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柜中，保存著一塊青磚，這便是我心中的老屋了。
　　 封存了五十多年的記憶，零零散散的；好多次，我凝視著這塊青磚，努力收拾起記憶的碎片，但久久不敢落筆，老屋在哪兒呢？
　　 我竭盡所能，能夠回憶起來的，是我三歲以后的一些記憶，老屋很暗，是一棟黑漆漆的三開間舊房子。
　　 在我印象中，那老屋，我一共去過四趟，可奶奶告訴我，應該是五趟。在我剛滿月的時候，奶奶帶著我父母和我，是去過一趟的。
　　 解放前，我家在鄉(xiāng)下也算是殷實人家，太爺爺、爺爺是讀書人；太爺爺教過私塾，爺爺在上海的大洋行里做事，奶奶守著祖上傳下來的老屋，還有幾畝薄地，日子算是比較清閑的。
　　 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竭盡掠奪之能事，我家也不能幸免，好多字畫、古董被日本兵搶了去，爺爺在上海也站不住腳，回鄉(xiāng)下避風頭；不久，太爺爺和爺爺相繼過世，家道就中落了。
　　 奶奶帶著我父親，守著這份家業(yè)，日子雖然清苦，但還是秉承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遺風，送父親去省城的新學堂念書。這在當時的鄉(xiāng)下，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
　　 四九年解放時，父親在學堂里參加了革命，后來回到家鄉(xiāng)，就在縣政府做事。
　　 土改的時候，我家因為有一棟老屋，還有幾畝薄地，因此階級成分是富農(nóng)，田地分掉了，就留下一棟老屋。
　　 我父母婚后，在縣城的橫頭街分到了房子，奶奶就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
　　 一九五七年，因為父親有點文化，被政府抽調(diào)去江蘇籌辦化工廠，奶奶就從鄉(xiāng)下搬過來，和媳婦一起住，這老屋就這么一直空著。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是比較陌生的，一年也就回來兩次，一次是探親假，十五天左右；一次是春節(jié)，七八天左右。
　　 聽奶奶說，父母婚后，好長時間都沒有懷上孩子，奶奶是真著急啊，就偷偷地回了一趟老屋，偷偷地拜了祖宗。
　　 還真的靈念，后來我就出生了，那年是一九六六年。
　　 我滿月那天，奶奶執(zhí)意帶著父母和我，去了一趟老屋，偷偷拜祭祖宗，感謝祖宗庇佑，為老錢家延續(xù)了一脈香火。這當然是奶奶后來嘮嘮叨叨告訴我的，那時我還根本不記事呢。
　　 記不太真切了，應該是六九年的一個夏天吧，我叫名四歲；那天來了好多人，清一色的綠軍裝，大人們稱他們?yōu)榧t衛(wèi)兵，是來破四舊的，乒乒乓乓把隔壁祝家的花瓶、有點圖案的餐具砸個粉碎，還沒收了一個存放金條、銀元和首飾的小盒子。
　　 出大事了啊，祝家爺爺和他兒子，被戴上高帽子游街了，游完街，還要到居委會挨批斗。
　　 我記得，我奶奶抱著我，也得去開批斗會，小孩子哪懂這些事，我還舉起小手，咿咿呀呀喊口號呢。
　　 第二天，奶奶帶著我去了一趟老屋，這是我對老屋的第一次記憶。
　　 老屋白墻黑瓦，那白墻根下，布滿了青苔，雖說是白墻，但現(xiàn)在想來，由于年代久遠，那墻其實是偏灰色的；老屋正面是暗紅色的木質(zhì)門面，朱紅色的雙開大門在正中間，兩邊的窗戶不大，但顯得精致，和頂上的屋檐都好像是雕了一些圖案的，讓人一看便知道，是當年鄉(xiāng)下富裕人家的房子。
　　 門前的一棵老榆樹，我的記憶尤其深刻，很粗，很大，三個人合抱，不一定抱得過來。因為樹下有一口老井，所以奶奶不讓我靠近，而是直接進了老屋。
　　 堂屋正中是一張八仙桌，四條長條凳；對面墻下正中，有一個香案，應該是原來祭拜先祖的所在，現(xiàn)在香案上面墻上貼的，是一幅毛主席畫像；廳堂的左右各有一對太師椅，中間配有茶幾，所有家具都是暗紅色的。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都是上好的紅木家具。
　　 在廳堂東邊，是原來爺爺奶奶的大房間，梳妝臺、衣柜、樟木箱等，和廳堂的家具陳式差不多，只有那張大床和馬桶箱是大紅色的，特別耀眼；那張大床，就跟現(xiàn)在旅游時參觀的清代家具一般模樣，三面是雕有動物、花卉的床欄，床頂?shù)难b飾也極為考究。
　　 我后來才知道，這張床在當年就很值錢了，那三面床欄上的動物、花卉，其中的十八處，是玉石做成的，還鑲了金邊，也就是現(xiàn)在所講的金鑲玉工藝了。我當時實在太小，沒看得那么仔細。
　　 奶奶進到房間，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東西，有花瓶、字畫，還有許多畫了花鳥山水的折扇，統(tǒng)統(tǒng)搬到廳堂間里；然后又從西邊原來我父親的小房間里、灶間里尋出些瓶瓶罐罐，碗盞碟子。
　　 奶奶當時咬牙切齒的，用一根搟面杖，把花瓶、碗碟敲個粉碎，我覺得那叮叮咚咚的聲音真是好聽，也就幫著奶奶摔碎了三個小碟子。
　　 奶奶把敲碎的瓷片裝進一個量米的布袋子里，又把那些字畫、折扇堆在了大門口的老榆樹下，點上一把火燒了。在回來的半路上，奶奶把布袋子扔進了一條不知名的河里。
　　 我當時就覺得好玩，沒有過多的想法。后來才知道，奶奶是見到紅衛(wèi)兵破四舊，怕了；怕這些“四舊”會傷害到家人，怕也會被捉了去游街、挨批斗；為了家里人免遭劫難，奶奶就把這些害人的東西都處理掉了。
　　 直到九十年代末，字畫、瓷器開始值錢了，父親才跟我說起，太爺爺?shù)臓敔斒乔宕悬c名頭的畫家，喜歡搞些收藏，尤其扇面畫得十分出色，當年老祖宗畫的折扇，三兩銀子一把，都很難買到。怪不得奶奶燒掉的字畫中，有那么多的折扇啊。
　　 現(xiàn)在想來真是肉痛，一把火，一根搟面杖，奶奶連一點念想都沒給后輩留下啊。
　　 我六歲那年，也是一個夏天，雷陣雨特別多，鄉(xiāng)下的遠親帶話過來，說是四奶奶家的房子塌了，還好沒有傷到人。
　　 四奶奶是奶奶的堂嫂，比奶奶大不了幾歲。奶奶心善，想著鄉(xiāng)下的老屋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先讓四奶奶家暫住，房子修好前，總要有個住的地方的。
　　 奶奶帶著我去鄉(xiāng)下，四奶奶家遭了難，總要去看望一下的。
　　 那時到鄉(xiāng)下，全靠兩條腿走路，也就十幾里地，奶奶也抱不動我，只好自己走。大概走了兩個多小時，我腿實在酸的不行，就賴在地上不走了；奶奶說：“小祖宗，快點起來，還有兩里地就到了，都過了晌午了啊?！?br />　　 我是又累又渴，還覺得饑腸轆轆的，就索性鬧起了小性子，早知道這么受罪，打死我也不會跟著來啊。
　　 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天空一大片烏云推了過來，一時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江南夏季的雷陣雨就是這么突如其來，怪不得四奶奶家的房子會塌了啊。
　　 空闊的鄉(xiāng)間小道，布滿泥濘，沒有一處可以躲雨的地方，我是顧不得使小性子了，急忙跟在奶奶后面往前趕；傘都沒有一把，不到一分鐘，奶奶和我都變成落湯雞了啊。
　　 遠遠地，終于可看到老屋的屋檐了，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向老屋跑去。
　　 突然，一條碩大的黑狗躥了出來，沖著我狂吠不止，我趕緊逃到了奶奶身后，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太可怕了，這條惡狗，對于才六歲的我來說，無疑是一頭大灰熊啊。
　　 奶奶擋在前面保護我，其實她也是挺害怕的，就這么跟這條狗對峙著；狗一停不停地狂叫，把我們逼到了一處無路可逃的秧田里。
　　 我哇哇大哭，居然會高聲喊起了“救命”，哈哈，看來怕死確實是一個人的天性了。
　　 真是到了崩潰邊緣了啊，四奶奶聞聲趕了過來，就這么一吆喝，那條黑狗就鉆進蘆葦叢中跑掉了。
　　 來到老屋，四奶奶不停地對奶奶說些恭維話，還說差不多半年，這坍塌的房子該會修好的。
　　 奶奶笑了：“我又不會來跟你要房租，你放心住著就是了，趕緊去幫我尋些干衣裳來。”
　　 原來四奶奶心里還是有點小九九的，擔心奶奶這次來，會不會向她收房租，現(xiàn)在有了答案，就歡天喜地地去尋衣裳，然后下廚房為我們準備中飯去了。
　　 老屋的陳式?jīng)]有多大變化，就是廳堂間里堆了一些從四奶奶家搬過來的雜物，看起來有點凌亂。我趴在小窗口，看著屋檐上掛下來雨線，想著自己的小心事：等下回去，那條該死的惡狗還會不會出現(xiàn)。
　　 說是中飯，其實是兩道點心，一人一碗醬油湯的肉餡餛飩，外加一盤南瓜陷的蒸餛飩，這或許是那個年代鄉(xiāng)下招待貴客最高的禮儀了。
　　 那肉餡餛飩真鮮，那南瓜餛飩真香。直到現(xiàn)在，我還總以為餛飩實在是世界上最值得回味的美食了；當然，狗是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
　　 四奶奶是幾時從老屋搬出去的，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們沒跟我說起過。
　　 奶奶親手毀掉了家中的四舊，也沒能擋住家里人遭難的命運，我八歲那年，剛上一年級，已經(jīng)有點懂事。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奶奶和母親的竊竊交談，得知父親被劃成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nóng)場接受改造，兩年來沒回過一次家，吃苦頭不說，家中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也斷掉了，這日子過得好苦。
　　 母親思念父親，積憂成疾，住進了醫(yī)院；奶奶則盡力維持著家庭的生計。
　　 屋漏偏逢連夜雨，鄉(xiāng)下的阿剛伯帶話過來，說是老屋一直空著沒人住，家里不知什么時候遭竊了。
　　 奶奶帶著我風風火火趕到老屋，真是家徒四壁了啊。廳堂間里，八仙桌、香案、太師椅、茶幾都不見了，就留下四條長條凳；奶奶的大房間里，也幾乎搬了個精光，那個價值不菲的大床，散了架堆在地上，床欄上的十八塊金鑲玉被撬走了。許是那床實在太大、太沉，竊賊搬不動，只好破壞性地盜走了那些玉片。
　　 奶奶好生心疼，這老屋是實在照顧不到了；當時父親回不了家，母親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家里上上下下全靠奶奶操持，哪里還有精力管這檔子事啊，何況，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啊。
　　 奶奶心里想著，照這樣下去，老屋什么時候被人扒掉賣了都不知道啊，干脆處理掉算了，家里正缺錢呢，也好貼補點家用。
　　 奶奶委托阿剛伯尋找買家，家里遭竊的事也就這么不了了之。唉，那個亂哄哄的年代，誰知道這些祖?zhèn)鞯募t木家具，若干年后的今天，會價值連城??；就這么被偷走了，案都沒報一個，也不曉得調(diào)查一下，算是成了千古之謎了啊。
　　 鄰村的小學要蓋一個食堂，缺少建材，聽說有人要拆了舊房子來賣，就跟阿剛伯聯(lián)系上了，經(jīng)過討價還價，以五百二十元成交。
　　 拆房前一天，奶奶帶著我，最后一次去了老屋。
　　 奶奶在朱紅色的大門前拜了幾拜，點上三炷香，讓我代替父親在門前磕了三個響頭，說是敗了祖上家業(yè)，對不起祖宗。那年我剛九歲吧，似懂非懂的，按奶奶的吩咐，照做便是。
　　 聽說也就兩天時間，老屋就被拆掉了。
　　 靠著那筆賣房子的錢，奶奶硬是支撐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父親平反后又開始工作，母親因大病初愈，一直在家中休養(yǎng)。
　　 老屋的記憶，講到這里也差不多了，最后再加點料吧。
　　 如今，奶奶、母親、父親已相繼過世，我自己都成了一個快要退休了的半老頭了。
　　 也就在前幾年，阿剛伯的兒子有富碰到我，對我說：“什么時候回鄉(xiāng)下看看啊？現(xiàn)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你家原來的那一片地，都成美麗鄉(xiāng)村景區(qū)了啊；你要是能來，我有一樣禮物送你。”
　　 跟著有富，乘車去家鄉(xiāng)看看，果然有種日新月異的感覺，原來的一些老房子，都作了翻新，白墻黑瓦，柳樹成蔭，幾乎家家戶戶都辦起了農(nóng)家樂。
　　 我家原來老屋的地方，如今改建成了一個小型鄉(xiāng)村公園；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公園的正中，不正是當年我家老屋門前那棵老榆樹嗎，依然那么的枝繁葉茂，那口老井，也依然緊緊地依偎在它的身旁。
　　 榆樹和老井四周圍著圍欄，顯然是被當作文物保護起來了；這榆樹該有兩百多年歷史了，要是真是我的祖先親手種下的，想來那老屋要是沒拆除，現(xiàn)在也應該成為古跡了。
　　 我的眼睛開始有點潮濕，開始有點想作一首詩的沖動，心里默默地念著：
　　 一瀉光陰驚鬢白，
　　 鄉(xiāng)音漸近怯何堪。
　　 柳枝指點歸家路，
　　 老屋猶知駐巷南。
　　 有富對我說：“這片公園，從設計到建造，我都有參與的，還不錯吧?！?br />　　 我還沉浸在我的回憶中，沒理睬他。
　　 有富轉(zhuǎn)身從車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是一塊青磚：“這是我建公園的時候，在老屋地基上找到的，你拿著，就當是一個念想吧?！?br />　　 我接過青磚，有點說不出話，一把抱緊有富：“你，真夠哥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