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裸畫師(小說)
其實,每次打開電腦準備敲字時,我并不知道我要寫什么,甚至連標題都無法確定。但我又知道,電腦一開,我就必須要寫些什么了。因為平時,我是不怎么開電腦的,都說電腦看多了會傷眼睛,
我是搞裝裱的。我不能像那些大“家”們那樣,在寫一篇文字之前,要做許許多多的準備,要收集許許多多的資料,還要對這些許許多多的資料進行一番潤色,加工,謀篇布局。我不會,我沒有這么多時間,也沒有這個習慣。我的案前除了有一杯舒展著幾片綠葉的茶水,沒有任何能豐富我思維的東西。我只是在生意淡時,才會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寫寫東西,而且我寫東西,只會順著我的心緒寫,我的心緒走到哪,我的文字就跟到哪。換句話說,我文章的故事也就發(fā)生在哪。所謂的我手寫我心,也許就是這意思。所以,我寫的文字是零亂的,是沒有事先彩排過的,更不會有跌宕起伏的浩大場面。
就像現在,雖然我是坐在電腦前,但我的思緒卻不著邊際,好像一個流浪漢,時而漫步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時而又像是走在家鄉(xiāng)散發(fā)著“金瓜”香的田埂上。我毫無目的地聽著司空見慣了的嘈雜聲、吆喝聲,看著一個個陌生的面孔從我身邊擦肩而過,任一幅幅畫面像放電影一般在我眼前晃過來又跳過去。偶爾也會遇到個熟人,我會很隨意卻又不失禮貌地點點頭,走走?走走。沒有方向,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會發(fā)生什么,更不知我要去哪里?或者坐在田埂上看著瓜農們熟練地做著農活,把一個個香噴噴的瓜裝進蛇皮袋里,然后,扎好口子,再杠到停放在路邊的四輪車上?,F在條件真好,車都可以開到田邊上來了,以前是要靠肩膀挑到馬路上去的。趕巧一只蝴蝶落在老農的草帽上,蝴蝶張著雙翼,吸吮著濃濃的香味,仿佛也被眼前一陣陣的瓜香陶醉了,忘了離去。
而所有這些在腦子里出現的或人或事或景,是否跟我有關,是否與我即將寫下的故事有關,我統統不知道。我寫的故事是突發(fā)性的,我甚至在這一秒之前我都不知道要寫些什么。
但此時,我的思維空間里突然出現了一幅畫面,畫面里是一個老者。他好像是從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擠到了我面前,一下子就完完整整地占據了我的全部視線。而且他一出現,其它畫面都很自覺地一一退去。我認得他,我們是朋友。他常拿些字畫到我店里來裝裱,平時沒事也會到我店里來喝喝茶聊聊天。常來店里喝茶聊天的還有老趙、老李、老陳、小王,他們都是寫字畫畫的,是我的顧客和茶友。
有些日子不見他了,他看上去蒼老、憔悴了許多,眼睛有點凹下去了,而且呆滯無光,陰郁的臉上一道道歲月的痕跡清晰可見。我似乎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我的思維立馬定格在這幅畫面上,我想,今天要寫的這篇文字的主人公就是他了。
他叫古之月。初次聽這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武俠小說里的俠客,或是一個儒雅的文化人。但從他身材長相來看,他跟俠客一毛錢關系也沒有。他瘦弱單薄的身材,國字臉,大眼睛,褐色的皮膚,一頭披肩的白發(fā),經常梳得光亮光亮,倒像一個文化人,卻又說一口本地土話,還常帶臟字。當然他有沒有文化,有多深文化,還真不好怎么說,一個人有沒有文化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盡管我們認識也有幾年了。
平日里我們都叫他裸畫師。他是靠繪畫營生,雙休日或寒署假在家里兼教些小學生繪畫。一年下來賺個十萬八萬的不成問題。他畫的大多是山水畫,尤其是“梅”、“蘭”、“竹”、“菊”畫得的確不錯。對梅的高潔,蘭的幽香,竹的挺拔,菊的淡雅,包括它們的色彩、線條、層次,把握得很到位,大師級畫的也不過如此。但他最擅長的還是裸畫。掛在他畫室墻上的那幅祼畫逼真的如同一個鮮活的美人站在你面前,讓你的心跳“怦”然加速,視線舍不得移開。但現在他不畫裸畫了。問他為什么不畫了,他說,那是年輕時干的活,如今歲數大了,沒那份激情。是不是這個原因,誰知道呢。他的畫大多是在網上銷售,他很少參加些社會活動。他說,人家畫畫是追求藝術,而我只是為了討生活,那些虛名是換不來真金白銀和柴米油鹽的。所以在本地藝術界知曉他的人并不多。
說他老者,有點言過其實,他上個月才滿60歲,如今60歲還正當年呢。前段時間為慶祝他第一次領社保,我們幾個還在一起聚了聚,他可沒少喝。可沒過幾天,他竟然跑到店里來告訴我們,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離了婚,還是凈身出戶,這讓我們幾個無不感到震驚。
“你太沖動了吧,都這么大歲數了?!?br />
“為什么要離呢?”
“合不來就離唄。沒有什么為什么?!彼f得很輕松。
“那,她們給你什么補償了嗎?你為她們付出了這么多,孩子幾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總要報吧?”
他說,報個屁,什么也沒有,我也不需要,她們也補不起。與其這樣,還不如凈身出戶,就像當年一樣。
“今后一個人,有什么病痛怎么辦?”
“以后,到以后再說吧。”
“去找親生兒子吧?!蔽覀儎袼?br />
“我有何顏面?”他說。
現如今在郊外租了一間房子,過起了單身漢的日子。
他是我們幾個人里年齡最大的,老趙,老李,老陳和我都是50上下,只有小王最小38歲。記得初次認識他,是在中心廣場。我和老趙他們也是在廣場認識的。那時,每到晚上我都會去廣場散步。廣場很熱鬧,很多人,他們都是從城里的四面八方涌到這里來休閑的,有的唱歌、有的跳舞、還有抽陀螺的,有坐在噴泉旁聊天的,有年輕的媽媽帶著寶寶在廣場上玩耍的。我第一次看到老趙他們用一支特制的海棉筆蘸水在地下寫毛筆字,感到很稀奇,字寫得特別好看。老趙練的是行草,正楷,老陳練的是狂草,老李練的是隸書,小王練的是行書,后來知道,老李畫的葡萄也是一絕,他們個個都有一樣拿手絕活。他們的出現,給這喧鬧的廣場增添了一幅別樣的風景,吸引了不少圍觀者。而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因為做這行看得多,潛移默化地有點喜歡。開始我只是站在他們身后看,欣賞。時間久了,有時也會接過他們手中的筆,沒有章法地隨性而寫。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就相識了,而且還成為了好朋友。
有一天,我們如往常一樣,晚飯后,不約而同來到廣場寫字。正當我們寫得起勁時,圍觀的人群里忽然有人說,好字!老趙抬起頭,咦,古之月,是你呀,我說這聲音有點耳熟呢,你不是在南方呆著嗎?什么時候回來的?老趙放下筆,走過去。早回來了。
從那以后,他就常跟我們在一起,喝茶,寫字,畫畫。閑聊中陸陸續(xù)地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年輕時下過放,擺過地攤,做過郎中。他跟我們說,他這一生最難忘的還是下放時的日子。雖然累,但很開心。他說,農村這個廣闊天地還真是大有作為。在那里,他學畫,學醫(yī),學理發(fā),一般的頭痛發(fā)熱的小毛病,他手到病除。特別是畫畫,他還真有點天份,他沒拜過師,沒有誰教過他,他只需一張紙,一根鉛筆,就能把一個人物勾勒的栩栩如生。讓村里的那些年輕姑娘們羨慕死了,三天二天找他畫相。那時到照相館里照相是件很奢侈的事。一年或幾年都難得去一次。我們笑著問他,那時沒少糟蹋人家姑娘吧。他絲毫不隱瞞地說,那也是她們自已跑到我床上去的,能怪我嗎?開始他只是為她們畫素描,后來膽大到竟然要給人家畫裸體畫了。裸畫在那個年代簡直就是地雷陣,一旦發(fā)現,最輕也要掛牌游街的。他們只有等到夜深人靜時偷偷躲到屋里畫,把窗簾布拉得嚴嚴實實的,即緊張又刺激。偶爾一聲犬吠,都會讓你豎起耳朵聽個半天。白天不出工,就跑到山里去畫。他說,他特別喜歡到山里去畫,大自然的美與人體的美相結合,簡直是世界上最震憾人心的畫!他現在都還能感覺到,那照在肌膚上的陽光,那起伏的山巒,碧綠的青草掩映的胴體,飄飄灑灑的落葉,柔柔的清風……
他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在畫裸畫時勾搭上的。他說,沒辦法,就一次,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有些行為,男人是要負責的,但他實在是不愛她?;楹笏]有感到幸福,反而變得郁郁寡歡,特別是妻子太了解他了,把他當犯人似的看得死死的,即便這樣,還整天疑神疑鬼,連給人家畫張素描,她都要守在旁邊,更不要說去畫裸畫了。
有一次,趁妻子回娘家,他還是忍不住又約了同村的姑娘到山里畫裸畫,可是還沒畫到一半,妻子就追過來了。
“你……?”他瞪大著眼睛驚恐地說不出話來。
“你什么?你以為我真回去了是吧,我就要看看你老不老實。怎么著,抓個正著吧。”又怒斥那姑娘:“還不滾!”
然后,對他說:“你是要我去告訴隊里呢,還是跟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
“其實,我現在畫這畫,只是把它當成一門藝術,并不像你想的那樣?!彼忉尩馈?br />
“說!”妻子不吃他這一套。
“好,好,我保證以后不畫了?!弊阅且院?,他還真的好些年沒再畫裸畫了。但他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
一天,他去鄰村給人家看病,回來時下起了大雨,淋了一身,第二天起床不知乍的上吐下瀉,吃藥也不管用,抬到醫(yī)院,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只好抬回家,他以為自已就要死了,想著自已這一生,這樣的婚姻,悲憤之下,他抓起墻角一瓶的的畏一口喝了下去。妻子從外面進來,看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丈夫,一股濃濃的農藥味,嚇得她哭天喊地叫道:“快來人呀,來人呀,天哪!你不要我,也不要這樣自尋死路??!”
沒想到,這瓶的的畏喝下去非但沒毒死他,反而治好了他莫明其妙的病。醒來后,他對著妻子說:“你哭什么,什么尋死?這叫以毒攻毒,或者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沒文化?!逼拮勇牶笃铺闉樾?,但還是心有余悸。
但他們的婚姻并沒有因此得到好轉。結婚十年后,妻子跟他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后,最終他還是把人家甩在鄉(xiāng)下,一個人凈身出戶到外面闖世界去了。
你不是不愛她,你是要返城,才把糟糠之妻甩了的,是不是?我們幾個有時質問他。他也沒有否認。他說,我是沒有能力把她們一起帶回城里來的。這家伙!
如今,人家把他甩了,而且是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后,在他辛辛苦苦哺養(yǎng)了她帶來的孩子長大成人后,在他即將需要有人來攙扶的時候。這是報應嗎?他的心忽然有種被人欺騙了的痛。她現在不需要我了,她的孩子成家立業(yè)了,房子也給她買了,而自已年紀越來越大了,給她娘倆帶去的只能是累贅和負擔。那天,她把存折還給他,里面只剩下三百多塊錢,好在還有社保領。想想這些年,為了培養(yǎng)她的女兒,自已的親身骨肉一分錢都沒幫過,他朝著鄉(xiāng)下的方向,他的眼里涌出了一滴滾燙的淚水。
端午節(jié)到了,家家戶戶熱熱鬧鬧的,他的屋里冷冷清清,他從冰箱里拿出昨天買的一點肉,幾支辣椒,一個蛋,準備燒菜。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誰呀?他走過去打開門,他兒子竟然站在門口。
“你怎么來了?又怎么知道我住在這?”
兒子沒說話,提著一個大袋子走了進來。兒子把袋子輕輕放到桌上,然后拉開拉鏈,小心地端出一個瓷罐子來,說了聲,拿個碗來,又從一個塑料袋倒出一碗臘肉。
然后,說:“聽說你一個人過節(jié),我煲了只雞,帶了點你喜歡吃的臘肉來,陪你一起過節(jié)?!?br />
此時,他在極力控制自已的情緒。他知道一定是他媽媽告訴他自已喜歡吃臘肉。
“你從鄉(xiāng)下這么遠煲湯過來給我吃?”又輕輕問:“你怎么知道我一個人過節(jié)呀?”
兒子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雖然你不要我們了,雖然,你寧可幫人家養(yǎng)孩子,也不管我們,但是,自從我知道我有個父親在這個城里的時候,我就從沒停止過對你的關注,以前,我經常騎著自行車進城,只是為了看你一眼,我甚至還去過你打工的南方找過你,你的生活狀況我很情楚。這倒不是我想干涉你什么,只是考慮到你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你要有什么情況,我必須要在第一時間出現。因為無論怎么樣,我的血管里流的才是你的血,我的生命是你給的?!?br />
此時,他已轉過身去,他已控制不住自已的老淚了。他自已又何嘗不是常常倫倫地跑到兒子的住處,遠遠地看著他呢。
來,爸,我陪你一起過節(jié)。
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