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回家的路(散文)
夢里,常常會有一條延伸到遠方的路。路的盡頭,是我熟悉的村莊濟下。高聳的山,低矮的房,還有一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溪邊有一條石凳,凳子上坐著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牽掛!
一
異鄉(xiāng)生活六年。每年國慶,我的老家——住在我心里沉睡很久的那粒種子,就會蠢蠢欲動地發(fā)出芽來。女兒每年都會說,老家,一定要回去的。她要睡在外婆的身邊,要吃街頭的糯米飯,她還要日日坐在老家的門前,見一見那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飛來一只鳥,又聽公雞一聲啼鳴。
我是在一個上午回到老家濟下的。母親在縣城陪著高中放假歸來的侄女和外甥,父親一人在老家做活。我在鎮(zhèn)上買了幾斤肉,一塊豆腐,開車往濟下去。老季說,十五年前,我們也是這樣,給爺爺買肉,買豆腐,開著摩托車送到爺爺?shù)氖稚稀1藭r,爺爺八十有余,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偶爾到山上種一塊田,田里長出肥碩的大豆,他給我們一袋一袋裝好,等我們?nèi)サ臅r候帶回鎮(zhèn)上吃。爺爺走的那年,我心里十分難過,突然覺得每個星期往老家走的理由,竟然輕飄飄地走了。爺爺走得安詳,卻在我的世界里常常掉出一點聲響來,很多個深夜,走進我的夢里,還是那么安靜地坐在門前的巖石上,看著那條路延伸的方向……
我送肉給父親的時候,父親不在家,門口的鎖生銹得很,斑駁得上了些年歲。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全憑它把門。我搖了搖那把鎖,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隔壁的那幢房子,似乎又老了一些,幾年前最后的主人去世后,就再也沒有人進去過。
我在門前給父親打電話,父親在后山上種樹,說是明年可以長出楊梅來。從山上回到家,要經(jīng)過一條盤桓在后山的小路。父親只用了三分鐘。我知道,父親一定是跑下來的。他接電話的時候,對邊上的人說:我小囡來了。
母親說父親的耳朵很背,常聽不見話。但我卻發(fā)現(xiàn)父親的耳朵十分靈慧得很,我輕輕說,父親聽得一清二楚。父親說,肉吃不完,讓我?guī)ё摺N艺f,吃不完放冰箱里去,以后再吃。父親皺紋一條一條的,深深地鑲嵌在瘦弱的面龐上,皮膚也黝黑黝黑的,是太陽留下的印記。父親把肉用力地塞回到的手上,我又用力地把肉塞到父親的手上,爭執(zhí)了幾分鐘,父親終于把肉留下了,說:“這么貴,下次不要買了??!”
我站了幾分鐘,便離開了小屋,父親也重新回到了那棵楊梅樹旁,繼續(xù)勞作。父親說,楊梅樹明年會長楊梅的。我好像看見滾圓發(fā)黑的楊梅正在樹上燦然地微笑,又仿佛看見父親把那塊肉認真仔細地切成一塊一塊,放在鍋里烹炒,香味傳出去很遠很遠……
二
如果沒有記錯,隔壁的這座房子已經(jīng)有些年歲沒有人光顧了。
房子,沒有人住了,它還是房子嗎?分明是。還有框架結構在,還有記憶在。
那座房子,對于我來說,藏著一個童年的記憶。
我記事起,我的房子,就是紅磚石頭房子,與鄰居相隔了一塊空地。那塊空地上還有一層木架,搭了些瓦片,可以避雨,是公用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與小伙伴一起在這塊空地上玩。那天,我們玩好走出那塊空地,那座木架轟然倒塌。母親在門前,目睹了這一切,驚嚇得抱緊了我,直說“造化,造化……”我不懂“造化”是何意,總之母親那天逢人便說“造化”,說多了,我便知道,“造化”二字亦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若沒有及時離開那塊空地,木架之下的我,后果不堪設想。
木架倒了之后,鄰居之間的友愛和睦也倒了。我家和鄰居家都要蓋房子,哥哥蓋的房子與鄰居家的房子之間留下了一條狹窄的路,卻再也沒有人走過了。路的左側(cè)是我家,右側(cè)是鄰居家,鄰居家在路旁擺放了很多巨大的石塊,石塊前還有一個水塘。鄰居打算時機成熟就蓋房子。那條路,小小的我,只需一步跨過去,但兩家的友誼,卻似乎遠隔了千山萬水。我少時不懂,只知道父母為這條路與鄰居鬧得不可開交,兩家人還說了重話。從那時起,我們便常常看見鄰居的大爺黑著臉從我家門口走過,偶爾還看見他為了避開我們家,特地繞道而走。母親說,路總要給人走的,沒有路,怎么回家?
是啊,沒有路,怎么回家呢?
爭了那么多年,那條小路長滿了雜草。鄰居家除了大爺常年在家,還有他的母親。我們常常聽見很大的聲音從那幢破舊的房子里飄出來。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我們根據(jù)農(nóng)村的習俗叫她阿太。阿太有時候會坐在門前曬太陽,我們誰也不知道阿太多少歲,也不知道阿太經(jīng)歷過多少磨難。我從未見過阿太的老公,也沒有見過阿太的兒子給過她一個笑臉。
阿太走的時候,我還在讀小學。那些天,我們常聽見那座破舊的房子里發(fā)出咆哮之聲,驚天動地。我與母親再也忍不住,前往探查。阿太眼睛看著我們,渾濁得如門前被鴨子攪過的水塘。阿太還能喝下湯汁,媽媽立刻在家里烹飪了參湯肉湯,一口一口地喂阿太。阿太的兒子站在旁邊默不作聲。母親守在阿太的床前,阿太伸出那雙枯槁的手握住母親的手,不說話,微笑著,很慈祥很安靜地微笑著。
阿太走后,鄰居大爺?shù)膽B(tài)度與我們家緩和了很多。那時,哥哥已經(jīng)遠離家鄉(xiāng)到城市里打工,鄰居家那些碩大的石塊也長出了青苔。后來,鄰居大爺?shù)酿B(yǎng)子在我?guī)煼懂厴I(yè)那年喝農(nóng)藥去世,兒子和老母親走了,大爺徹底失去了蓋房子的動力。
我?guī)煼懂厴I(yè)后,輾轉(zhuǎn)好幾個學校教書,周末回到老家,聽聽父母的嘮叨。門口的那塊空地常常有雞鴨走過,不知誰家的小狗也來悠閑地散步,門前的石墻上長出各種各樣的植物,母親說,都可泡茶入藥。我便常常盯上那些葉子看半天,如何做藥?做藥又有什么效果?我的心里有很多問號。但我也并無去解決這些問號的沖動。因為我來了,很快我就得走。我常??粗赃叺睦孀訕浜吞易訕浒l(fā)呆,總想從那些干枯了的樹干上擰出一點水來,長出一片葉子來,然后去尋找自己童年的光亮。小時候,見到桃花梨花滿樹滿樹地開,紅的,白的,那么新鮮好看,如今,一晃幾十年過去,梨子也不長了,桃樹也瘦了許多。
與母親聊得最多的還是隔壁的鄰居。抑或年齡大了,深知遠親不如近鄰。再說,那些住在近處的人,漸漸少了,永遠不見了,留下的人便惺惺相惜起來。與鄰居大爺?shù)年P系,十幾年過去了,似乎緩和了些。母親說,某天鄰居大爺和他們打招呼了;又說,在山上做活的時候,偶爾也會搭把手。后來,又聽母親說,隔壁大爺生病了。最后的那些日子,父母摒棄了一切前嫌,常給他做飯端水——因為他沒有孩子,親戚來,偶不及時。父母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那些年結下的隔閡,在生命的最后,都云淡風輕了。
大爺走后,那座房子,便在風里雨里孤獨地老去了。那條兩家人爭得面紅耳赤的路,雜草叢生,再也無人提及了。
三
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在嫂子的媽媽家門口停留了片刻。她不認得我。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眼睛迷蒙著看了我半天,問道:“你是誰???”
“我是一花?!蔽掖舐曊f道。我說輕了,聲音就被風飄走了,她老人家聽不見。她是嫂子的媽媽,我叫她阿婆——因為同村,小時候的叫法。
阿婆聽不清,也看不清。她的眼睛怕是被山河阻擋了視線?!澳闶菣鸦??”村里有人名叫櫻花。她聽見“花”字,便覺得該是“櫻花”。是啊,一花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櫻花倒是在村里常常走過。畢竟,在這個逐漸老去的村莊里,能夠在村里常走動的人并不多。
“我是一花!”我的聲音提高了些。但她依然聽不見。她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又把身子傾斜過來,說:“櫻花?”
“不對,我是一花!”
“哦,一花?。∫换?,你回來了?我眼睛都看不見了,人也認不著……”
她拉住我的手,顫巍巍地說。
她把我迎進屋里。屋里非常干凈,物件不多??帐幨幍姆孔?,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生出很多的熱鬧來。孩子們都回家了,孩子的孩子也回家了。滿屋子生氣勃勃,熱氣騰騰地過節(jié),阿婆就坐在門口,看著車子來來往往,人進進出出,微笑著,偶爾有人問:“阿婆,你身體好吧?”
如今不是過年,什么都沒有,車子也極少見,太安靜了!她一個人坐在門口,就像一座活的雕塑。偶爾拄著拐杖走到不遠處的村口,那里有一個電視播放亭。原先是小學,后來撤了,改頭換面,成為老年人活動的場所。這也倒十分適合。少時浪漫,老來孤單。人老了,更需要伙伴的照應。阿婆告訴我,她常常去坐坐。哪天不去了,村里的老人便會尋過來。
我在椅子上坐下,椅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椅子看上去也有些年歲了,原來的棕色,因漫長的歲月浸染,附上了淡淡的灰白色。老阿婆頭上的白發(fā),一根一根,顯眼得很。坐在門內(nèi)的椅子上,剛好可以看見門口透出去的那張溪邊的石條凳。石條凳已經(jīng)很久無人來坐了,雖是晴天,依然掩蓋不了落寞的情愫。唯有溪里的鴨子,依然那么快活地游著。它們無憂無慮,秋天豐收的時候,它們也跟著享?!先藗兛偸菚蟀汛蟀训亟o它們?nèi)庸茸印?br />
阿婆說:“我太長命了,都九十一啦!孩子都不在身邊,苦啊……”
我沉默地聽著阿婆的話,不知該如何說是好。我不說,阿婆也不會介意——因為,她渾濁的眼睛和遲鈍的耳朵,似乎并不能清晰地感知到我的表情。
過了許久,我起身離開阿婆的家。村里的路,愈發(fā)寬了。村里走過的人,卻更少了。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說,父親早已向她報信,說我給父親買了肉??炜床灰娦〈宓臅r候,我回頭望望通往村子的路,那條路,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候遙在他鄉(xiāng)的人回家。
父母在,家在,回家的路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