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駐唱歌手(小說)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好!唱得好?。≡賮硪粋€……”
“也,瞎子,開演唱會嗦?”
“唉呀,莫打岔。繼續(xù)唱!”
仿佛得到鼓勵,稀稀拉拉的掌聲和喝彩聲后,那個聲音又唱了起來。歌聲更嘹亮、高亢、刺耳——“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我再也睡不著了。
迷糊著打開手機,5:45分。見鬼!每天都這樣,還讓不讓人活了?這些人,把這兒當(dāng)什么地方啦?放牛坡?菜市場?這要是在深圳,或者重慶,早打110了??墒?,這是花溪鎮(zhèn)。在這兒,公共意識、城市治安管理條例都是浮云。
大半個月了,我被他們的嗓音折騰得疲憊不堪。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起床。我要罵人。
我吃力地支起上半身,剛想翻身,就聽到女兒低低地“啊”了一聲。壓著女兒頭發(fā)了。我趕緊躺下,一動不動。等到女兒香甜的鼾聲再響起時,罵人的念頭卻像被針扎了的氣囊,泄氣了。我睜大眼睛,靜靜地等待天明。
我是開學(xué)前住進半月巷的,此前一直在沿海打工。女兒上初中了,婆婆說她管不住了,我只得親自回來。年前在河濱路月亮灣買了套房,要年底才能交房,我就在正大街半月巷租了個鋪面,賣點煙酒副食維持生計。鋪面二十來平米面積,位于巷子口,緊靠著一家理療店。
花溪鎮(zhèn)是個山區(qū)小鎮(zhèn),原來有三條街,后來擴建成五條,分成了新街和老街。新街樓高路寬,舒適便利,成了商業(yè)中心。人們紛紛往新街遷移,老街人去樓空,冷清得只剩下坐在斑駁的木門旁打瞌睡的白發(fā)老者了。
正大街是老街,是入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地,平時冷清,趕場天倒也熱鬧。租房時,房東說半月巷的住戶走得差不多了,清靜,正適合孩子讀書。哪知,我來裝修時,旁邊卻新開了一家理療店。
理療店是經(jīng)營電磁理療,銷售理療儀和保健品的。店里宣稱電磁理療是通過上百種珍稀藥材提取的電磁波導(dǎo)入,給身體充電。配合他們的藥物充電,能殺死體內(nèi)病菌,治療各種疑難雜癥,延緩衰老。店里全天候空調(diào)開放,還有六十歲以上老人憑身份證登記免費體驗十天、老帶新額外增加三天、以及不定期發(fā)放雞蛋掛面等小禮品的優(yōu)惠?;ㄏ?zhèn)的老人喜歡撿和(貪便宜),是不會拒絕這免費的午餐的。店里有四十臺理療儀,每天同步開放五場,一場一小時,依然場場爆滿。將近兩百平方的理療大廳,天天人滿為患,吵吵嚷嚷,像坐壩壩席一樣。老人們喜歡逗留在店里湊樂子,使得座椅嚴(yán)重短缺。一些老人為了爭搶座位,天不亮就來巷子里排隊。他們扯著喉嚨打招呼、拉家常,聲音大得幾條街外的狗都要大聲吠叫。
在沿海習(xí)慣了晚睡晚起,突然被提前吵醒,身體實在吃不消。短短半個月,我就長出一對國寶眼,還全身酸軟無力。我擔(dān)心長此以往,不但自己吃不消,孩子也會受到影響。
我決定找理療店老板給個說法。這事因他而起,他總得承擔(dān)一部分責(zé)任。至少,他出面打個招呼,老人們該有所收斂吧。
理療店老板姓吳,四十出頭,自稱重慶城的。他腆著個羅漢肚,夸張的笑容總堆在肥膩膩的臉上,像浸了豬油一般。
吳老板跟我打太極,“小何啊,這個事我也惱火呢!你看……”他指著店門口寫著7:30——17:30的營業(yè)時間表,“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們不守規(guī)矩,我有啥法嘛?!”
他想推脫責(zé)任,我可不依,“這些都是你的上帝,你不管哪個管?”
“那不也是你的上帝嘛。你看,我貼著本伺候他們,結(jié)果他們把銀子撒你那兒了!”
他笑瞇瞇的,我倒心虛了。
開張半個來月,我唯一的進項都是來自這些老人的幫襯,他們自然是我的上帝。可是,吳老板也太夸張了,就那幾塊錢一包的煙和一兩塊錢的鹽巴味精,我能賺到什么銀子?
稍后,他又很好心的樣子點拔我說,這些人中,瞎子最吵,也最有號召力,要我找瞎子。說只要擺平瞎子,一切都不是問題。
拿我當(dāng)槍使?我一肚子火,卻不好發(fā)作。每天一盒軟中華,他可是我最大的上帝,翻不得臉。
這看著只是一句話的事,辦起來卻并不容易。
上了年紀(jì)的人,習(xí)慣了大嗓門,加上聽力不好,怎能說改就改?況且,這些人員并不固定,每天都在換人,我找誰去說呢?再說,如果方式方法時機不對,不僅達不到目的,還會得罪人——誰肯讓小一大截的無名小卒來指東道西呢?
思來想去,我決定找瞎子說說。
瞎子的老伴叫他瞎子,大家都叫他瞎子,我不能叫瞎子。通過理療店的登記資料,我知道他姓夏,我叫他夏老。
夏老六十出頭,雙目失明,但從不拄拐杖。他老伴就是他的拐杖。老伴在時,他攀附著老伴肩頭行走;老伴不在時,他就伸了手在空中摸索著挪動。他身高體壯,衣服總是很不合體,像撿的一樣。我在沿海做過幾年服裝銷售,從質(zhì)地和LOGO看,他穿的還盡是名牌。他臉膛黑紅,腰背總挺得筆直,看起來很威嚴(yán)。不說話時,還有幾分瘆人。
夏老是個閑不住的人,只要一進店,就要掀起一股浪潮。他愛講話,話題廣泛——家長里短、政論時弊、聊齋八卦都能扯上幾段。他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講述里,張飛打李飛打得滿天飛,一臉陶醉。當(dāng)然,他也不全唱獨角戲。講著講著,他會突然提個問題,或者插入一兩句笑話和葷段子來活躍氣氛。他總微抬著下巴,頭側(cè)向一邊,時刻保持著側(cè)耳聆聽的姿勢。若應(yīng)和者多,他就滿臉通紅,唾沫四濺,講得更來勁。反之,那臉就會暗沉下去,聲音也輕得如失去了準(zhǔn)頭的箭頭,還無緣無故地沖他老伴發(fā)脾氣。不過,要不了多久,他就成為別人話題的主導(dǎo)了。
聽說,夏老是個有錢人,家住河濱路,有兩個兒子,都是大老板。他兒子每個月都給他寄生活費,一家三千。六千,在我們花溪鎮(zhèn)來說,算高收入了。
他好像有些能力,隔三岔五就帶來新人,樂得吳老板的豬油凝固在臉上化不開。他一來,吳老板再忙都要跟他說幾句話,把從不散人的中華給他抽。吳老板還給他留了個專座,就在靠展臺最近的地方。當(dāng)然,跟對每一位體驗者一樣,要勸他辦卡、買產(chǎn)品和儀器。
比起擺龍門陣,他好像更喜歡唱歌。冷不丁的,就吼上一嗓子,把昏然夢游的老人驚得一哆嗦。唱歌時,若有人鼓掌叫好,他就興奮得像中了大獎一般,手舞足蹈、笑容滿面,說話的聲音都有了幾分悠揚。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跟他搭上話的。
我說夏老,你歌唱得真好!是不是哦?你喜歡聽啥歌?我給你唱。像蘇三起解啊、東方紅啊,都好聽。行將……等等夏老,現(xiàn)在不忙唱,我給你提個建議。啥?就是、就是吧,我覺得你可以跟吳老板打個商量,到前面臺上唱。臺上?對!上臺。拿著話筒,邁著貓步,多帶勁!你笑話我哦……真的,我是為你好,坐起唱好憋氣喲。那是。對了夏老,有個事兒拜托你一下。啥、啥事兒?那個,我屋頭娃娃在讀書,休息不好影響學(xué)習(xí)。那是。早上,你們……聲音好大哦,娃兒都吵醒了。恁個?唔,我曉得了。麻煩你老人家哈,幫我給他們提個醒,壓著點。嗯……臺上真的恁個好呀?
九月底,我去城里進貨回來,聽到隔壁持續(xù)不斷地響著歌聲、掌聲和喝彩聲。歌聲是從話筒傳出來的,極有穿透力,震得我耳膜嗡鳴。歌聲走腔走調(diào),極是難聽,但唱的人挺賣力,豪邁激揚,硬把一首《紅梅贊》唱得跟義勇軍進行曲似的。
正巧吳老板過來買煙,我問他這是唱的哪出,他笑說在開演唱會。
“喲,吳老板,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免費充電,還有歌手助興。”我取笑他。
“還不是那個瞎子……唉,你們這兒的人怪扯扯的,扎堆地來,就是不舍得花錢?!?br />
“哪個叫你恁貴嘛!”
“貴?千把塊錢的東西,有好貴?去一趟醫(yī)院,零頭都不止呢?!?br />
“那……你這個真有這么神奇嗎?”我壯著膽子問。
“那還用說!”他把眼皮一翻,兩顆綠豆都快蹦出來了?!安恍拍銈€人去網(wǎng)上查唦!”
有啥好查的,網(wǎng)上五花八門,騙人的可多了。這年頭,保健產(chǎn)品都一樣,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只要不出問題,管它呢。
跟夏老說過后,那刺耳的歌聲就再沒響起過了。雖然還是鬧哄哄的,但相對清靜了不少。我卻一到那個時間點就醒了,再也睡不著。翻弄著手機,在一聲乍呼呼的尖叫后,依稀聽到夏老的聲音,“小聲點,莫吵到別個娃娃睡覺!”
理療店并非慈善機構(gòu),免費體驗什么的,只是為了招攬顧客。在充電時,除了廣告宣傳,還有專人現(xiàn)場促銷。促銷員小周,瘦精精的,白襯衣花領(lǐng)帶,手持話筒,在展臺上跳來跳去,像只猴子。小周大力灌輸養(yǎng)生經(jīng),鼓吹產(chǎn)品的神奇功效,還不時拋出秒殺、特獎等優(yōu)惠,吸引老人們購買。當(dāng)然,成交量并沒那么可觀。
只要小周休息時間一到,等在臺下的夏老就會沖上臺去,接過話筒,挺胸,抬肩,呼氣,粗獷嘹亮的歌聲就沖了起來。唱幾句,他就學(xué)著電視里歌星的樣子,打著拍子,揮著手,高聲喊“一起唱!”像有某種號召力似的,很多老人跟著吼了起來,理療店的熱鬧勁引得樹上的知了都跟著知了知了地叫得更高亢了。他還不時地扭幾下身子,踏著拍子,手抽筋似的舞動,像喝醉了酒的鴨子。他夸張滑稽的動作,常常樂得老人們捧腹大笑。
雖然他嗓音賽過高音喇叭,但是唱歌不得要領(lǐng)。走音、跑調(diào)、竄詞、高低音不分、真假聲難辨,如鬼哭,像狼嚎。實話說,聽他唱歌,就是閹割耳朵。但是,花溪鎮(zhèn)的老人們喜歡。他們說,到理療店,就是來聽瞎子唱歌的。
駐唱歌手成了理療店的一大賣點,夏老也成了花溪鎮(zhèn)的紅人,到哪兒都前呼后擁地跟著一幫老人。他背挺得更直,灰撲撲的皮鞋鞋面抬得更高了。
雖然吹牛時總犯常識性錯誤,比如把特朗普說成特能普,薛仁貴跟項羽攪在一起。但是,夏老是有些文化的。人家半天算不清的帳他三兩下就算出來了,別人不能決斷的事他眼一閉就能拿個主意,他還會寫字。
他說,他年輕時是縣水泥廠的,當(dāng)過班組長,管過幾十號人。關(guān)于他的眼睛,他說是三十歲那年被工地的流彈炸瞎的。他老伴說,要不是敗了仗,憑他的能耐,李三都比不過他。李三是縣里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是人大常委,經(jīng)常在電視和報紙上露臉,自然是家喻戶曉的大人物。提到李三,他總是鼻孔朝天,一臉不屑地說:“李三這龜兒,一個窮打雜的,居然整發(fā)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半截小子,天天跟到老子屁股后頭到轉(zhuǎn),想拜師,老子甩都不甩他……”隨后,又一臉頹喪,“要不是這眼睛……”
人家就安慰他,說你這眼睛是遭了,但是你更能干啊。他李三再行勢,也只是墊江縣這小池子里的一條魚王。你兒子就不同了,一個個跳出龍門,跳到大海里,都成魚精了。
聽到這話,他又變得神采飛揚起來,條條皺紋都是自豪。
他說,他兩個兒子都是大老板,老大在深圳開廠,老幺在昆明包工。兒子們都是跟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打交道,風(fēng)光得不行。還說兒子的家太大,害得他老是迷路,所以不跟到兒子住。人家就說,我們想出去沒得門兒,你還不愿去,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喲!他把胸一挺,聲音提高了八個分貝?!巴忸^,外頭有啥子好嘛?吃的盡是魚肉,一天氣脹得話都不想說。說個話嘛,非得憋到喉嚨卷到舌頭,不然別個嫌你沒文化。有人卷也還好,關(guān)鍵是那些人個個都關(guān)在屋頭,你跟空氣卷啊。出去走兩步嘛,一出小區(qū)耳朵邊全是車子呼來叫去的,哪還走得動嘛?……還是屋頭好哇,想說就說,空氣頭全是熟人的味道……”
他老伴就在旁邊跟別的老婆婆小聲嘀咕,“你們看嘛,這瞎子,死不應(yīng)好。娃娃些對他好得很,他還嫌這嫌那,過場多,磋磨人得很!”
吳老板就湊到夏老身邊,滿臉堆笑,恭維道:“就是就是,現(xiàn)在的人哪,個個往外頭跑,以為外頭遍地是黃金。我們夏叔在黃金堆頭都不稀罕,多有情懷!人不忘本,葉落歸根。他們年輕人愛飛,就讓他們飛,我們老年人啊,在屋頭把身體養(yǎng)好,把線拽緊就是了。對不對?”說完,他湊得更近了,“叔,夏叔,你體驗了恁個久,又不缺這兩個錢,買臺唦!”
“慌啥嘛,我又不是白充,該買的時候我自然曉得。??!”夏老把手一擺,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瞇上了眼睛。
中秋節(jié)后,天氣涼了。梧桐樹的葉子泛了黃,黃綠摻雜,秋心漸半。
很多體驗不消費的老人被吳老板擋在了門外,理療店冷清了起來。夏老唱歌的水準(zhǔn)明顯提高了,音拿得準(zhǔn),詞也唱得熟了。只是顧客少了,掌聲稀了,他也顯得有些落寞了。
夏老好長一段時間沒拉到新人來了,吳老板對他的態(tài)度冷淡了起來。吳老板已改抽天子了,只是沒給夏老抽過,還時常開玩笑說,再不辦卡就不準(zhǔn)他來唱歌了。
夏老嘴巴很硬,說不來就不來,鬼老二才稀罕!可到第二天,他又天不亮就來了。只不過沒以前那么早,一般七點以前,跟我起床的時間差不多。
我的小店受理療店影響,更艱難了。貨架上落滿了灰,我也懶得打掃,沒事就跑到理療店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