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無形的女人(小說)
一
失落、質(zhì)疑、憤怒,在看到報告單的時候,他的眼睛里瞬間變化了三種情緒,“怎么可能,她還那么年輕,怎么可能沒有孩子”。
醫(yī)生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拿手指了指先天性生育功能障礙的字樣,沒有再說話。他習(xí)慣性的笑容在眉頭凝固了,這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猙獰。
沉默,長久的沉默,我低頭看手機,他也低頭看手機。
過了很久,我說:“我想回去了?!?br />
路上,他一只手開車,一只手緊緊地揣著我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我翻看著去年初雪的時候他發(fā)給我消息:“你就像雪花一樣純凈、迷人。”
上樓的時候,我轉(zhuǎn)過身問他:“我還像雪嗎?”
他把我摟進懷里,“你還有我,你還有我……”他說,在醫(yī)生給我未出生的孩子判了死刑的同一天,我接到了外婆病逝的消息。
在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常常把鳳仙花掐碎了抹在嘴唇上,看著鏡子里日趨窈窕的身姿沾沾自喜。外婆從來不照鏡子,她說,女人是水做的,水是無形的,是鏡子照不出來的。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就像是一個影子,她總是不愛說話,我被接到城里后,只剩下她一個人固執(zhí)地守著即將荒蕪的老宅。
外婆的葬禮的上,關(guān)于她的回憶最后一次被人提起,她的形象被如此完整清晰地被拼湊起來,我突然涌現(xiàn)想把她的過去記錄下來的欲望,關(guān)于外婆,關(guān)于一個女人無形的一生。
二
1959年,17歲的翠珍在阿爸的呵斥下蓋上了大紅的綢布,那時候的翠珍還不明白為什么阿爸非要為了一頭驢的彩禮把他嫁到外村去,驢能干的活她都能干,阿山哥也能干,不過翠珍從來不敢質(zhì)疑父親的決定,女人是水做的,水的流向永遠無法由自己決定。
接親的牛車在一步一顫的顛簸中逐漸與村莊走遠了,嗩吶匠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鼓足了透亮的腮幫,震耳欲聾的聲音蓋住了翠珍的啜泣。淚眼朦朧中,她看到那顆熟悉的老槐樹下,一個健碩的小伙子正踮著腳尖朝這里張望。
“阿山哥,回去吧!”她輕輕地說。昨天晚上,他們倆躺在槐樹底下,聽著秋蟬嚌嚌嘈嘈地吵鬧著,翠珍把頭靠在阿山哥寬闊的胸膛上,她多想時間就停滯在這樣一個靜謐的夜晚,要是這輩子都能跟著身邊這個牛一樣壯實的男人,吃再多苦,受再多累,她都愿意啊。
“阿珍,咱們一起跑吧,去鎮(zhèn)上,去縣里,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誰也不敢把咱怎么樣的?!?br />
翠珍沒有說話,她望向天空的星星,那么明亮,卻永遠無法掙脫天空無形的束縛。
翠珍的丈夫建國在縣城讀高中,瘦瘦高高的,帶著一副圓框眼睛,據(jù)說他還打算去更遠的地方讀大學(xué),這把他家里人都急壞了,在家千日好,出門步步難,這是祖宗多少代傳下的真理。于是家里給他寄了封信,謊稱家人病重,趁著他請假回家的時候逼他把婚禮給辦了,男人嘛,有了老婆心就被拴住了。
“荒唐,荒唐至極!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還興包辦婚姻這一套?!闭煞驔]有和翠珍說過一句話。晚上,他就睡在地板上,夢里呼喚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冷清的月光灑在翠珍大紅的衣服上。她聽到遠處,有人吹奏了一晚上的蘆笙,“阿山哥,對不起,阿山哥,對不起?!彼瓦@樣靜靜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流著眼淚。
建國天還沒亮就離開了,昨天的熱鬧也隨著丈夫的離去而消散了。翠珍早早地換了衣服,把院里院外打掃干凈,把餓壞了的禽畜灑上吃食,再恭恭敬敬地把臉盆、漱口水端到阿公阿婆的房間里。
阿婆嘆了口氣,阿公鐵青著臉,“這個兔崽子,早晚我把他腿打斷!”
三
小時候,我常常問外婆:“婆,我爸媽什么時候來接我啊?!?br />
“快了,快了!”她總是這么說。
八歲那年,一個女人把我接到了她的家里,她讓我叫她“阿姨”。他們對我傾注了比弟弟更多的愛,這份異常的愛常常讓我疑惑、不安。
直到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一天,阿姨和姨夫準備了一大桌子菜,一向頑皮的弟弟也出奇的安靜。他們告訴我,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是他們女兒,在那個時代,為了能生下弟弟,為了保全他們的工作,不得不隱瞞了我的身份。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兩個身份間的迅速轉(zhuǎn)換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是該高興嗎?還是該憤怒?是該擁抱他們,還是哭著埋怨他們的不公?我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陣惡心和眩暈襲來,我吐了一地。
十八歲,那個接近灰藍色的下午,一個男孩陪著我沿著湖邊走了一遍又一遍。
“至少,他們對你的愛是真的。”男孩說,“我爸媽都有自己的家庭,在哪邊我都好像是個外人,你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多讓人羨慕的?!蹦莻€夏天,蟲聲唧唧,濕熱的湖風(fēng)輕輕撲打著臉頰,一種的悸動的情緒在兩個少年間萌生。
他告訴我:“我要當兵去了,以后你讀了大學(xué),不要忘記我?!彼荛_了,我總覺得男孩的話還沒有說完,或者說屬于我的初戀會在這個夏天如約而至,然后我從下午開始等待,一直到凌晨,我不斷刷新著好友列表,他的頭像依然沒有閃動。我的心碎了,就那樣,我痛苦地趴在床上,瘋狂的情感折磨著我。
四
1961年,翠珍的阿公患了胃病,鐵打的漢子看看看著就垮了下去,阿婆是個小腳女人,里里外外的就全指望翠珍一個人了。沒有人的時候,阿山哥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偷偷地幫著崔珍挖挖田,割割草。
某一天,他突然握住翠珍皸裂出血的雙手,滿是愛憐地說:“阿珍,和我過吧,我到縣城問過,你們沒領(lǐng)過證,不算數(shù)的。他幾年都不回家了,聽人說,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翠珍扭過頭去,她怕自己無法抵御那熾烈的目光?!岸及葸^堂了,怎么就不算數(shù)呢?阿山哥,你別說了,這就是咱倆的命啊。”她喃喃地念叨著,“阿山哥,以后你別來幫我了,叫別人瞅見,又要說閑話呢!”
1962年,三年沒有音訊的丈夫給家里寄來了一封信,他說他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念大學(xué),等他畢業(yè)了就回縣城里來,帶著大家糾正錯誤,一起發(fā)展農(nóng)業(yè),到時候不僅咱家人能吃飽飯,還能讓更多的人吃飽飯。丈夫的話讓家里人興奮不已,這樣灰暗的日子總算有了盼頭。
“還有呢?”翠珍問,“還有嗎?”
“沒了”讀信的人說。
丈夫在信里問了阿公好,阿婆好,唯獨對于她,只字不提……
五
1967年,阿公在沒日沒夜的咳嗽中結(jié)束了奔波了的一生,他走的時候,眼睛還死死地望著門口的方向。沒有人告訴他,劉建國大學(xué)畢業(yè)剛回來沒多久,就被打成了右派在縣城里關(guān)了起來。阿公的后事是阿山哥叫人幫忙處理的,他說“咱不管什么左派右派的,在咱們村,就從來沒有讓女人抬喪的理?!?br />
半夜,七八年沒見的丈夫逃了回來,在阿婆面前長跪不起。比起結(jié)婚的時候,他更瘦了,胡子邋遢,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連眼鏡也少了一塊鏡片。阿婆摟著兒子痛哭流涕:“我的兒了,他們的心怎么就這么狠啊,你快跑啊,永遠不要回來。”
翠珍站在丈夫面前顯得手足無措,他真高啊,自己在他面前連肩膀不到,面對這個她最親密又最陌生的男人,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村里的狗又吠了起來,丈夫突然在翠珍面前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六
“孩子,以后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蓖馄诺娜ナ溃瑢δ赣H的打擊很大。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么憔悴的樣子,一直以來她都是個要強的女人。他放棄了外公為她鋪好的道路,選擇和當時一無所有的父親結(jié)了婚,甚至不顧失去工作的危險,生育了兩個孩子。
母親從外婆的婚姻里見證了女人的不幸,“一個女人,要是沒有依靠,日子很難過的。”她希望如果有一天我在外面受了委屈,還有兄弟為我出頭?!澳愫退疾恍×?,如果合適,就定下來吧”母親說。
二十四歲,我和他第一次在李健音樂會上相遇,天空中的晚霞還沒有消散,煙花開始綻放,人潮涌動,我和他被擠到了一塊,當巨大的熒幕掃到我們的時候,他低頭吻了我。“聽不見風(fēng)中的嘆息,誰知道愛是什么,短暫的相遇卻念念不忘,用盡一生的時間,竟學(xué)不會遺忘……”在李健的歌聲里,我們互相留了號碼。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是故意擠到你旁邊的,很久以后,他披著浴巾坐在床頭抽煙,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你那么美麗,站在人群里像最一顆最明亮的星星?!?br />
“哎,真可悲,你們男人永遠只看得到女人肉體的美好,卻懶得探尋心靈的魅力?!?br />
“不,等有一天,男人對你的肉體再也提不起興趣了,那才是真的可悲。”
在我回來參加外婆葬禮的期間,他給我打了很多電話,我沒有接,那份診斷證明靜靜地躺在我的包里,時刻提醒著一個殘忍的事實。他給我發(fā)了短信:“我們結(jié)婚吧……”
七
1970年,翠珍帶著攢好的糧票和曬干的地瓜干,坐了兩天的火車,再走了一天的山路來到了丈夫被安排改造的水庫。
“你找誰?”
“劉建國。”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屋內(nèi)的?!?br />
“他老婆不是早和他離婚了嗎?”
“……”
夜晚,工友們把宿舍讓了出來,結(jié)婚十年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夜晚。丈夫把頭埋在他柔軟的胸脯上,他哭得像一個找不到母親的嬰兒:“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敢想你會來看我,真的,他們的老婆都跑了,只有你來了……”
劉建國沒有告訴翠珍,在床鋪底下,藏著一塊鋒利的石片,那是他留給自己的結(jié)局。翠珍的到來像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給了他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八
1980年,劉建國在市里某大學(xué)任教,母親去世后,他把翠花和女兒接了市里:“雯雯,長這么高了?來,過來給爸爸抱抱。”
女兒怯生生地看著父親,一個勁地往翠珍后面躲。
“叫你不要帶這些東西來,你看都沒地方放?!闭煞蚩粗言陂T口幾個大小不一的麻袋,有點嫌棄地說。
“這些東西都還好好的,丟了不可惜了嘛?!闭煞虻闪怂谎?,翠珍感覺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
丈夫的學(xué)生、朋友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過來舉辦沙龍,丈夫讓女兒叫人,女兒害怕地躲進房里。
“嘿,這個沒出息的小鄉(xiāng)巴佬!”丈夫笑著說,他們總是有說有笑的,絲毫沒有師生間的拘束,翠珍插不上話,就在一旁為他們切水果。
有一次,他聽到幾個學(xué)生的嘀咕:“劉教授的愛人怎么是個農(nóng)村人啊,這樣的婚姻會幸福嗎。”“哎,還不是時代造成的錯誤,封建思想的荼毒哦?!?br />
聚餐的時候,丈夫突然端起酒杯,對著所有人說:“這一杯,我要敬給我的妻子,沒有她,我劉建國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br />
翠珍誠惶誠恐地站起來,感動得熱淚盈眶,桌子上其他的老師也都站了起來,掌聲經(jīng)久不息。
九
二十七歲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和會誰共度一生。戀愛期間,我們屬于彼此又彼此獨立。我們聊音樂、文學(xué)、藝術(shù),我們常常都為自己的事業(yè)各地奔波,異地的戀情從草原跨越海洋,從地球的一端飛到另外一端,我和他都很滿意這樣的狀態(tài),婚姻對于我們來說,似乎一直是不被擺上日期的默契,而當他提起婚姻時,我卻依然如十七八歲一樣充滿憧憬。
“你能接受沒有孩子的婚姻嗎?”我問他,我不希望誰為愛情去犧牲什么,這對彼此都不公平。
“我更加不能忍受沒有你的日子……”他了信息。
十
城市的生活并不如翠珍想象的那么美好,白天,丈夫和女兒都去了學(xué)校,這時候翠珍想找人聊聊天,可是鄰居們一個個都好像藏著什么秘密似的,一進家就把大門關(guān)的死死的。偶爾在外面碰到一兩個閑聊的老人,也因為聽不懂翠珍的口音,怎么也聊不到一起去。她每天要反復(fù)地把座椅柜子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做好晚飯,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衣,等孩子放學(xué),等丈夫下班,這樣單調(diào)的生活日復(fù)一日。
某一天,她在清理丈夫過去的書籍時,一張保存完好的照片從里面滑落,那是丈夫二十幾年前的樣子,精神飽滿,意氣風(fēng)華,旁邊還有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扎著兩個羊尾辮,一臉羞澀地笑著。翠珍盯著照片出神了好久,然后把照片上門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凈,又夾回了書里。
做晚飯的時候,女兒問她:“媽媽,我們出來這么久了,什么時候回去呀?!?br />
“回哪里去?這就是你的家??!”
“不,要回去,我答應(yīng)了小娟她們,要帶玩具回去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里,爸爸也不喜歡我,老是說我笨……”
夜里,翠珍聽著丈夫的鼾聲輾轉(zhuǎn)難眠,月光下,她細細地打量著丈夫,多么陌生啊,就連他的白發(fā)、他的皺紋、他的眼鏡也越看越陌生。多么令人悲哀啊,他們結(jié)婚二十幾年了,人生有幾個二十年吶,仔細數(shù)數(shù),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他總是在外面說沒有翠珍就沒有他的現(xiàn)在。一次又一次,在家里卻只有“好的,知道了”幾句簡短的話,這能怪他嗎?他是大學(xué)教授,他說什么,自己聽也不懂。
翠珍愈發(fā)地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這讓她感覺到一種悲涼在心口漫開,她像回到了剛結(jié)婚了晚上,聽著遠處的蘆笙凄凄艾艾的曲調(diào),一次次地壓抑著想要奮不顧身的沖動。
十一
“我走了?!?br />
“恩?!?br />
“回村里去。”
“恩?”丈夫放下正在看的書籍,“為什么?”他問,“如果你覺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完全可以提出來?!?br />
“不,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如果非要一個理由,我屬于老家,而你屬于這里,我們倆沒有領(lǐng)過證,離婚也就談不上了。女兒要和我一起走,你有空隨時可以來看她,她已經(jīng)長大,可以選擇自己生活?!?br />
丈夫他第一次覺得妻子如此陌生,如此讓他琢磨不透,這在課堂上無數(shù)次提到過女性意識,而這一次,他被這蓬勃而出的女性意識徹底擊敗了,他癱倒在沙發(fā)上,還想說些什么,妻子已經(jīng)帶著女兒離開了,窗外,正陽光燦爛。
十二
半年后,我和他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弟弟把我背上婚車,開玩笑地對丈夫說:“小心點,今天我姐是笑著出門的,哪天她要是哭著回來,嘿嘿,饒不了你。”
新婚之夜,我問他:“等我四五十歲了,你對我還有興趣嗎?”
他說:“你是一本無法看穿的書,需要用一生去閱讀。”
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外婆就告訴我,女人是無形的,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女人是無形的,因為無形,她充滿了未知的魅力和無限的可能,她可以追逐事業(yè)、藝術(shù)、家庭,她可以選擇成為任何自己期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