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潘金蓮的戰(zhàn)爭(隨筆) ————讀《金瓶梅》十三札記之五
話說潘金蓮“一頂轎子,王婆送親,玳安跟轎”進入西門大院后,先后戰(zhàn)勝了或妾或婢孫雪娥、宋蕙蓮、李瓶兒、如意兒……取得了一波又一波的重大路線斗爭的勝利,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上吊的上吊,下葬的下葬。金蓮有些飄飄然起來,一方面,恃寵賣嬌,口出狂言:“他(西門慶)敢打我嗎?”試探、挑釁著西門老板的權威;另一方面,有恃無恐,盛氣凌人:“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yǎng)(孩子),十分養(yǎng)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痹捳Z刻薄,用心惡毒。霎時間,后宮六院,九尾狐出世,亂世為王,五顏六色,花團錦簇里,除了與跟誰都不結怨的杏花孟玉樓和氣,除了跟貼身春梅沆瀣,花花綠綠個個對立面,人人敗中將。終于,蓄足勢,憋住勁,發(fā)起了向六院甲頭吳月娘的最后一擊——
我們來先欣賞原文,《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云——
當下月娘自知屋里說話,不妨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fā)了他(潘姥姥)家去,我好把攔漢子!”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后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褪亲蛉绽罟鸾慵胰チ耍箧∽訂柫寺暎豪罟鸾阕×艘蝗諆?,如何就家去了,他姑父因為甚么惱他?教我還說:誰知為甚么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別人不知道,自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么不曉的!”金蓮道:“他不來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他去不成?那個浪得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兒的,你恰似強汗世界一般,掀著簾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么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沒倒不言語,只顧趕人不得趕上。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后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里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里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得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倒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苯鹕彽溃骸笆俏业难绢^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里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來?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我也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吳月娘乞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被吳大妗子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饒勸著,那月娘口里話紛紛發(fā)出來,說道:“你害殺了一個,只少我了?!泵嫌駱堑溃骸耙[耶礫,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fā)了。連累著俺每,一棒打著好幾個人,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姐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打起嘴來了?!贝箧∽拥溃骸俺Q缘溃阂驔]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們?nèi)灵_,俺每親戚在這里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去呀。嗔我這里,叫轎子來,我家去罷。”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下地下就打滾打臉上,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么!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彼時恁的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好老婆,把我別變了就是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么?”那金蓮道:“你識真材實料的,誰敢辨別你?”月娘越發(fā)大怒,說道:“好,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屋里養(yǎng)下漢來?”金蓮道:“你不養(yǎng)下漢,誰養(yǎng)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fā)不好起來,一面拉起金蓮:“往前邊去罷。”卻說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時兩句話,教他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
上文我們已經(jīng)看到,這次戰(zhàn)爭,盡管金蓮先暗自躲在門簾后,出其不意,先聲奪人;一向持重、固板的月娘卻一反常態(tài),愣兒都沒愣一下,挺身而出,順手抄起槍,壓滿膛,“叭叭叭叭”一陣掃射:“是我說的,你想把我怎樣?本來六個老婆,一塌刮之只有一個老公,一只茶壺六個杯,你夜夜霸占著,別人連個影子都見不著。喔,只有你那兒特殊,需要鼓搗,別人都是性冷淡,二三十歲絕了經(jīng)……”——積壓的憤懣太久了——須知,這個封建宗法衛(wèi)道士,盡管在元宵夜、中秋節(jié)、春節(jié)以及沒有節(jié)的日子里,都不死不活不興高采烈不令人討喜甚至干脆不參加;盡管見到白銀子,黑眼珠才轉得開;盡管好像古古怪怪從來沒有舔舔嘴唇都發(fā)甜的愛情,卻不是愚蠢的孫雪娥,不是輕佻的宋蕙蓮,不是性交達人烏黑弄哄王六兒,更不是一旦覓得意中人,就飛蛾撲火,傾家蕩產(chǎn),酸甜苦辣隱忍在繭中的李瓶兒。她的背后,有著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無可搖撼的……我不知道該叫什么的東西。幸虧我們的圣斗士潘六兒是魚中龍,人中杰:漫不說遙遠的過去,她在《金瓶梅》問世之前,就已是泱泱大國家喻戶曉的明星,雖然味道不算好聞。就在戰(zhàn)火剛剛湮滅的幾場肉搏中,她曾成功地挑動西門老板一天打了四奶孫雪娥三頓,打得先入山門的孫摘下頭簪,穿上粗作,哭哭啼啼去廚房與下人一起燒鍋做飯;又在西門慶和來旺媳婦宋蕙蓮蓬蓬勃勃如火如荼勾搭成奸當兒,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導致正頭娘子吳月娘的勸說如放屁當眾出丑,不可挽回地來旺流放徐州,蕙蓮兩次上吊;更為驚悚的是,訓練雪獅子,謀殺了李瓶兒的兒子——當然也是丈夫西門慶的唯一香火——官哥;更在李瓶兒病重期間,指桑罵槐,隔壁敲水缸,連踩到一腳狗屎都要慶幸“天借其便”,給了她制造噪音的理由,罵得李瓶兒夜夜不得安寧,雪上加霜,病上加病,整天像見了鬼,終于不治身亡;至于奶娘如意兒,小菜一碟,逼迫了西門慶每和她鬼混一場,都要一五一十向她匯報,包括推送幾次。如意兒本人,則服服帖帖,錦帶飄飄,不端不正登門磕頭謝罪……一樁樁,一件件,誰人能敵?
因此這回巔峰對決,潘金蓮看到吳月娘接了招,在劈靂吧啦宣讀起訴書,歷數(shù)她的罪行,一點也沒有怯場——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把這個假巫婆正經(jīng)放在眼里,要不是她先天出身好根紅苗正,有兩個吃白食的哥哥時常來上躥下跳兩下子,癡不癡呆不呆她月娘算老幾?還日娘呢。于是潘六兒熟稔生巧,不慌不忙,懷里掏出相罵薄子,不須看,劈劈叭叭連珠炮式往下背:“是我使的丫頭又怎么啦?用本事你們打啊,我還嫌整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晃得老娘我頭昏呢!皮襖又怎么啦?是我問老公要的咋啦,不就一件皮襖小戲大做小題大作大弄乾坤況且開箱拿衣裳又不是拿給我一個人。喔,開你的棺材箱子拿件衣裳給老婆你就眼骷骨頭痛那么給下人奶娘淫婦王六兒又是衣呀又是裙的你怎么就不罵來……”長槍短炮,雜七雜八劈頭蓋臉。吳月娘雖然一向知道她的厲害,但兩虎相爭,從來就沒有正面交鋒過。原以為歷數(shù)了她把攔漢子、索要皮襖、李桂姐事件、申二瞎要案這些一般性道德品行,這個妖婦就會束手就擒,坐以待斃。哪知道被潘金蓮面不改色心不跳律師也不用旁證更不需一一駁回,并且以攻為守舉一反三反戈一擊,片片利刃轉法輪似的旋轉著“嗖嗖”著面飛來,眼看著就要招架不住——這可了不得!孟玉樓大妗子玉蕭李嬌兒薛姑子王姑子,親戚仆人,二奶三奶,道姑尼姑花紅柳綠牛鬼蛇神各懷心思一大群眼睜睜都在呢。這不僅僅是一場雞零狗碎口舌之爭,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虛榮、臉面,更關乎著六宮粉黛誰領群雌的大是大非問題。真要命!更要命的是,就像水軍上了岸,不知怎么的,被面前這個妖精頭昏眼暗七轉八繞夾槍帶棒引進了死胡同,失去了優(yōu)勢。
怎么辦?
怎么辦?這場戰(zhàn)爭只能贏不能輸!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情急之中,呆不倫登吳月娘一個急剎車,叉開尖尖十指,夾青夾枯在潘金蓮滿滿一籮筐罪惡里,攥出個要害的——打蛇打七寸!
各位:凡是用心讀過奇書《金瓶梅》的,這時候都知道短兵相接吳月娘刀槍火炮身懷四種輕重武器:一張底牌,一柄殺手锏,一份保險,一貼膏藥——好生了得。
這方面,我們的五奶鐵齒鋼牙銅豌頭潘金蓮就先天不足了。首先,潘金蓮布袋靠布袋窮得叮當響,連她親娘潘姥姥串門子的“打的”費六分銀子(約合人民幣四十元嗎?)都是閨蜜小富婆孟玉樓付的。那么我們的新潮一族時髦女郎潘美人兒有什么呢?吊睛八怪潘金蓮最大的財富是形而上的精神產(chǎn)品。我們說精神這東西,有時候力大無窮,比如說生了絕癥,咬著牙齒載歌載舞歡欣鼓舞往往比沒有醫(yī)保的手術還管用;但有時候就一錢不值,比如我現(xiàn)在寫的玩意兒。其次,說起來我們的直到目前為止無往而不勝的潘小妾貌似也有張底牌——已經(jīng)被她用過幾次了——大約底牌這東西,我估計也像“芬必得”之類,用多了一會上癮二會失效,并且我們切不可被她瞞過:很像“動物世界”里有些小動物,遇著危險時氣泡呀羽毛什么的呼嚕嚕會突然鼓鼓囊囊,蓬蓬勃勃,將自己的身體怕人洋相放大許多。其實,找著穴位“叭”,一針見血,癟了。不幸得很,潘女士就是這樣。潘金蓮的所謂底牌,貌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盾牌,其實恰恰是她的軟肋:“給我一紙休書?!蔽覀兺耆軌蚶斫?,潘金蓮在九曲回廊花木掩映西門大院,如果不像旋風戰(zhàn)斗機一樣橫沖直撞,“達達達達”為自己掃射出一片不毛之地,不像獅子一樣咬群,不像大魚吃小魚,蝦米吃爛泥,大有可能沉淪為有她不多,沒她不少的孫雪娥。甚至果然被“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西門慶變賣、退貨也不是沒可能。李瓶兒孟玉樓們是人是鬼都有個去處,甚至陰陽怪氣李嬌兒也有個“歸院”的老本行妓院可鉆,她九歲被賣到招宣府,后被張大戶收用,老筋把花張大戶老牛吃嫩草,吭吱吭吱吃不動還死吃,終于病骨難支……被張奶奶逐出門外。老公武大郎早被她們合謀弄死了。她將退到哪里去?(讀到第八十七回,就知道其慘)我們不難看出,即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物猥衰的谷丁樹皮還活著,潘美人兒是寧肯坐在西門的寶馬里哭,也不愿在武大破衣落索賣炊餅的貨郎擔上笑的。潘金蓮雖然也未雨綢繆,在月娘身邊埋著炸彈,但只能用來偷偷摸摸提供她知己知彼的戰(zhàn)略情報,這種公開的短兵相接白刃格斗,那間諜就只能做點扶凳攙人打掃戰(zhàn)場之類的輔助動作。較之于吳月娘的殺手锏,潘金蓮本來也有堅不可摧的盾牌,但是命中注定,花心花血算準了的壬子日,被吳月娘攪了,那個恨呀!
相比之下,月娘的“鴨四件”真槍實彈,沒有半點空心,既可以防御又可以攻擊,尤其是用來打擊外強中干潘金蓮,道道見血,槍槍要命。
……現(xiàn)在不用,更待何時?
于是吳月娘勃然大怒,祭起第一道法器:“我是處女,不騷!”
“乓——”擲地有聲:正頭娘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天生天化,不是“一頂轎子,王婆送親,玳安跟轎”三四十二字偷偷摸摸,誰有一比?
大嫂嫂慌了,趕緊攔住:“三姑娘好姑娘親姑娘,你怎么了,你頭昏了嗎?兩老婆吵架,怎么拿這個來說事?快不要圖嘴頭上一時舒服?!毖韵轮?,拿這個說事,實在也太難堪了。
當頭一棒!金蓮悶了……鮮血從心口往外淌,滴滴答答,仿佛炊餅哥都能聽見啪啪的聲音;淚水從眼里往心里流,依稀折射出曾經(jīng)清澈透明的愛情。遙想當初紫石街,花枝招展,嗶剝嗶剝,門簾后哪里是在嗑瓜子?分明是每天都在期待安琪兒,好不容易天隨人愿,來陣風,不偏不斜打著個意中人,今天成了躬手授人的把柄;平時的詩琴棋畫,情書情調(diào),余秋雨一般哀怨纏綿流行歌曲的評委呀什么的百伶百俐,化作一團金蒼蠅,在面前嚶嚶飛,……虛無啊,縹緲,所有的華麗,滿天彩霞,在處女膜面前,就像炸裂的羊卵泡,一地碎屑,一股騷氣。
吳月娘見潘金蓮目瞪口呆,不依不饒,祭起第二道法器,“刷啷啷——”又一道寒光凌空劈將下來:“你是殺人犯!害死了這么多人,還想來殺我嗎?”
我的天!我們知道:武大郎,宋蕙蓮,官哥,李瓶兒……潘金蓮是有多條命案在身的。檢察院暫時沒證據(jù)尋她已是燒了高香,怎敢出頭露面狗膽包天挑戰(zhàn)權威?有誰見過誰誰昧心殺了這么多人,心理素質堅挺到被人當眾揭了底,還能無動于衷的?潘金蓮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時雞零狗碎收收銀子,裝腔作勢聽聽卷子,嘰里咕魯鎖鎖門子的半白癡,甕頭里失火,外面看不出,里面厲害著呢!第一刀是刺向女人面孔一輩子的紅字,第二刀竟上綱上線綁赴現(xiàn)場的法治高度。我們知道,潘美人兒盡管不是省油的燈,實細究起來,好多其情可憫也,在她貌似刺猬的鎧甲里,盡管有毒如蛇蝎之心,但也不乏冬妮亞。這樣的蛤蜊肉怎吃得消這種利刃?支離破碎?!|蜜孟玉樓見狀,再不出手不要死人?搶過話頭,又做好人又做鬼:“喲,喲,大娘一棒打殺多少人。我們姊妹嫁來時,除了大娘你敕刮喇新原封不動,哪個是處女?潘六兒你也真是的,大娘是我們的頭,天經(jīng)地義,你沒大沒小跟大娘吵什么。大家相處一場,你這吟詩詠歌的破嘴就不能省一句難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