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 白蜆子,蜆子白(散文)
我原先有個認(rèn)識誤區(qū),以為白蜆子是我的老老家——洪澤湖的。想它一路過淮安,走漣水,進(jìn)濱海,才到響水黃海農(nóng)場的中山河,是百里遙遙地來慰籍原鄉(xiāng)人的。其實(shí),白蜆子產(chǎn)于黃海灘涂,最適合在咸淡水交匯處生長,它從黃海頭罾逆流向西,每日寸步,跋涉多年,我們中山河才有了這奇鮮美味。
摸蜆子原是我們玩水順帶著做的。夏天午飯時,二哥鼓動著姊妹六人,興奮得臉紅,捂嘴小聲地傳話。母親疑聲問:你們要干什么?二哥大聲回:摸蜆子。母親也沒說啥便允了。在那時的父母眼里,下河鉆樹林,摸魚逮鳥,小草開花,母雞下蛋,稀松平常,兒女放生放養(yǎng),自由成長。我們提桶拎盆,到小中山河,小閘口向下游百米處。此處兩岸蔥蘢,河床清淺,沙土板結(jié),水流輕緩。我們用腳輕趟,感覺到疙疙瘩瘩了,就一個猛子栽下去,兩手貼河泥摸抓,一次一大捧,一會就白生生的一大盆。蜆子在盆里像一堆無動于衷的石子,待靜下來時,就有膽大的撐個縫,一有響聲,吐水一句,好像一聲嘆息。
風(fēng)來了,雨來了,雷公背著鼓來了?!班А币坏篱W電殺下來,驚叫一片。二哥教我們趕緊藏進(jìn)水里,雷聲悶扎扎地刺耳,雨點(diǎn)在我們頭頂上豆粒一樣胡亂地砸,硬實(shí)實(shí),冷冰冰,河水萬千漣漪,沸騰又激動,暖融融的。姐妹在樹底下保護(hù)我們的干衣裳,我們悶在河里溫暖地躲雨……
雷暴雨里的禁忌,我們都做了,懵懂有趣,無知無畏,幸有上天眷顧護(hù)佑。
那時我還沒學(xué)會游水,只能在淺水邊試探。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往河里去,水到胸口處就覺得不能把控地上浮,一跳一沉一聳挺好玩的。不想一下蹦到一個水坑里,水瞬間淹過頭頂。我想喊,但喊不出聲,只有拼命地跳,跳!一下子蹦出了坑。事后沒敢告訴哥姐們,怕他們下次不帶我玩。
我自已救了自已,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掉入過各種坑,也全靠自已打拼蹦了上來。
我到底是什么時候?qū)W會游泳的,說不清。最早我是揪著蘆葦在水邊打漂,攪得泥水翻騰,濁浪濤濤,突然有一天自己就浮起來了,手腳并用地狗刨,會了。生命源于大海,也許人體里潛藏著某種基因,在與自然電光火擊的一次碰撞中,被喚醒復(fù)原了,就自通了。
蜆子摸回來是不能吃的,必須要吐泥沙。滿滿一大洗澡桶,換上清水,再放上一塊鐵器,菜刀、剪子、鐮刀頭,據(jù)說鐵腥味能逼蜆子吐故納新。在喧嘩之后,一切歸于平靜,蜆子果然張口,偷偷漏出玉一樣的唇肉,透明溫潤,修身靜養(yǎng)。有好事小子,輕手輕腳逼近,猛擊桶邦,蜆子驚嚇,緊急合攏,呲出水線,一尺多高。我們曾拔根茅草,悄悄插進(jìn)蜆殼,待蜆子覺察閉緊,剛好成一對,掛在耳朵上,拿手捏腳地扭身腰,女聲女氣地叫“官人”、“官人”,好不得意了一回。
蜆子也有聽覺?我很好奇它的靈性。許多年后我才知道,蜆子品種很多,分布在江河湖海小溝塘,是一種濾食性的動物,以水中的浮游生物為食料,能直接反映水體的重金屬污染,水質(zhì)不干凈就會大面積死亡。黃海邊上的陳港、頭罾建起了成片化工廠,煙霧繚繞,污水橫流。蜆子以白花花的死亡做最后地抗議。
蜆子是河流的耳朵,它在水底諦聽似水流年的浪漫故事,也在用生命檢測江湖的險惡,干凈地來干凈地去,絕不同流合污。
蜆子是一條大河的良心,以一己小小的力量濾凈純潔一個混沌的水世界。在幽暗中一張一合,一句一句地拷問著人性的純度。
在靜靜的時光中,蜆子氣若游絲的循環(huán)著體內(nèi)體外,還她一個純白鮮美的肉身。
我們天天光顧,趴著戲弄,蹲著盼望,竟然有葛朗臺數(shù)錢的財主感。兩天后可以動手開工了。
我們將冷水和蜆子一起下鍋,大火不停,燒開后翻炒。蜆子肉身脫離羈絆,紛紛沉入鍋底。殼鏟走,肉留下,湯乳白,沉淀后待用。蜆子肉可炒辣椒,也可炒青蒜,但我以為炒韭菜是絕配。門口菜地現(xiàn)割一把,切成寸段,蔥姜蒜干辣椒入油鍋煸炒出香,倒入蜆肉和一點(diǎn)原湯,絕不能干炒,蜆肉吸足了原汁,才能肥厚飽滿,鮮香嫩滑,收點(diǎn)汁后加韭菜爆炒出鍋。一家八口,大家搶著吃。去鍋屋盛碗飯,再回頭,沒了,甚至座位也沒了,占位的還唱個肥喏,莫名一句“泗州人不坐回頭板凳”。真犟住了,大姐會很風(fēng)范的哄人讓座,還分享她碗里的菜,一家人又樂融融地吃飯。飯后,母親會問吃飽了嗎?大家爭相曬肚皮,像倒扣的一只碗。那時父親關(guān)在濱海樊集學(xué)習(xí)班,停發(fā)工資,母親以一已之力,養(yǎng)活一家九口,能讓每個人吃飽是她最關(guān)心的事了。
蜆子原湯下面條更是鮮美無比,大家都吃得碗底朝天。
吃蜆子的日子,就是我們家的節(jié)日。
后來,蜆子摸多了,我們還央求項莊人拿到大有街上賣,換了錢可以買鹽、鉛筆、本子、塑料涼鞋……
有朋友去鹽城阜寧海邊旅游,回來說,吃了“蜆子全席”,一桌飯菜全是蜆子做的,蜆肉煎蛋、蜆肉汆腰花、蜆肉炒榆錢、蜆肉爆槐花、蜆肉園子……蜆肉人參湯、蜆肉羹、蜆肉炒飯……描述地讓人腦洞大開,一驚一乍,口水連連,突然就感覺蜆子遙遠(yuǎn)起來。小時候逮魚,螃蟹是不想要的,這家伙張牙舞爪還夾人,也沒多少肉,吃起來費(fèi)事。后來它卻搖身一變成了貴族,成了宴席上檔次的識別物。小龍蝦先前在臭水溝里撲騰,沒人待見它,突然有一天被人燒了吃,大肆宣傳,還專門舉辦龍蝦節(jié),紅男綠女,唱啊跳啊,各路名人一大堆。飼養(yǎng)的、運(yùn)輸?shù)?、燒制的、包裝的、銷售的,形成了一整套產(chǎn)業(yè)鏈,爬上了國際舞臺,普通人家現(xiàn)在要想吃一頓,得先摸摸口袋里的銀子了。商業(yè)世界,造星時代,一大爺聲嘶力竭的吼幾句,明天就網(wǎng)紅了;乞丐腰扎布帶,眼睛剜一下,就成“犀利哥”了。今天看不起,明天就叫你高攀不起。說不準(zhǔn)被那個資本看中了,蜆子也被包一下,裝一下,推到高貴處,普通百姓又要仰望嘆息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
清李調(diào)元《南越筆記·白蜆》粵人云:“南風(fēng)起,落蜆子,生於霧,成於水,北風(fēng)瘦,南風(fēng)肥,厚至丈,取不稀?!睆墓诺浇?,蜆子就是個平常物,水里生,泥里長,取不盡,就是給尋常人家打牙祭的,就是體恤百姓生活的調(diào)味品。
在生活最困苦的時候,蜆子為我家助力,還有它曾帶給我們微小燦然的幸福和夢想。
寫完此文,有農(nóng)場同學(xué)告訴我,中山河已經(jīng)多年不見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