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茶，但是喜歡。
　　 對茶的喜愛并非與生俱來，從父親母親那兒，我并沒有承繼下來多少茶經(jīng)，至今父親還不大喜歡喝茶。但茶能走進我的生活也非意外，大雅之物自然心向往之，只覺著茶是尤物，但凡尤物不能不愛。
　　 女兒考附中時，我常常往來于北方小城與北京之間。匆匆來去，還會有些空閑，離車站很近的前門與大柵欄也便讓我做為消遣時間的去處。我至今覺著張一元茶莊的茶香對我是有蠱惑的，我沒有走進茶莊，只是經(jīng)過，遠(yuǎn)遠(yuǎn)的，茶香便沁入心脾。這有似初遇，但這種遇也僅僅是對茶的初識，我甚至沒打算帶上一包茶葉。然而這茶香應(yīng)是有記憶的，經(jīng)過記憶之水浸泡過的茶回甘醇厚。
　　 茶在小城，遠(yuǎn)沒形成氣候。東北不產(chǎn)茶，茶葉都是外來的。小時候?qū)Σ铔]有太多記憶，卜奎大街繁華門市有個明前茶莊，這名字頗有印象，但茶莊里面究竟什么樣子不曉得，畢竟名貴的茶并不是普通百姓舍得喝的，那只屬于奢侈品。
　　 茶在我的前半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印記，比方說父親那掛著厚厚茶漬的搪瓷缸，他們搖頭晃腦地吹滾燙的茶水，吹一口，再很響地吸溜一口。父親的車間是個令人驚訝的地方，那大房子太空蕩了，小玻璃窗安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墻壁也黑黝黝的，有種黯淡油膩之色。父親領(lǐng)我進去的時候，外面刺眼的光亮一下子被吞沒了，眼前瞬間一暗。緩回神時，漸漸看清了一群人蹲成一圈，白花花胸背袒露，他們臉上掛著黑汗，順面頰淌出溝渠，他們正伸著脖子吹噓茶缸里的葉子。
　　 空氣中彌散著一種奇特的怪味，有汽油味，有汗味，也有茶葉味，混在一起合成車間的盛夏味道。多年后我與父親提起這個場景，父親說是發(fā)的防暑降溫茶。我問，什么茶？父親答是花茶。
　　 那應(yīng)是茉莉花茶，茉莉花茶是我相當(dāng)長時間熟悉的茶名，就如明前茶莊是我僅知曉的茶葉店一樣，我想象不出還有多少形狀不同，香味不同，名字不同的茶?；叵氡狈叫〕堑能岳蚧ú瑁m只用粗瓷碗盛，沒有很精制的器物，父親們也只消暑解渴時狂飲，但茶水很好味，那年月北方小城用的是地下水，地下水甘甜清冽，富含礦物，這便讓茉莉花茶彌久持香。
　　 茶究竟什么時候在我心頭打下烙印的，這大概不能涇渭分明地劃定，也許早在讀老舍的《茶館》時已萌芽。北方小城后來出現(xiàn)了幾家茶樓，茶樓的門臉茗香雅俊，大有侯門深深之意。喝茶是很講究的事，至少在我們這個小城市如此。明前茶莊是在卜奎大街多次拓寬時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門店的茶莊茶店。茶既然不能在敞開的市井里現(xiàn)身，也不會在茶樓里與普通人親近，那總該有容納它的場子，于是洗浴中心汗蒸館來一壺茶悶一通汗蠻合時宜。如果在家中存三二套汝窯的瓷建盞的杯，約好友也好，自己品也罷，茶的紅湯綠葉也會翻云覆月，富有情節(jié)。
　　 有一處茶對我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那是文友雪山的茶。雪山是個頗有傳奇的人，他的故事始于汶川地震，做為蘭州一名警官，他帶隊去了北川。他是在那場救援中生病的，那種病很蹊蹺，身體里像是長了什么東西?，F(xiàn)代醫(yī)學(xué)治不了他的病，他被準(zhǔn)備遣返回鄉(xiāng)等死期時，命運之神眷顧了他，他尋到一位亦醫(yī)亦道的高人，聽說他因抗震救災(zāi)生病，老先生親自為他調(diào)理，并教會他自救招數(shù)梳理經(jīng)絡(luò)，他活過來。這是個奇怪的病，像是有記憶，每逢一年的某一時期，他就會迷迷忽忽幾天，然后才會如大病初愈似的從夢中醒來。
　　 他是在養(yǎng)病期間登上博客的，有幸，我們成為文友，而他談?wù)撟疃嗟?，還是茶。
　　 雪山是老茶客，他說沖茶得用尖尖的沸水，沸水將茶浸泡得和諧。一沖一泡，這尖尖的水讓我頗生興趣。趣是悟道之門，入了趣味，茶也便有滋有味，而由茶引出水，再引出器，才入茶道。他的筆下，我讀到器的粗劣，由陶至瓷至玉，再聞悅耳的刮蓋聲，這等閑適茶話才讓人會意。
　　 “三泡臺上有蓋，下有托，中間蓋碗，三層分喻天地人，三才。小小一碗茶，秉承的是道，蘊含的也是道，豈有不高貴之理？”茶有道，人亦有道，借茶道悟人之道，這是雪山的茶道對我影響至深之處。
　　 是張一元茶莊的一遇，還是雪山茶經(jīng)的綿綿細(xì)雨，總之茶將是影響我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然喜好也可以假裝，茶道深深，個中故事與經(jīng)典非我凡俗人能領(lǐng)悟。
　　 走了一些地方，也關(guān)注了一些茶。茶喝多了，便很排斥變種的茶，更喜歡青是青，白是白，紅是紅，黑是黑，原生態(tài)茶憑借的是自身的茶氣，茶的濃茶的淡茶的香茶的苦，喜歡的來排斥的走開，不諂媚不逢迎。去蘇州看曹家的江寧織造時，間或喝了通茶，有人說，那種茶是送撒切爾夫人的，加了保健草藥，茶味變得渾濁。這杯茶我沒有喝，偷偷潑在地上。
　　 有時茶會演變成另一種物質(zhì)，比如奶茶，茶字雖是重音墜后，但詞義的重點已經(jīng)前移至奶字上。查布嘎是赤峰的一個小鎮(zhèn)，因要處理個人事情，去了那里。那是一個風(fēng)沙很厚的鎮(zhèn)子。去銀行辦事途中向一位大哥問路，大哥很爽快，答應(yīng)同行。沒有想到的是，大哥又一路同行而歸，并且，他請我們喝了奶茶。奶茶是咸的，我詫異奶茶的咸味，一口下去是難忍，兩口下去卻已有了回味。
　　 阿壩州的藏民與青海西藏的藏民有相近的習(xí)俗，他們吃青稞糌粑，吃牦牛肉，高原上幾乎沒有綠色植物，有種能存活的如鴿子蛋那樣大小的土豆是僅有的蔬菜。這種飲食習(xí)慣會造成膽結(jié)石高發(fā)，唯一的解藥是茶。
　　 茶馬古道是通往外界的路，有些地方需冒死走通。主線路起端是云南普洱茶產(chǎn)地，經(jīng)大理、麗江、中甸、德欽，到達西藏。一路衍生出的故事里，是關(guān)于茶的，也有關(guān)于友情、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情節(jié)。大型情境劇印象麗江中有一段故事至今記得，馱茶的馬隊在只能容一馬通過的盤山路上行走，一匹馬不小心失前足，馬背上的小伙子與這匹馬就要掉入山澗，他的同伴一把拽住了馬韁繩，救下小伙子與這匹馬，這個故事讓人領(lǐng)略了茶馬古道的兇險。馱茶的馬隊長時間行走在路上，馬背上馱的生普經(jīng)長途跋涉、風(fēng)吹日曬開始發(fā)酵，到達目的地時生茶已熟。
　　 臺灣高山茶中有種叫老兵茶的，這茶生長在人跡鮮至的高山地區(qū)。與茶同，種茶的人也活在渺無人煙的大山之間。隨老蔣同去臺灣的老兵并不都有光耀的前程與美好的當(dāng)下，他們根在大陸，卻有家難回?；钤谶吘壥澜绲睦媳鴤?nèi)诓贿M社會生活，大部分老兵討不到老婆，孑然一身終老。老兵們無疑是歷史的活化石，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jì)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臺灣島上的老兵開山辟林，建設(shè)了環(huán)島公路，后來這些老兵再沒走下山，在山間開墾了茶田。
　　 茶田盤旋延伸，層迭鋪陳，間或，山道旁有茶坊茶廠零星分布。大巴車在山間螺旋式上行下行，少有人闖進視線，而有段路頗奇特，有拄拐杖老者站在道旁向大巴車招手，導(dǎo)游任先生說那是老兵，從大陸開放臺灣觀光，這些老兵就自發(fā)地站在道旁迎送。
　　 我的心為之一顫，回頭望向漸漸消失的老兵，還有老兵的茶田。我忽然覺得老兵茶也許可稱為品味人生的茶吧，垂垂老者坐在茶棚下，一邊品著茶，一邊云淡風(fēng)清地回望這世界。
　　 我一直喜歡成都的生活氛圍，人人閑適的樣子，錦里巷中的茶園并不是深藏樓閣中的，掩映在青竹蓬葉下的空場可以放上茶桌，走累了，你完全可停下來喝杯茶。喝茶是一種生活方式，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的茶園很有趣，你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來來去去的游人，一面愜意地喝茶，聊天。
　　 如果你想融入成都的慢生活，你一定要泡一下成都的茶館。自古川府都是富庶之地，而成都人也是天底下最會享受生活的人。成都的茶可飲得豪情奔放，當(dāng)然也可以呷得絲絲入脾。老茶客泡上茶，一半天茶味不散，這有如老戲迷，摻一次茶，沉底的葉子又會抖擻起精神?；燠E其間，各樣人各樣事，你一面喝你的茶，一面觀你的天。茶博士長嘴茶壺耍起來了，但見那銅壺在他的手里飛云流轉(zhuǎn)，恰如十八般兵器似的風(fēng)聲作響，壺身閃著光圍著他，近身，遠(yuǎn)身，看得你一陣驚呼時，那壺貼著他的后身，長壺嘴里的茶水，直飛流進你的茶杯。
　　 成都是我一眼便愛上的地方，三教九流，布衣達官，只要你愿意融入，那么成都就會容納你。
　　 與成都有些類似，?？?、三亞的茶桌也是街市上隨處可見的，但那里似乎并不十分講究茶攤的文化味，幾乎沒什么人工插成的竹林，茶桌與茶椅都是塑料的，只要有街市，就可以擺出茶攤。文昌古鎮(zhèn)街中有唱戲的亭子，但沒有唱戲的人。所謂唱，實際是放錄音錄像。亭子的四根柱子包了厚厚的漿，散發(fā)著年代久遠(yuǎn)的氣味，錄音里放著我聽不懂的戲曲調(diào)調(diào)，亭子對著的是街心湖，湖邊高高的石欄桿也閃著烏黑油膩的光亮。文昌騎樓老街建于二十世紀(jì)初，如今文昌街心留下的建筑雖多有破敗，但頗有南洋范兒。石橋欄桿旁就有塑料桌椅的茶攤，一邊是古老，一邊是現(xiàn)代，茶是茶味，戲是戲味，聽著喝著，夜色襲來，人們的一天似乎才拉開帷幕。
　　 海南是一個有趣的地方，現(xiàn)代與原始可以碰面，并無面面相覷的尷尬，諸如一頭搖頭擺尾的豬在街市上現(xiàn)身并非傳聞，那么塑料茶桌也便成了這方街景。相比較，我這東北小城茶樓里的茶生來就不是老百姓喝的，因而并沒博得我的喜愛，倒是海南的茶攤更讓我有親近之感。
　　 茶話此時，北方小城已是數(shù)九寒天。喝茶必定要拘于室內(nèi)，并且還要喝應(yīng)時令的茶暖胃。有了閑適時間，也便隨手翻了翻陸羽的茶經(jīng)。茶始為藥，又為羹，再為湯，茶始終為上流社會的專享。至茶之三道，宮廷，禪院，文人，茶被確定了相當(dāng)正宗的血統(tǒng)。不過有些茶經(jīng)之道不一定是我所喜歡追溯的，比如紅樓夢中妙玉的茶要用五年前的梅花雪水泡，那樣的拿腔作調(diào)很不以為然，但茶有偏愛，也或是偏執(zhí)，這也便是妙玉的茶經(jīng)。
　　 因喜歡茶，女兒便投我所好，她送了我各式普洱，貌似有意打造出普洱發(fā)燒友。女兒是普洱迷，這些來源于她的男朋友，大概是愛屋及烏。我沒有與她說起福鼎的白毫、滇紅的黃芽也很漂亮，在一起喝茶時一直聽她喋喋不休地說普洱有糯香。
　　 滇紅的葉子在滾開的水中浮浮沉沉，舒展出了葉芽，葉不大，有些像花之萼，不甚情節(jié)。而茶的色調(diào)漸深，如漸濃的季節(jié)。雪山的文字是戛然而止的，他與我的告別是他的一個消息，他開了間茶室，他很喜歡這樣的日子，每天打開音樂，然后準(zhǔn)備好了茶，等來訪者上門。
　　 此時陽臺外的桔色路燈下，霧氣蒸騰，大片大片的雪花圍著這桔燈飛舞，下雪了。坐在臨窗的茶桌邊，手心里托著杯子，目光忽而投向窗外的雪，忽而投進手中透紅的茶杯。茶霧彌漫，在口唇中化掉了，一股馨香襲來，讓人心馳。讀雪山文章，想起許多往事，也憶起家人圍坐一起品普洱糯香的濃情。“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闭迳喜?，摩挲起手里杯子，橙紅的茶水搖晃，映出一張笑臉。舉杯，飲下，杯中茶影消散，茶絲沉落。再斟滿，茶水中又滿目橙紅。反復(fù)中，茶絲繾綣，茶香氤氳，翻卷的情感就落在這一斟一飲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