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樹下(散文)
?一
來到江城兩個月后,已是2019年的深秋。
這天下班,我去取停在路牙上的電動車。路兩邊的梧桐樹,其葉蓁蓁,眾歸鳥啁啾和鳴。青黑色的果子墜在枝頭,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薄暮秋光。樹下斜倚著一輛電動車。各色一摞簇新的毛巾,疊放在這輛電動車的座墊及后備箱上,紅綠相雜。兩根黑色的橡膠綁帶垂于蒙塵的后備箱兩側,像兩只軟綿綿的瘦胳膊。一名矮個子城管從馬路右邊向著電動車踱來,目光從他下垂的眼角掠過,定格于站在電動車前的男人身上,眼中的紅血絲觸目。他走得很慢,也有些遲疑,似乎是在判斷。男人與電動車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此時正扭了頭向左側看去。黑色頭盔壓著,頭很碩大。
怎么才能要他讓一下?我的車子取不出來。煩。我對自己說。要不了多久,東方紅路就要被附近實驗小學晚散學的學生擁得堵塞不堪。幾片打著卷邊兒的梧桐樹葉落在我的電動車上,枯黃色。我微微打了一個寒噤,傾身拂開落葉。驀地,后視鏡里一陣人影晃動,矮個子城管的手剛搭到紅紅綠綠的毛巾上,頭盔男人即刻將座墊上的毛巾疊放到后備箱,三下兩下用黑色橡膠綁帶將它們綁緊——不,是抱緊——然后,跨步騎上電動車。待我抬頭再看時,他已歪歪扭扭地向西絕塵而去,背影瘦小,頭碩大。馬路邊隨即空蕩蕩的了。矮個子中年城管將雙手插進制服的褲子口袋,對著那個背影咧嘴笑了笑,嘴唇翕動著,又繼續(xù)抬眼向四周掃去。不知道把自己擺在什么位置嗎?我猜,他是這么說吧。他揚著頭,還不易察覺地聳了聳肩,將腦袋左右晃了晃。
又是幾片梧桐樹葉悠悠地打著旋兒,靜靜落在馬路邊,仿佛這里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小心避讓著它們,將電動車從路牙上推了下來。
請以后不要把電動車停在這里了。說完,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便客氣地對我略略頷首,轉而踅進他身后的一家茶葉店,瘦棱棱的后頸隱約一晃。茶葉店鋪就在路牙上。待我反應過來,已沒有再看一眼茶葉店的勇氣,更不必說去找他理論——我總不能把車停在馬路上。轉眼看見矮個子城管就在不遠處立著,一只腳不時頓著地面??刹徽窃诳粗覇幔苛舷胨麆偛趴梢月犚娔侨怂f的話,想到這點,我不由郁郁然了。東方紅路的兩邊都是梧桐樹,樹側是路牙,可我竟找不到一處合適的地兒停電動車。在陌生的江城,年屆中年的我似乎一切都無從安放。
我騎車回家,卻又不想回家。我素有傍晚下班后去河邊走走的習慣,換了生活環(huán)境,習慣一時改不了。前日下班后曾去江城龍川河畔,匆匆一瞥,不由想起家鄉(xiāng)的滄浪河來,即刻便心煩意亂地離開。孰料昨夜竟夢有神諭,告知我若能領略龍川河晚秋薄暮時分極美的瞬間,即可在異鄉(xiāng)獲得安身立命之感。彼時,龍川河畔猶如圣靈甦生。寒蟬鳴叫,邀來夜色,河畔搖曳的垂柳會激起人心底最沉逸的情感……凌晨夢醒,黑暗中盤腿坐在床邊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我決意今天晚一點回家,待塵氣散盡,再次去龍川河畔看個究竟。
身后漸有喧嘩聲,遂摒之沿東方紅路向東。
紅燈,我停在路口。主干道,紅綠燈等待時間長。時間再長點也無妨。路兩側的梧桐樹皆主干粗壯,色蒼白。十月的傍晚,因枯黃的樹葉紛紛辭枝,日漸虛空的枝頭便透露出些許清朗的天空來。
二??
樹呢?園里東南墻角處的那棵梧桐樹呢?我問,在心里。回去吧。我拉著靜往外走去,在我看清一截光禿禿的樹樁時。我還沒看清楚呢。靜嘟噥著,隨我離開。
路燈啞著,濃濃的夜色掩隱了周圍的一切,如同天然的屏障,將現(xiàn)在與過去隔成看不見的距離,千溝萬壑。清冽的月光將目光可及處物像的身影投映在小路上,那條我們曾經(jīng)稔熟的小路。我和靜相跟著的身影也被拉得老長老長,如同兩個長長的驚嘆號。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著,幾聲狗吠從遠處飄來,在秋夜裂帛似的叫,叫得人無法平靜。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何收獲,可依然想尋找到一些什么。
這是我們的幼兒園么?靜在幼兒園的鐵門外站定。我走上前,兩只手攀在鐵門上,鐵門冰冰冷冷凄凄?;牟?,從園內(nèi)院子里的各個旮旯里生長起來,在月色下葳蕤生光。這些卑微的荒草在一座園子的廢棄與荒蕪中生長,詮釋著生命的生生不息,使之不至于衰敗。
我愿意似古人那般,認為一種形態(tài)的消失并不會真的消失,而終將會以另一種形式重新出現(xiàn),如“雀入大水為蛤”。那么,這些荒草就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新生命,而是由這座園子我所熟悉的喧鬧、快樂、牙牙學語,以及園長奶奶說的那句“小薇,你倒是慢一點走??!”演變而來,荒草將所有曾經(jīng)的虛無更替為而今新生的有形存在。然而,那棵梧桐樹呢?它的消失又會以什么樣的形式重新出現(xiàn)呢?浪漫主義的推理在某些時刻似乎并不能自圓其說,這令我感覺沮喪。
三
嘿,你走不走???!正遙思神想時,身邊突然川動起來,有人在我身后大聲喊,伴隨著急促的喇叭聲。我并未循聲扭頭,知道是綠燈亮了。過了綠燈,我重又停在路邊。約莫有五點鐘了吧,我想。我餓了,但時間尚早,對那個薄暮時分極美瞬間的神秘渴望讓我并不急于回。??
我不急。我早已習慣于行動遲緩,在這個快速發(fā)展的時代,我不介意自己與周圍的人有所不同。更何況這兩個月來,內(nèi)心始終揮之不去的無處安放的茫然心緒,令我愈加沉迷于行動遲緩。似乎那是一個隱遁的場所,抑或是表示靜默或思考的省略號。
馬路對面有許多小吃店。“赤豆元宵”黑底紅字的匾額引起我的注意。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決意進去。
一輛公交車自西向東緩緩前行,擋住了我的眼、去路。我不急,停在一棵梧桐樹下等,坐在電動車上,單腳撐地。目光越過公交車頂,看向“赤豆元宵”的方位,看見車頂上生出一些高挑而彎曲的枝椏,是一幅不錯的借位攝影作品。這種偶然形成的藝術感使得此時的口腹需求悄然遁形,我猶豫著還要不要進去。公交車的流動字幕顯示,202路公交。家鄉(xiāng)的公交車路線不會超過兩位數(shù),我時常會趕不上它們的速度,氣喘著在站臺望著灰蒙蒙的后窗直跺腳。這里的公交路線繁多,卻如電力不足的龐大玩具,在人們眼前躑躅。
一個緩慢的剎車,202路終于停了下來,在我的左首邊。車輪與地面廝磨,裹挾著各種灰塵混合起來的稠濃氣味,陌生的氣味。我別過頭去,在電動車后視鏡里看到了自己的鏡像,在異鄉(xiāng)的模樣。眉眼而已,我戴著口罩。
看向自己鏡像中的眼睛,想著,就是由這雙眼睛引領我認識了這座城市。
這里的橋多是宏大的橋梁,綿延數(shù)里望不到盡頭。河流,常囿于高高的圍堤,極目遠眺時,是長焦距鏡頭里的水波浩渺。為了講解“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我曾給學生看一幅相關情境的照片,我回老家時拍的。學生們紛紛指著投影儀上的照片說:“老師,我們這里的天空也能看到呢?!笔巧埔獾奶嵝选@座城市也很美。
既然無法行走于家鄉(xiāng)的阡陌,無法躲藏于家鄉(xiāng)的花海,那就彳亍于異鄉(xiāng)的街市吧。我突然意識到,人們對異鄉(xiāng)的認知過程,實質上是探尋的過程——在陌生的城市里探尋記憶中熟悉的家鄉(xiāng)痕跡,以達成一切物像的情感類比,進而探尋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耳邊是循環(huán)往復的“歡迎乘坐202路公交車”。眼睛里依稀閃爍著光芒,我在鏡像中看到。
發(fā)動機粗笨的聲音響起,公交車繼續(xù)向前行進。遲疑片刻后,我來到馬路對面。
近了才看清,鱗次櫛比的店鋪設在路牙邊,每家門面寬不過一米?!俺喽乖钡觊T前已有兩輛電動車,我依然沒處停車。盡管周邊尚有少許空地,我還是騎車踅進了左側不遠處的巷子口。誰知道會不會出現(xiàn)第二個茶葉店老板呢?
巷道很窄,僅容行人或一輛電動車通行。悠悠向里騎去,車停下后,我沒有即刻返身回到馬路上。在小巷盡頭一棵松樹下的墩臺上坐定后,突然哪里都不想去。盡頭處是幾近枯涸的小河,頹圮的河道圍欄,茂密自在的荒草,這景象使得松樹愈見蒼幽。我坐在樹下,默念過往。如一位先哲所言,在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見時間,并看見自己往昔的身影。
四
人在迷茫的時候,往往會希冀從往事中尋找撫慰。若是有故人相伴追憶往昔,這種撫慰便會在彼此的心里產(chǎn)生共鳴。
踏進早在1995年就已空蕪的興化中學,沒有嬉鬧追逐的學生,沒有行色匆匆的老師,也聽不見參差的讀書聲。當年在校園時,我們對這里的一切都已熟稔于心,會感覺外面的風景更新鮮一些。但當我們到了校園外,時隔十四年再回頭來看它時,方覺它其實是一方樂土。它有它的精彩,也有它生命的特殊。事實上,盡管我們對校園拆除無能為力,但惟一重要的,就是在它即將消失的前夕我們曾經(jīng)在場。
此時的校園雖已空蕪,但還是會看到一些老人在操場上踱步,或是側身坐在校中心的花圃旁擇菜。仿佛就此看到自己遙遠的歸宿,無非是按照其指引過一種簡單、獨立、寬廣而真摯的生活。
我們轉身去學校教室的長廊處轉悠,說著一些閑話??邕M走廊盡頭的高三(6)班,芳坐在她曾經(jīng)的座位上,西西則站在講臺前比劃著什么,好像是模仿某位老師上課的肢體語言。我在干嘛?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我沉默良久,沒來由地想起柳校長。想起他當年在此講臺前談及中國有兩部經(jīng):《山海經(jīng)》與《道德經(jīng)》,一曰“物”,一曰“心”。他說,多少年間國人文明的進程,一直都是在“物”與“心”之間搖擺。
我已在兩者之間搖擺了十多年之久,卻尚未有所歸屬。念及此,不禁暗生惆悵。
西西和芳并未注意到我的沉默,她們在認真地懷念從前。動作、話語,依稀記得還有笑聲。它們形成一個無形的漩渦,牢牢攫住了我的心。
還有沒有人了?花圃那兒。
沒人了。
起風了。
卻原來懷想、悵惘皆是序曲,只為奏響心底最強烈的弦音。相視片刻,我們仨并肩向著花圃走去。
花圃,確切地說就是為一棵古松樹而建。其簡陋至極,僅僅是用長形白瓷環(huán)繞古松,砌成低矮的圍欄。圍欄寬度丈指可量,可供人在此小憩。圍欄內(nèi)黧黑的土壤凝結,被這土壤簇擁著的古松樹枝干粗拙,色澤暗沉。松枝綴綴然向四周鋪延,南側的松枝可抵教室的屋頂。它確切的樹齡已不可知——一切不可知都自有其幽深之感,無論是模糊的過去還是無法預測的未來,人們在它面前總是會感覺心力不逮——我們皆認定它是這座校園的象征,便由此賦予它沉甸甸的情感寄托。
起風了,風很大,古松的繁枝遂迎風擺動。早春的風倏而向東、倏而向南,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疾風中的古松愈顯遒勁之姿,似在與一種無形的阻力做抗爭。
我們坐下,無言,仿佛已在樹下靜坐了數(shù)年、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之久。耳畔諸多松針嘈嘈切切,其摩擦聲延綿不斷,細浪般起伏。起伏中群鳥早已棄枝遠去——古松亦是群鳥棲息的地方——此刻惟有三只倦鳥悄然停棲在它的蔭庇之下。
我們在此所有的青春境遇都已經(jīng)被前人經(jīng)歷遍了,無論是生命的高峰,還是低谷,都被注入古松樹平和的目光。在樹下,我們并未交談些什么。僅僅是比肩坐著,就足以令彼此間偶有散落的情感再次相聚相依。這樣想著,我便覺得這棵古松很親,身邊的西西和芳很親,甚而這段跌宕起伏的青春歲月也很親。
五
還沒下班嗎?是不是迷路了?
我晚上單位有應酬,回來拿件衣服就走。你晚飯后自己去公園散歩吧,小心點。
放在石墩上的手機屏幕閃了又閃,將我紛雜的思緒拽回薄暮中來。小巷的陰影逐漸加深,涼意,似秋水般侵入全身。
沒有。好。
我騎車出得巷子直行、右拐,進入龍川路。沿著香樟樹與黃山欒樹相間的龍川路騎行,約莫五分鐘后,我將車停在龍川河的圍堤上。
佇立圍堤,此時的龍川河畔依然滿目寂寥,沒有絲毫異象。依據(jù)夢境,我固執(zhí)地認為極美的瞬間定是尚未出現(xiàn),在夕光完全沉入天際之前,它仍不失出現(xiàn)的可能。頓然,一個聲音清晰地響起:極美的瞬間就在你的眼前,然心智愚鈍之人豈能得見?
我自知生性愚鈍,但仍有不甘,不免心生憾意。在圍堤上環(huán)顧四周,蹀躞良久,思忖著既如此,就讓我如初次相遇那般仔細打量這周遭的一切吧。由青石板鋪就的龍川河圍堤有數(shù)米之高,每隔一段便有臺階通往堤下的河畔,每處臺階又皆對應著一座依河而建的單檐景亭。我順階而下,見河畔有齊腰高的水泥圍欄,圍欄與龍川河相連的狹徑上則鋪著兩足寬的石塊。此時,有數(shù)人散坐在這兩足寬的石塊上。他們手握魚竿一動不動,像一張張在靜波中漂浮的落葉,沉思著關于他們的哲學。河面時有輕柔的粼波,夾帶著閃爍的夕光,與河里的水藻游魚一并蕩漾。薄暮中不易察覺的霧氣偷偷地從每一個粼波退時隱入龍川河,消失了蹤跡。路燈亮了,依稀可見晚秋的露水懸掛在掩徑的葦葉之上,懸掛在漁人的帽檐。
走到一處河面開闊地,耳畔似有若無的蟬鳴聲悄然響起,我立足仔細聆別,希翼能應對昨夜夢境里婉轉的瞬間。然而這聲音太過微弱,以至于令人擔憂它會隨時消遁在迷蒙的夜色里。擔憂之余,又不禁心生漣漪——存在即是福祉。
信歩向前,河畔小道空無一人。每隔數(shù)十米可見一株垂柳,垂柳之下可見一條木制長椅。或許過不了多久,垂柳下便會擁著若干散步的人群。他們都是江城龍川河附近的居民,他們會在散步時說些家長里短。他們總是把“小孩”說成“遐(音)子”,評價一個人說的笨拙話為“夯話”。這已是我日漸熟悉的語言,只是他們語速很快時我會聽不太清?;蛟S此時,我會突然在心里念及鄭板橋《道情十首》里的“老漁翁,一釣竿;傍山崖,靠水灣”。曾在家鄉(xiāng)不同的場合聽書畫界及文學界的老師們唱過此曲,但即便是與“板橋故居”比鄰數(shù)十年的我,也未對它有過多少特殊的情感——不過是熟悉的鄉(xiāng)音罷了——但也料不定會在異鄉(xiāng)的偶一遙想中體悟其蒼茫、悠長。
柳枝吻水,搖曳生姿。我坐在垂柳下的長椅上,感受到自己此時正激蕩起心底最沉逸的情感。那些或佇立或靜坐在樹下的童年、青年的我,以及此刻年屆中年的我,無一不在這最深沉的情感中領悟著惟一的、不朽的神諭。似有吟唱之音乘著吹起漣漪的風從龍川河的另一邊傳來:汝向何處安身立命?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設想中,那必是龍川河畔極美瞬間的來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