng),旱澇保收,老有薪金,還要憤怒企事業(yè)單位的不公,退休還分三六九等。他靠自已刨食,聽天由命,老無所依,還要擔心陰晴雨雪地里收成,兒女還要再補貼。原生的不公和早年的艱辛苦難滲透融入在他們的性格和精神里,讓他們一輩子匍匐于地,永遠仰望這世間的人和事。其實,他的子女與我們一樣過著城里人的生活,農(nóng)民的稅賦早已減免,國家也在逐漸的給農(nóng)民發(fā)老年補貼,幾畝地在未來增值無限,他現(xiàn)在的物質(zhì)財產(chǎn)遠比我富裕的多啊!
我們爬上高高的中山河新大橋,視野一下高遠起來。五車道的大橋和寬敞的馬路把鄉(xiāng)村與城市連接起來。向西目力終極處,太陽照在中山河上,碎金爛銀,鷗鳥飛翔,兩岸蘆葦叢生,葦絮輕曼,似煙似霧。河水從西向東,無聲無息,流過曾經(jīng)滿是草房子的七套、六套、康莊,流過黃海農(nóng)場,不緊不慢流入再也分不清江、河、湖、海的大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