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外婆的葛花轎(散文)
童年的記憶,刻骨銘心,就象鐫刻在靈魂深處的根雕藝術品,觸手可及,時時難忘。然而,要想完整地追憶一段懵懂的故事,那就必須在夢中。
昨晚,我又回到了幼時外婆的葛花轎上。我躺在彈簧一樣的葛花轎上,任憑小伙伴們劇烈地蕩動,沉浸在這朦朦朧朧的幸福中,靈魂一下被蕩向天空,旋即又栽向葛花藤下的大水坑中,忽覺一身透骨的涼,醒來時被子原來早已掉在地上。尋著這幸福而又憂傷的葛花夢,我難以再次入睡,心情久久不肯平靜,童年生活的影像不停地在腦海中閃動------
外婆家在南召縣皇路店鎮(zhèn)黃寨村土屯自然村,小時候常聽說書人說的書帽:“前魚池,后花園,楊樹崗挾當間,單出那狼群虎豹、英雄豪杰!”,個中提到的魚池村、花園村和楊樹崗村,就在外婆的土屯村村東毗鄰,與臥龍區(qū)石橋鎮(zhèn)相距僅五六公里。
趙皮河象一個偌大的字母C,把山坡下的土屯村攬在懷中。河水從村子西北的山坡上汨汨流下,下坡時還是涓涓細流,到了村東就變成了幾十米寬的大河。河中鋪滿了厚厚的玉白色的馬古石沙,在陽光的照射下,耀著金色的光芒。這沙粒有綠豆大小,有棱有角,赤腳走在沙灘上,癢癢的,發(fā)出吱吱的響聲。
平時,河中的水很淺,能清晰地看到水中悠然自得游動的魚蝦,河兩岸長滿了一墩一墩的芭茅,有人脖高。柳樹也有,只是沒有芭茅恁多。地里干活的舅們、姨們,渴了,到河里用雙手拘起一捧甘甜的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累了,就跑到柳樹下歇息。這時候是我們高興的時光,伙伴們索性脫光了衣服,沿著水流,追向水中游動的魚群,一陣嘻嘻,濺起不少水花,水渾了一陣子,魚兒也不見了影子。兩手空空,功夫白搭,柳樹下歇息的舅們、姨們?nèi)滩蛔〈笮σ魂嚒?br />
村子的西邊是兩座南北隆起的、覆蓋著一層薄薄沙土的馬古石的山坡,人們在兩座山坡之間修筑了人工大壩,因為原來的山溝叫漭漭溝,所以建成的水庫就叫漭漭溝水庫。大壩的下面常年流淌著一渠清泉,那是溢洪道和放水孔封閉不嚴滲漏的,由于壓力過大,有針孔斗渠之說。這斗渠向南五十來米后,在村子的西南角來了個神龍擺尾,90度轉(zhuǎn)彎,貼著村子的南邊向東流去,叮咚叮咚一路歡歌,奔向她的同胞趙皮河。姐妹相擁,一路向南,融入泗水河,在石橋鎮(zhèn)東南匯入白河。
外婆的家在村子的南門兒,且居正中的位置。院子的南墻根橫臥著一根丈把長、尺把高的青石條,那是外婆冬天曬暖、夏天乘涼的地方。石條旁長著幾顆碗口粗的大桐樹,夏日里遮天蔽日的,甚是清涼。再前面是一個畝把子水面的大坑,大坑的南岸就是那斗渠的北岸。在那十幾米寬、三十多米長的共用堤岸上,爬滿了縱橫交錯、枝椏虬勁的葛花樹藤,這些樹藤相互纏繞,形成一個個天然的葛花轎,在那里,我度過了學齡前的快樂時光。
早春時節(jié),葛花樹的枝端密密麻麻的掛滿了黃褐色的花蕾,長紡錘形,毛茸茸的,大于成年人的拇指。這一樹的花蕾,就像懸在春天里的風鈴,在料峭的寒風中,向春姑娘頻頻地招著小手,祝賀春天的來臨。這時候,大坑處于枯水期,坑中央的最低處只剩下一片低洼的泥水,鴨群在頭鴨的帶領下,用扁寬的巨喙,一遍遍地過濾著泥水里的小魚小蝦。葛花樹下的黃土岸早已被磨得起明發(fā)亮,這樣的時節(jié),外婆比較省心,她不用擔心他的孫子們被水淹著、被蛇咬著,即使從葛花轎上摔下,有厚厚的棉衣做襯,也無大礙。因此,我們才能夠整晌整晌地猴在葛花轎上,玩累了,就勢在葛花轎上瞇上一陣,要不了多大一會兒的功夫,那一樹紫色的精靈就會盛開在童年的夢里,直到喊吃飯的外婆把我們從夢中叫醒。
到了農(nóng)歷三月間,那掛在空中的葛花蕾鈴,象含情脈脈的少婦,漸漸地不大安分起來。蕾鈴急劇地膨脹下墜,色澤由褐色變得明亮開來。那一串串藍紫色透著雪青的葛花,在一抹鵝黃嫩葉的映襯下努力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藍天碧水間,那一堤的葛花映在水中,無邊無際的,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葛花隨風搖曳,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花香,引來無數(shù)的蜜蜂前來采蜜。柔軟的枝條垂入水中,挑逗著滿坑的鵝鴨,圍過來和魚兒爭食這大自然饋贈的饕餮盛宴。
不知從何時起,村里的人們就有了吃葛花的習慣。它不僅能果腹,而且是很好的中藥材。據(jù)《本草綱目》記載,葛花樹的渾身都是寶,根、莖、葉均可入藥,具解表退熱,生津,透疹,升陽止瀉之功效。常用于外感發(fā)熱頭痛、高血壓頸項強痛、口渴、消渴、麻疹不透、熱痢、泄瀉等癥候。外爺常年把葛花當茶葉喝,他說過,一碗葛花茶,能解半斤酒,我不知是真是假,至今沒有試過。
葛花我是年年必吃的。葛花的花期比槐花要早半月,雖然吃法與槐花大致相同,但味道卻有天壤之別。葛花的蛋白質(zhì)和纖維含量高于槐花很多,吃起來象雞肉,耐嚼、筋道,不像槐花那樣甜甘。吃鮮嫩葛花的歲月,的確讓人回味無窮,可那畢竟是學齡前的事。上學后只能等到過年,方可吃到燉了肉的干葛花,那還是外婆特意留給外孫的。
看著一堤的葛花,著實叫人眼饞。好吃懶做的五外婆沒有等到葛花開噴,就偷偷摸摸地背著外婆捋一些葛花,蒸熟了跟她的傻兒子一起吃。這葛花樹是外婆家的,看著五外婆孤兒寡母怪可憐,外婆就沒有咋和她計較。只說五外婆是個吃嘴能貨,屎殼郎趴到屁股門兒上,吃哩急!五外婆也不反犟,只要叫吃,說啥都中。
說實話,看著鮮嫩的葛花,誰不想先食為塊呢?外婆看到我嘴里咀嚼著葛花,那紫色的漿液流了一下巴,心疼地直罵我是個血龜孫,學你五婆哩!外婆輕輕布拉一下我的光頭,說,陳娃,乖,晌午婆就給你蒸葛花花蒸菜吃。
得到外婆的許可,舅和姨一會兒就捋了一大筐葛花。外婆把葛花放在清水里洗凈,擱到草篩子里涼至半干后,拌上一瓢紅薯面,放到大鍋的籠屜里蒸。半小時的功夫,蒸菜熟了,外婆一碗一碗地盛出來,澆上蒜泥、生姜做的湯汁,那味道真是鮮極了。如有余剩,外婆還要把它端給左鄰右舍,讓大家品嘗。聽到鄰居們的贊賞,外婆那是由衷的高興。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弟弟相繼入學,吃新鮮葛花蒸菜的經(jīng)歷被永遠封存在童年的記憶里,就連那美麗而又充滿童趣的葛花轎,也必須等到暑假和寒假。
暑假終于來了,滿堤絢麗的透著雪青的紫色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蔥蔥的葛花樹葉,偶爾也有一半個嫩枝上零星地點綴著一些幽靈一般的紫。大坑里早已儲滿了水,青蛙浮在水面上悠閑地拉著風琴,鵝兄鴨妹們?nèi)滩恢吒杵饋?,大坑就像一面鏡子,把天地連在一起。
久違的葛花轎再次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們游戲的主要項目是坐葛花轎,在葛藤上蕩秋千。在伙伴們劇烈的蕩動下,只要不跌落下去,就有可能和為數(shù)不多的公主過家家,做結(jié)婚拜天地的游戲。我和弟弟是這幫伙伴的小不點,與過家家的游戲基本無緣。但我的頑皮倒是出了名的,我會選擇蕩在最高的位置松手,在慣性的作用下,一個鯉魚打挺,砸向大坑中,霎時激起半坑水花。拉琴的青蛙不見了蹤影,鵝鴨一陣驚叫,貼著水面飛向岸邊。坐在石條上的外婆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左手搭起眼罩子,右手憐根竹竿,挪動三寸金蓮,搖搖晃晃向大坑悠來,邊走邊罵:“大陳娃,又是你這個淘氣精、血龜孫,想叫我給你的頭敲爛哩!”。聽到外婆的罵聲,伙伴們不約而同地從葛花轎上伸出頭來,齊聲高叫:“大陳娃,大壞蛋,丟到鍋里煮不爛,氣哩外婆耍圈轉(zhuǎn)!”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guī)屯馄虐养喿于s出了大坑。外婆左手打著手勢,右手用竹竿在地上不停地敲擊,嘴里發(fā)出“擱、擱”的聲音。那鴨群倒也熟稔,順從地分離開來,各自回各家去了。
長大后,去外婆家的次數(shù)減為春節(jié)一回,外婆和外爺一天天地衰老起來。想外孫的時候,外婆坐在院外的石條上,久久望著東南方的老河東發(fā)呆:“哎,長大了還不勝小段兒哩,徹年也見不住那龜孫們,真是抱外孫不勝抱草墩呀!”。坐在一旁的外爺,眨巴著渾濁的眼睛,回應著外婆的嘮叨:“我老早說了,你都不信,外婆、外爺早晚也是一指頭的把式。等咱倆百年之后,鱉孫們打咱地頭過,能用手指指這塊地里埋著他們的外爺、外婆就不錯了!”,這是后來聽大舅說的。
原來打根起,外爺、外婆就知道親外孫不如抱草屯,做的是賠本的買賣,但仍然堅定而執(zhí)著走著眼前的路。因為外婆知道,她是外孫母親的母親,這一世的血緣,騙去了外婆外爺一輩子的心血。對于外婆、外爺大山一樣的恩情,我們究竟回報了多少呢?
多年后,外婆外爺相繼去世,大坑南岸的一堤葛藤,也在外婆離去的那年,被山洪沖垮了賴以生存的根基,它的靈魂也隨著外婆外爺去了另外的世界。
從此,要想見到童年的葛花轎,那就只好在夢中了!
多年后,外婆外爺相繼去世,大坑南岸的一堤葛藤,也在外婆離去的那年,被山洪沖垮了賴以生存的根基,它的靈魂也隨著外婆外爺去了另外的世界。
從此,要想見到童年的葛花轎,那就只好在夢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