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生命的祭河(散文)
落照里的額爾古納,河面一直像火一樣燃燒著。
曲迥的河床,全部被絳紅所占據(jù)。河身乏瘦,四遭疏落。不用說,這是受了秋氣的侵襲。
北方,從來都這副模樣兒,一過八九月,就會平添凄瑟。其實,走之前我就知道,知道今年的旱情重,草勢較往年蒼黃。
草原的確很空闊。剛走到六百來米海拔,心里就像鍋開水一樣,翻卷著。
草香煦煦漾來,糊得人心口兒發(fā)悶。
河,偃蹇著伸向遠(yuǎn)處。思緒并著河流蜿蜒蜒流淌。頃刻間,刀光;鐵騎;狼煙;吶喊,一股腦奔將過來。
我的記憶,一頁頁翻攏起那縷泛黃的時光。
“望見河”,“阿魯那么連”,“額爾古納”。厚厚的砂礫間,掩著河若干個名字。鮮卑人穿爛的獸皮,噶爾丹的箭弩和靺鞨人的楛矢,都已腐朽成了砂礫。
藍(lán)白間或的蒙古包,靜睡在寥落的塬坡。
弘吉剌部大營,終沒留住鐵木真,更沒留住鐵木真的親人們。唯一留下來的,僅有那支幽婉的長調(diào)。
我搖晃著,由著皮筏朝小孤山漂去,試圖踅摸上一兩件鐵木真當(dāng)年遺落的物什。然而,視覺間,除了平遠(yuǎn)的草野,便是低沉的水鳥。
游船上,可約略看到異岸的一些垂釣身影。炊煙霧惑的六十四屯,早已被時光所湮沒。云朵簇在天際。故往老成了史乘。我,化作了河水。
“乞戈”讓思緒燃燒了起來。想知道皇阿瑪當(dāng)年失去他的疆土和他的子民時,是不是也得憑借“乞戈”來澆滅憤懣的胸火。杯子里的“乞戈”開始隨著船顛簸晃動。色相,在我醉意的思緒間漸漸變紅。紅得像圣祖和他千千萬萬子民的血液。
夕陽斜仄,皺曲的河身委委蛇蛇。我從欲而去,期圖事一場與時光的愛戀。
無數(shù)馬匹列在河邊兒,抻著腦袋,呼哧哧地飲著河水。健碩的身影,鋪在水波間。隨之,緩緩被落日牽走。未及離去的,僅有三河馬疑懼懼的眸光。
河水搖曳著我的視覺和思緒。我于水影里細(xì)細(xì)數(shù)落陰山的風(fēng)景,揣摩匈奴人以鳴鏑射殺妻妾,戕害后母及異弟親人的陰惡初衷。
漣漪里的鮮卑山,倒映著幾處松綠。鮮卑人的聲跡,已無法打撈。東夷的那段舊遺址,也一并隨著森然的波光去遠(yuǎn)。
曲折折的河流,默然牽念著牧人們的苦樂和草原帝國的榮辱興衰。無計的河水,都化作了草原生命的血液和淚水;無數(shù)的草原生命,又讓殷殷的血液和淚水,滲進(jìn)了緘默的河流。河水裹著血淚;裹著俺巴孩汗釘在木驢上的僵尸;裹著復(fù)仇者的怒叱和吶喊;裹著戰(zhàn)馬的驍勇與劍戟的光影,悲咽地走進(jìn)了草原的深處。
我佇立于河岸,想從澄澈的水影間,找回那個攥著血塊兒降生的男嬰;想從窸窣的濤聲里打撈出那個男嬰最后的遺囑。然而所有的期許,都渾如一場鏡花水月。
我蜷縮在草坪間,河流仿似一部弘大的史詩。我局促的心境,淙淙生就著一些莫名的惆悵。時光荏苒,桑田滄海往復(fù)著變遷,可是,這條倔強的河流,依舊不疾不緩地逶迤流淌。
一些落葉,在水間跳越。秋霜暈染的金黃,給了河一息秋色。盯著遠(yuǎn)去的落葉,我便在想,它遠(yuǎn)離花兒的絢爛,偎入河流,到底是要選擇一份皈依,還是要臨蓐腐朽?
夜,漸次漫了下來?;颐傻娘L(fēng)里,像似掩藏著瑪魯神詭譎莫測的力量。我,沒能抓住風(fēng)的蹤跡。更沒辦法確定出風(fēng)來去的方向。幾頂懸吊著的鐵鍋,熊著獵獵的篝火;“呼麥”撕扯著河床。薩滿怪誕的神曲,挈領(lǐng)著那些千百年無隅寄宿的孤魂;昏聵的禿鷲,貪欲不恤,仍舊吃力地鹐食著早已風(fēng)干的腐舊尸骨。那些尸骨,抑或卒之于暴虐,抑或卒之于衰老與瘟疫。河,依舊湍流著。勿須置疑,它潺湲的樣子,必定是從沒有改變過。
風(fēng),錯綜而潦草。淬過霜的落葉,無序在浪花間跌宕著,幾乎無法辨清哪一枚是銀蓮,哪一枚是芍藥。河里,再也沒能尋見勇士和游牧者濯洗楛矢的場景。也更沒尋見孀婦們浣沐的身影。同樣無法撲捉到的,還有狍皮卷兒的膻臭和馴鹿發(fā)情時的嘶鳴。這些,似乎也很合乎于情理,水性的河,又怎能留住歲月的遷徙。甚多的場景,都無以能見到了,甚多的故事,都破碎得零落殘缺。琴音和馴鹿被閹割的哀叫,早已化作上蒼的雷鳴。然而,野性,作踐,以及更多的殘虐,仍舊都沒能消弭。
思緒,仍舊沉湎在河里,期想再拾撿些深遠(yuǎn)而凄惻的往事,然而,狍皮褥子,已被歲月磨蹭得像一張漿糊袼褙。灰鼠與狼,熊與馴鹿,都并著河,去了情愿去或不情愿去的地方。
河,依舊很緘默,很深邃,曲了直,直了又曲。先是朝向猩紅的落日。后又朝向殷紅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