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學(xué)網(wǎng)-原創(chuàng)小說-優(yōu)秀文學(xué)
當(dāng)前位置:江山文學(xué)網(wǎng)首頁 >> 心靈之約 >> 短篇 >> 江山散文 >> 【心靈】兩座“山”(散文)

精品 【心靈】兩座“山”(散文)


作者:呂煥剛 布衣,108.0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3495發(fā)表時間:2019-09-19 15:51:06


   農(nóng)場初創(chuàng)時是一群軍人,于是黃海邊上的鹽堿地就注入了一身綠裝的軍人氣質(zhì)。土地好像是他們卸下的背包,被打理得刀切一樣齊整,方正有型,長寬有度,成建制地驗了身份,編了號碼,守紀律地規(guī)建到營、連、排、班。軍墾戰(zhàn)士一手拿槍,一手拿鍬,江蘇農(nóng)墾的發(fā)源地淮海農(nóng)場至今矗立著這尊雕像,背后是毛主席簽署命令的拓本浮雕,成為幾代人強大的精神核動力。
   每一塊條田就像一條巨型的直尺,一律一千米長,五十米寬,邊框刻度線就是排列間隔有序的林木,丈量著蘇北大平原的深遠和人的意志豪情。如果你在農(nóng)場連隊問路,人家會習(xí)慣地講,不遠,就兩塊條田的路。如果你站在農(nóng)場的田地上遠眺,最多只能望到兩里,你的視野就會被高大的防風(fēng)林屏蔽。農(nóng)場的一切都被打上了軍隊的元素符號,人們挎著軍用水壺,穿著解放鞋,帶著軍用雨衣,聽著軍號下地干活,聽著軍號收工回家。兵團人雙肩挑擔(dān),邊勞動邊守防,成為那個時代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線。
   農(nóng)場土地的闊大無垠帶來的是人的辛勞的巨大無邊,雖說是國營農(nóng)場,機械化程度高,稻、麥從種到收全程機械化,但有些活是機器不能替代的。棉花長到一米多高時,打公枝杈,一早鉆進棉田,立馬就會被綠色和孤獨淹沒。半蹲著,邊打邊挪步向前,一千米,一趟只能打兩行,一塊條田七十二行,上有毒日頭炙烤,下有蒸騰的熱浪和濕氣,天地間就是一個大蒸籠。曾有體質(zhì)虛弱的農(nóng)工真的被蒸烤“熟”了,在曠野里寂靜的走完了一生。拾棉花,拔棉花秸,刨山芋,收黃豆……條田連著條田,兩里接著兩里,寸寸都布滿了人的腳印和孤獨,片片都漂浮著人的身影和寂寞……農(nóng)場的土地帶著刻度,一個人如果足不出農(nóng)場,他就能算出一輩子走過的路,尺量出一生得辛苦和勞累。
   在黃海農(nóng)場的大平地上生活久了,我就十分向往高山,那是奢望。但在農(nóng)場的原野上我確確實實看過山。在一個夏天,驟雨初停,世界被水洗了一遍,空靈高遠,清新透徹。在條田里割著兔子草,一抬頭,我夢一樣看到了西面天邊的一抹山形,不甚清楚,隱隱約約,像淡雅水墨畫里的飛白寫意。我一個人拎著鐮刀,在遼闊的平原上癡癡地呆望著,一任頭發(fā)和思緒在風(fēng)中自由飛翔。太陽是不是掉到山里面了?那山里有廟嗎?山里有沒有住著神仙……成年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我地囈夢,那座山是比鄰而居的連云港的云臺山。
   在我二年級之前的記憶中,黃海農(nóng)場是有山的,我叫它“碉堡山”和“打靶山”。
   我家后面是項莊公社,項莊后面是一條河和樹林,過了河就有碉堡突兀地立在大條田里。這些碉堡是部隊五十年代備戰(zhàn)修建的,田頭地尾,交錯掩護,它方圓幾十米,海拔五六米,這樣的高度在一馬平川的黃海農(nóng)場,在八歲小孩童眼里可不就是一座“雄偉”的山嗎?我們在田里拾麥子、拾黃豆之余,戴著柳條編的草帽,結(jié)伴在這座山上分派廝打沖殺,演繹戰(zhàn)爭的故事。
   有時,我一個人站在“碉堡山”山頂上,拎著鉛絲折編的槍,任由風(fēng)吹破衣,手搭涼棚遠眺,目力和思想跳出了兩里地羈絆。四野是青紗帳,一片蒼茫,林梢矮化與莊稼一起鋪到無邊無際的天邊。我知道,更遠的地方就是黃海了。自降大任的我深深地為一農(nóng)場人擔(dān)憂。
   日本鬼子最有可能還是半夜從北面和東面殺上來,那里連著黃海,海的對面就是日本。農(nóng)場的人就應(yīng)該往西面和南面撤退。在北面,陳家港的三零八公路要放一個團。在東面,通往頭罾的中山河和公路要擺兩個團,梯次配備,層層狙擊??墒俏覀冝r(nóng)場也就是二師七團和八團,還缺一個團……(那時以我小小的視野,還不知道,我們兵團下轄四個師二十五個團,加上其它獨立團、獨立營等等,整個兵團足有二十萬人)這種焦慮從“碉堡山”上一直蛇行尾追到我的破木板床上,讓我夜不能寐。我在一農(nóng)場人和平的鼾聲中,黑木耳一樣支楞著警惕,焦急地制定作戰(zhàn)計劃。第二天,朝陽燦爛,晨風(fēng)清爽,大家各忙各的。老母雞帶小雞一邊走一邊“咯咯”招呼著,覓食去了。母親扛著鋤頭說了聲下湖去了,若無其事地跟著一群人走了。(農(nóng)場上了年紀的泗洪人,由于成長于洪澤湖旁,習(xí)慣稱下地干活為下湖。)鄰居大嘴背著書包樂顛顛地跑來逗我去上學(xué)。我很著急,日本鬼子正磨刀霍霍,大家怎么都不知道?。课蚁敫嬖V他們我判斷的敵情和戰(zhàn)役計劃,但我是個靦腆害羞的人,終于沒有說出來。不過這種拯救農(nóng)場和民族危亡的英雄情結(jié)曾滋育過每個六零后的童年,它至今仍蟄伏在我們?nèi)諠u衰癟的胸膛里,偶爾還會氣吞山河鐵馬冰河入夢來。
   忽有一回,在這座“碉堡山”上發(fā)生了一件事,差點讓我成為祖國和人民的公敵。
   那時父親已被打成“叛徒”,關(guān)押在樊集學(xué)習(xí)班。我們自然就是“小叛徒”,人人都可以大聲粗氣的指派我們,不能到大禮堂看新電影,不能參加紅小兵,不能參加游行集會……更可怕的是父親的工資停發(fā)了,一家九口只有母親的十五元工資,于是,放學(xué)后我就和哥哥姐姐們?nèi)觳A?、廢紙、塑料換錢,到地里刨山芋、胡蘿卜、土豆,拾黃豆、綠豆、花生補貼家用。有一年冬天,我們在后樹林里用筢子筢著已被人家筢了幾遍的樹葉,也不滿一籃子,燒一頓飯都不夠。我就發(fā)現(xiàn)了“碉堡山”上的枯草,去扯了一籃子,不料被另外兩個警惕性很高的小同行看見了,去報告了老師,罪名是:叛徒的兒子賊心不死,破壞碉堡上的偽裝,破壞備戰(zhàn)備荒。老師是個知青,剛來農(nóng)場時就住在我家。他晚上悄悄地來找我們核對。母親大駭,我們緊張得結(jié)結(jié)巴巴。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時農(nóng)場傳聞,有個小孩對著報紙撒尿,不想報紙的反面是領(lǐng)袖的像,被人舉報,一家人成了被批斗的對象。老師囑咐我們,下次不要再去那地方了,他這邊先瞞著,只要那兩個孩子不去派出所報告就好。我們許多天里就探頭探腦心慌慌,一如白天行游的小老鼠。每天放學(xué)先繞家轉(zhuǎn)幾圈,遠遠地看看家里地動靜,有沒有陌生人來,晚上用兩根粗毛竹頂門。也許老師做了工作,也許人的天性還沒有被扭曲到那么險惡,“事件”被時間淡化消弭,直到今天才被我打撈到紙上。不過直到二年級下學(xué)期搬家到連隊,我再也沒去過我的“碉堡山”。
   “打靶山”在“碉堡山”的東北面,大約兩里多路。這是最像山的“山”了,長一百多米,高十幾米,坐北朝南,寸草不生。其實它就是人平地上突然挖個大坑堆積出來的,“山”的南面就是個佐證的大魚塘。造這座山的原意是為軍墾戰(zhàn)士練兵打靶用的。我記事時它已廢棄,土塌坑陷,像一段被人遺棄在時光里的爛木頭,但它卻是我們的寶貝。
   去“打靶山”挖子彈頭,是我們救濟家庭的方法之一。弟兄幾個帶著小鏟鍬,在“山”南東挖西掘,找肉知了一樣。這彈頭有步槍的也有手槍的,有長有短,有深有淺,沒有規(guī)律,所以每找到一個,就爆發(fā)一個大驚喜,最多一次也找不到十顆。后來知道的人多了,就更難找了。但我們聚的彈頭一定比別的孩子多,不僅是我們兄弟多,更主要是,我們找到一個規(guī)律。下過雨后,原本就被翻挖稀松的“打靶山”再沖走一層土,就有彈頭露出金屬的黃燦燦的小腦袋,真像是撿了金元寶。
   子彈頭是不能賣錢的,里面的鉛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我們捏著子彈頭的腰身,使勁摩擦子彈頭的屁股,在磚頭、水泥地、墻上,有時一路跑一路磨,身后爆出午睡被吵醒人的怒罵。我們發(fā)揚愚公移山的精神,今天磨一點,明天磨一點,日日摩擦無窮匱也,總有磨通的那一天。到了冬天,弟兄們很隆重?zé)崃业貒?,在炭爐子上,用一個鐵勺子,把幾個磨通的彈頭放在里面,慢慢地?zé)?,達到一定時間和溫度后,彈頭的屁股就會分泌出灰亮的鉛,黃豆粒那么一丁點,我們把它們湊在一起,就能融化成一大坨,像我們生活一樣沉甸甸的。子彈頭里不全是鉛,還有一個長鋼珠,像大核的荔枝,除去硬殼只有一層甜甜的皮。后來我看過一段詞語“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nèi)刳脂油?!庇眠@種比喻來諷刺和挖苦貪官地?zé)o底之欲,但本意用在我們這件事情上,也真夠貼切的。
   人的生長是個韌勁向上不可阻擋的事,一如黃海灘涂斑駁的鹽堿地,照樣成長繁茂的鹽蒿子。它像個人一樣,每一個枝干,每一根細細的手指,都鋼針一樣直直地指向未來,都有鮮紅的汁液在激烈奔涌,深秋一片鐵銹紅,在紅中透出金屬的質(zhì)地和品性,我們在磨難中漸漸長大了。
   現(xiàn)在的黃海農(nóng)場,“碉堡山”還在,只是破爛不堪,塌陷得厲害,外層的泥土被風(fēng)吹雨打,剝落殆盡,裸露出灰白的水泥,內(nèi)里更是成了垃圾場,像只褪了毛的老雞,猥瑣地蹲著。它成了黃海大地上的一個一個句號,歷史使命早已完結(jié)。在它的東面,農(nóng)場建起了一個巨大的現(xiàn)代廣場,大爺大媽們踩著和北京、上海一樣的節(jié)奏,跳著和廣州、烏魯木齊一樣的廣場舞。幾棟高樓也拔地而起,路燈華麗,通明閃爍,繁華得城市一般。“打靶山”早已填回原坑,恢復(fù)成了糧田,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農(nóng)場也很少再有人會想起這段隆起的歷史。

共 3464 字 1 頁 首頁1
轉(zhuǎn)到
【編者按】兩 座“山”,兩座什么山?在這遼闊的平原上,怎么會有兩座山呢?原來是“碉堡山”和“打靶山”。作者用別致的手法將兩座山的故事向我們一一道來,把我們帶回到了那個年代里。因為這兩座山的存在,在一個少年的心目中,就滋生出了許多的悲壯,他一遍遍地演練著如何御敵于農(nóng)場外,在心中排兵布陣,卻始終未能得到人們的理解。相信這種保家衛(wèi)國的情節(jié)在我們小的時候也曾有過,多么生動又貼切的描述呀。作品一如既往地流暢,充滿了童真和童趣,自然而然展現(xiàn)出來的時代的背景,讓人們的心中感到了幾分沉。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歲月。佳作,推薦共賞?!揪庉嫞和该髑镎Z】【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201909210003】

大家來說說

用戶名:  密碼:  
1 樓        文友:透明秋語        2019-09-19 15:51:57
  一篇散文濃郁生活氣息的佳作,拜讀了!
在這里相逢是我們的緣分!
2 樓        文友:透明秋語        2019-09-19 15:53:34
  閱讀呂煥剛 老師的作品,有一種感動在心頭。
在這里相逢是我們的緣分!
3 樓        文友:透明秋語        2019-09-19 15:54:05
  感謝賜稿,期待下一篇更精彩!
在這里相逢是我們的緣分!
4 樓        文友:呂煥剛        2019-09-19 17:11:46
  謝謝老師的編輯和點評。六零后童年所處的時代是個崇尚英雄高舉偉大理想的年代。雖然我們因為種種原因不被同伴和世人認可,遭受了貧窮和不公,但誰也不能剝奪我們的英雄夢想和自降大任的使命感。這讓我們的童年帶上了一種悲劇和悲壯感。曾經(jīng)一遍一遍地聽刀郎的《理想》,感動不已,覺得那是寫給我們的,是唱給我們的。僅以此文紀念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和凋零的夢想。
共 4 條 1 頁 首頁1
轉(zhuǎn)到
分享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