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還錢(小說)
平房里那盞燈昏黃地亮著,仿佛是不遠處那個小區(qū)門衛(wèi)惺忪的睡眼。此刻,卻像是專門盯著自己似的賊亮,比弧光還刺眼。
這是他連續(xù)第四個晚上來楸樹巷了,為的是還一筆錢。爹生前說:“人一輩子錢可以掙得少,賬不能昧!”何況這筆錢是爹“借”的,更何況是爹用特殊方式“借”的,是那種形式上不用還,良心上不得不還的錢??擅慨斂吹侥腔椟S的燈光,他的腿就像突然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更像是燈光里有無數根釘子把他釘在了巷子拐彎處的那片陰影里,使他無法上前叩響那扇油漆斑駁的紫紅色鐵門。
他曾預想過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也做過各種應對的思想準備,唯獨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懦弱,而且會陡然產生一種做賊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不好,讓他有些喘息不勻、猶豫不決。他果真跟賊一樣從黑影里伸出頭來,望了望,又老鼠一樣縮了進去。
這些年,他一直遵循爹的囑咐,十分努力地讀書學習。為不給母親增加負擔,他一邊讀書一邊給人做家教,靠微薄的收入和獲得的獎學金讀完四年本科,又被保送讀了三年研究生。為了完成爹的心愿,畢業(yè)后,他謝絕了導師要他繼續(xù)讀博的美意,毅然決然來到了這座地級城市。草草安頓下來后,他便按照爹臨終交代的開始尋找這條楸樹巷。他原想楸樹巷會像老家流西河邊那些因樹而得名的村莊一樣有一棵高大楸樹,可他幾乎尋遍了整個城市,也沒有發(fā)現一棵楸樹。后來他想到了“有困難,找民警”那句話,在打聽過三個派出所后,終于找到了楸樹巷,找到了跟爹描述一樣的人家。
那是三間平房,低矮、老舊、沒有院子,房門對著巷子,比其它房子縮后著一米多的樣子。平房里住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左腿有殘疾,走起路來,一顛一晃。老人可能有肺病,或者是氣管炎,咳嗽得厲害,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咳嗽一陣子。老人似乎很少與人交往,沒見有人來過,也沒見老人去鄰居家串門。他來過許多次,有時在白天,有時在夜晚,對這個父親說的巷子里的人家做過詳細地觀察。老人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兒子,叫羅志信,好像不怎么回家;偶爾回來一次,總是醉熏熏的,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比他老子搖得更均勻,晃得更厲害。
深冬的夜晚有些冷,溜街的西北風打巷口躥進來,肆無忌憚地往領口和袖口里竄,如無數冰凌碴子在身子上劃拉,刀割一般難受。他裹了裹身上的羽絨服,站到墻角的一處背風的陰影里,不時伸出頭來賊一樣往里望望,又向巷口望望;害怕被人看見,又期望碰到一個人,說不定就會促使自己下決心叩響那扇油漆斑駁的紫紅色鐵門。
看到平房里的老人,他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靠在這座城市走街串巷收廢品供他讀書和一家人過日子。父親是他讀大二那年臘月去世的。那天晚上,天上飄著雪花,他坐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書,覺得眼睛有些困乏,便站起來望向窗外。他突然發(fā)現,那些雪花在飄落過程中不是白的,而是灰黑色,像無數撲火后跌落的飛蛾簌簌地落著,只有落到地上才呈現出潔白來。他正望得出神,母親推門進來說:“你爹有話,要你過去?!彼M入父母的房間,半蹲在床前,雙手握住父親柴火棍一樣干瘦的雙手。握了一會兒,父親抽出右手摸了摸他的頭,這是他小時候父親最喜歡做的一個動作。父親說:“茬子硬了,扎老子了。”父親摸了一會兒,突然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聲說:“爹這一輩子做了一件見不得祖宗的事,爹沒機會改過了,你得答應爹,幫爹改過來。”父親接著就說了發(fā)生在楸樹巷這座平房里的事。當時父親的精神好像好了許多,思維也很清晰,沒有一點說胡話的跡象。父親講著,他聽著,不待父親講完,他已是淚流滿面了。他哽咽著答應了父親。父親聽了,又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像完成一項重大使命一樣長出了一口氣,淡淡地說:“爹困了,想睡一會兒。”爹就這么走了。
參加工作幾個月來,除了給母親打一點生活費,他幾乎不亂花一分錢,終于在這個月拿到工資后,攢夠了一萬三千元。他要按爹的臨終囑托,把這些錢親自交到平房主人手中,并當面道個歉。
屋子里不時傳出一陣陣的咳嗽聲,打破了巷子的寧靜。他想象得到老人咳嗽時的景象,那個瘦弱的身子一定大蝦一樣彎曲,臉頰憋紅,青筋暴突。他突然有些擔心,一旦一口痰咳不出來,或者一下子把五臟六腑咳了出來,那老人就駕鶴歸西了。好在一直是這一輪咳嗽聲剛落下,新一輪咳嗽又接著開始了,這至少說明老人的生命不會戛然而止。
一只黑貓從黑影里走出來,緩緩地邁著貓步,樣子十分悠閑,走到燈光的邊緣,大概是突然發(fā)現了黑影里的他,“喵”的一聲,便躥進了另一片黑影里,瞬間沒了蹤影。貓的出現,給了他一點鼓勵,他決定挺胸走過去,叩響那扇油漆斑駁的鐵門。他再次把頭伸出來,往里望望,又向巷口望望,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瞬間,一個身影出現了,是老人的兒子羅志信!今天,羅志信破例沒有一搖三晃,而是急急地往里走,有人在后面追著一般。他想趕緊躲起來,卻來不及了,羅志信已經發(fā)現了他,并大聲問:“誰?!”
躲是躲不過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從黑影里走出來,說:“路過的,想找個廁所?!?br />
羅志信哪里會信,緊逼一步質問道:“找?guī)渴窍胪禆|西吧!”
“我真是內急了?!?br />
“說!到底是干啥的!”
“真是想找個廁所?!?br />
“不說是吧?走!咱派出所說去!”
羅志信說著就要上前抓他的領子,他一急,猛地撞開對方,撒腿就跑。他在前面跑,羅志信在后面追,一邊追一邊高喊:“抓賊啦!”這時候,街上已很少有人走動,不管怎么喊,也沒有人幫著追,眼見他就要擺脫追趕了,兩個小區(qū)保安突然橫里殺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猛的一個驚嚇,他突然靈性了。自己本就不是小偷,干嗎要跑呢?他停住腳步,穩(wěn)穩(wěn)地站了在那兒。誰知,那兩名保安不容分說,上來就是一個猛撲,一下子將他摁在了地上。羅志信喘著粗氣跑到了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跑啊,跑啊,怎么不跑了?”
很快,派出所的人就來了,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將他和羅志信一并帶到了派出所。一個年齡跟他相仿的民警問了他的姓名性別、年齡、住址等一些基本情況后,問道:“你到楸樹巷干什么?”
“還錢?!?br />
“還誰錢?”
“楸樹巷那個平房里的人家。”
“干嗎要躲在黑影里?”
“我還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為什么?”
“那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啥事?”
“七年前,我考上大學時,家里沒錢,我爹起了歪主意,偷了那家一萬三千塊,他去世時告訴我,要我一定把錢還上?!?br />
“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打電話讓人先領你回家,等情況核實后再做處理?!?br />
在這座小城里,他沒有朋友,只認識一些單位的人。他想了想,打電話給她。她叫尹鴻源,是他的老板。因公司只有他一個人是研究生學歷,她對他關照有加,私下里像朋友一樣友好。尹鴻源正跟客人談生意來不了,要他把電話遞給了那個年輕的民警。民警接過電話說:“既然有單位老板作保,那就破個例,你可以回了?!?br />
從派出所出來,羅志信堆著笑臉說:“怎么不早說,錢帶了嗎?給我就行!”
他說:“明天再說,我得替我爹給你爸道個歉。”
“那個老不死的早糊涂了,你道歉管鳥用!”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自己的父親?”
“他能稱上父親?十足一個守財奴!我那年考了個三本,他楞是不出錢,結果只好讀了個專科,畢業(yè)連個正經工作都找不到,哪像你爹,任憑自己做一回賊,也要讓兒子上大學,多偉大,多高尚。我爸要有你爹一半,我天天把他當菩薩供著。”
“你父親是有些不對,但他畢竟是你父親,最起碼的尊敬還是不能少的。”
“我尊敬他,他尊重我嗎?我都三十一二的人了,談了個女朋友,想請人吃個飯,他都不舍得給一分錢。這不,明天就周末了,我想帶女朋友逛逛街,正要回去弄倆錢,就碰到你,你要不把錢給我,弄不好女朋友鬧吹了,你是不是覺得欠我家更多了。”
他想想也是,剛把手插進裝錢的口袋,卻遲疑了,說:“還是明天吧!”
“拿來吧!”羅志信哪里等得到明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過去,幫他將錢掏出來,數也不數,麻利地裝進自己口袋,一轉身便離開了,走了一截兒,才回頭油嘴滑舌地說了聲:“拜拜——!”
還了錢,他的心踏實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悅。第二天剛好是周末,他約尹鴻源一起吃晚飯,算是作為答謝,也算是給自己一次犒勞,他很長時間沒有下過館子了。他選擇了一家干凈的小飯店,在靠窗子的位子坐下來,尹鴻源如約而至。兩人點了菜,每人要了一杯橙汁。在等飯的當間,尹鴻源問:“你昨晚因啥鬧到派出所了?”他像做錯事的小學生吞吞吐吐了好一陣子,才恢復常態(tài)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最后莞爾一笑說:“現在好了,輕松了?!闭l知,尹鴻源“呼隆”站起來,瞪著仇恨的目光說:“你們一家人就是十足的混蛋!”說著,將那杯橙汁一下子潑在他的臉上,然后一扭身憤然離去。他一頭霧水,應該說是一臉橙汁,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服務員將飯菜端上來,也沒回過神來。他一嘴也沒吃,像一個半智能的機器人,機械地付了錢,機械地走出了飯店。
星期天一整天,他都把自己關在窄小的出租屋里,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會突然做出那樣的舉動。他跟她認識不到半年,平時的交往也僅限于工作上,若不是與她弟弟有校友這層紙一樣薄的關系,她不會給他一些關照,他在派出所也不會打電話給她,更不會請她吃這個便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得頭疼,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星期一到了公司,他依然在想,依然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可以繼續(xù)想,關鍵是害怕見到她,害怕看到她那仇恨的目光,可他分明又很想見到她,很想知道她為什么會那樣對待自己。是我做錯什么了嗎?他很想當面問一問。但他一整天沒有見到她。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派出所打來電話,說事情已經搞清楚要他馬上過去。因她不在,他只好跟同事打了個招呼,提前下班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跟公司有一段距離,好在公司門口有共享電動單車,他掃了一下碼,推下一輛騎上去,一扭電門,射進了人流之中。昨晚那個年輕民警等在所里,一見面便說:“事情弄清了,我查了當年的報案記錄,楸樹巷確實發(fā)生過一起入室盜竊案,但報案人不是現在的主人,是尹鴻源,就是給你作保的那個女的。”他一愣,問:“你說什么?報案人是尹鴻源?”年輕民警招呼他坐下,給他講了當時的情景。
尹鴻源跟他同齡,那年被錄在一所北京的重點大學,她父親借了幾家親戚朋友,好不容易籌到一萬三千元。誰知開學時,錢不見了,女兒上學無望,父親一氣之下臥床不起,沒過多久便去世了。尹鴻源沒上成大學,還背了一身債,第二年,她弟弟又考上大學,她只好賣掉家里僅有的三間平房,給弟弟交了學費,用剩下的錢開了一家小店,經過幾年打拼辦成了現在的貿易公司。
不可能,不可能會是這樣!他疑懷地看著那個年輕民警,期望從那張稚嫩的臉上找出一個否定的答案,最終,他還是失望了。良久過后,他依然疑懷地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民警說:“這是事實,我已經核實過了,不會有錯。”
“可我已經把錢給了那個年輕人。”
“他就是個賭徒,錢到他手上,八成已經沒了,不過我可以設法將錢追回來。”
“算了,權當還了尹鴻源,要過來,她也不會在乎這點錢?!?br />
是呀,如果這是真的,那點錢怎么能還得清父親欠下的債呢?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辭職,趕緊離開公司,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從這個城市消失,完全徹底地消失,永遠消失,不留一絲蛛絲馬跡!
他一個晚上沒有睡好,反正辭職報告已經寫好,索性好好睡一天。他連早飯也沒有起來吃,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直到被一陣手機鈴聲擾醒。手機是那個民警打來的,要他去派出所領錢。他對那些錢已經失去了興趣,取回來只能讓自己重新亞歷山大,無法輕松地面對生活,面對人生。于是,他繼續(xù)在床上賴著,閉上眼睛想重新入眠,可這是不可能了,他的大腦已經開啟了思考模式。一開始思考,他便糾結起來。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可爹的遺愿呢?爹的遺愿不會因為自己的走而完成,更不會消失,可能還會更加沉重地壓在自己心上。如果不走,又拿什么還上父親欠下的債呢?思來想去,反反復復,幾個問題就成了一個車轱轆問題,在大腦里旋轉起來,而且越轉越快,他的腦子也跟著旋轉起來,像有一個東西在攪動一般。他看到了母親拿著筷子在碗里攪面糊的情景,心里一陣歡喜,母親來給自己做早飯了。母親也看到了他,住了攪動,走過來說:“日頭曬住屁股了,還不起床!”他“呼隆”坐起來,卻不見了母親,定了一會兒,還是起了床。
胡亂洗漱了一下,他將寫好的辭職信又看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毛病,折疊好裝進兜里,拉上羽絨服的拉鏈,才鎖了門走下樓。他在小區(qū)外的街邊小攤上要了一杯豆?jié){兩根油條,一邊吃一邊打開手機瀏覽新聞,這是他的習慣。他訂閱有本市晨報的電子版。晨報與晚報不同,晚報體現的是慢生活,一張報紙帶回家,慢慢地閱覽,慢慢地體味,晨報特點是快,電子版更快,報紙還在印刷,它已經到客戶端了。他撥拉了幾下,被一條社會新聞吸引了:今晨六點許,本報接到楸樹巷一姓羅老人報案,稱昨夜家中被盜,失竊現金一萬三千元,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這用調查嗎?肯定是老人的兒子羅志信干的。他看到此,趕緊收起手機,抓起余下的那根油條,匆匆往派出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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