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冀中平原上還是藍(lán)天白云，綠水青山的景色。工業(yè)的相對落后，必然是環(huán)境的純凈無污染。所有天然的東西都是清新、綠色的，就象我們走進(jìn)深山旅游的感覺，鳥飛燕舞，蟲鳴蟬叫，兔逃鼠竄，蜂繞蝶舞，大自然保持著生態(tài)平衡，人與自然和諧相處。
　　 那個時候雨水很多，每年夏季大坑小塘里全是積滿雨水，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魚兒，即便是小小坑塘里也能摸到幾條。男孩子們沒有娛樂項目，整天泡在水里嘻嘻、摸魚、練狗刨、扎猛子。田里干完活的男人們最喜歡拿個自制的魚竿，弄些面團(tuán)，蹲在樹下釣魚。
　　 農(nóng)村還是大鍋飯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模式，一個公社管理十幾個自然村，每個村子分成幾個或十幾個生產(chǎn)小隊，超過六七千人的村子，為了降低管理難度又要分成兩個以上的大隊。
　　 生產(chǎn)力水平的相對落后，必然是物質(zhì)財富的匱乏。人們住的、穿的、用的都是簡單色彩的，整個環(huán)境都是灰黑色的，只有大隊部飄揚的五星紅旗鮮艷無比，成了村子里最亮眼的地方。
　　 孩子們沒啥好玩的，尤其男生，到處野跑，摔跤、打仗、水塘里玩就是最好的娛樂項目。
　　 一天半晌午，一群孩子們說笑打鬧著走來，里面有個濃濃的眉、歡歡的眼睛，黑黑的頭發(fā)，大約十來歲的男孩子，藍(lán)色短褲，白色粗布襯衫，唯有他左胸前佩戴的紅色的塑料方牌與眾不同，顯出他在一群孩子里的不一樣。
　　 方村小學(xué)授牌兩個毛主席的“紅小兵”，一個是五年級班長唐瀟燕，另一個是三年級班長雨寒冰。
　　 剛才說的那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就是雨寒冰，別的孩子們老遠(yuǎn)望見水塘，便是一陣歡呼，一陣狂奔。很快把衣物甩在池塘邊，光溜溜地象魚一樣把自己拋入水中。那個歡快、興奮，象極了一條條躍出水面的鯉魚。雨寒冰沒有那么狂熱，象一個成熟的小大人，不慌不忙地摘下那個紅紅的方牌，藏在草叢的一個磚頭下。
　　 “寒冰，快下水！今天星期日，老師不會來這里?！?br />　　 “寒冰，肯定沒事的。我昨天聽到咱老師說今天去縣城買書，回不來的?！背靥晾锏暮⒆觽兒敖兄?br />　　 “嗯?！庇旰饝?yīng)著，脫下衣服鞋子，整齊地擺放在池塘邊上，一個蛙跳躍入水中。
　　 不大的池塘，十來個孩子瘋狂地戲水，驚擾了魚群，弄出一池泥漿一樣的水。釣魚的男人們嘴里罵著：“這幫野種，真他媽搗亂。”紛紛到別的池塘繼續(xù)垂釣。
　　 一個有一把年紀(jì)穿著工作服的中年人，走近熱鬧的池塘，眼里掃描著池塘里的每一個孩子，他在尋找自己兒子，四十好幾的年紀(jì)，有了這個小兒子，喜歡并不寵愛。
　　 “寒冰，你爹來了，快點扎猛子?！被锇閭冇幸怆[藏他，聚攏到一塊。
　　 “爹，我就是練個狗刨，池里水很淺的。”雨寒冰說著，站起來，不及他胸部的泥漿水正好淹沒住羞羞的小雞雞。
　　 寒冰一步步踩水走到父親面前，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向和藹可親的老父親把他按在水里，著實讓還不會水性的他喝了幾口水。
　　 “雨師傅，這樣不行的，會把孩子淹死的。”一個年輕的父親沖過來，攔住了寒冰爹，雨師傅這種近似野蠻的管教才罷休。
　　 雨寒冰嚎啕大哭，在學(xué)校他是班長，一直是老師同學(xué)心目中的佼佼者。在家里他年齡最小，一把年紀(jì)的父母對他也算寵愛，從不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這一次父親真的有點過分了，他真的受不了。
　　 他不敢在池塘里洗凈身上泥污，慌亂地把衣服套在身上，從草叢里摸出那個紅紅的方牌，攥在手里，他不敢讓別人看見。他是第一批榮獲如此殊榮的好學(xué)生，他做錯了事，對不住老師，對不住毛主席。
　　 雨寒冰跟在老父親身后回到家里。表哥，一個比他大二十多歲黑臉漢子，帶著一個和他一樣大小的男孩，正在家里等著父親。
　　 “舅舅，等你半天了。怎么啦，我表弟又水里練狗刨了？”
　　 “是呀，我和你妗子這么大年齡了，一個看不住，池塘里野去啦?！?br />　　 “你是當(dāng)爺爺?shù)哪挲g管兒子，不行了，不行了?！北砀缯f著，開始追逐著他的兒子在院子里打，兒子練就了一身躲避功夫，沒有讓表哥得手一次，卻鬧得院子里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雨寒冰的母親兩手帶著正在和面烙餅的面粉沖了出來，干瘦的小女人讓風(fēng)一刮就倒的樣子：“黑娃子，你不鬧行嗎？”
　　 “不鬧，不鬧。給我們準(zhǔn)備好喝酒的菜了嗎？我和俺舅喝兩盅?！?br />　　 “少不了，知道你愛喝，快炕上坐，燙著酒呢?！?br />　　 “好啊，什么好酒，妗子？”
　　 “老白干唄，勁大，便宜，俺家窮得買不起好酒?！?br />　　 “老白干就老白干，喝了都是暈乎乎的，一個樣?！?br />　　 雨寒冰知道，每次表哥來，都是喝得酩酊大醉，不醉不歸，每次都是帶著兒子來，否則沒人拉著他的手回家。
　　 “舅舅，我說你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個小崽子干嗎，頂多大了是個干活掙工分的料，還要費勁拉扯大?！?br />　　 “孩子是投奔爹娘來的，來了咱就養(yǎng)?！?br />　　 在外屋忙著烙餅的寒冰母親走進(jìn)來插話：“能有幾個象你黑娃那樣有出息的，弄個民兵連長干干，將來肯定當(dāng)主任支書?！?br />　　 “那沒問題啦，我年輕，早晚把老主任老支書熬下去?！北砀缫贿吺箘诺睾戎疲贿呑炖飮娡轮圃?。
　　 “老子英雄兒好漢！”
　　 “當(dāng)然啦，我兒子要比我強(qiáng)，公社書記，縣委書記?！北砀绱瞪狭颂?，表哥兒子開始搶吃酒菜，表哥開始追著打，屋里開始鬧翻天。
　　 從那一次下塘玩狗刨被父親按到水里粗暴懲罰，雨寒冰再也沒有玩過一次水，以至于后來成為教授的他回憶起來，那次的懲罰是記憶最深的，后來同事們?nèi)ビ斡攫^學(xué)游泳，他也再沒有興趣報名參加。
　　 雨寒冰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一路優(yōu)秀走來，表哥的兒子在高中與他同班，總是“小叔叔，小叔叔！”地喊著他，可能也因為他在班里當(dāng)班長的緣故，也是感覺很有面子，喊得異常親切。
　　 上了中學(xué)的雨寒冰開始住校，自然回家少了。周末回家補(bǔ)充干糧，換洗衣物，也有碰到表哥來家，每次都會帶來更小的孩子，寒冰沒有數(shù)過來到底幾個，因為總在變換著。唯獨不變的是每次喝酒，每次酩酊大醉，每次都是帶來的那個孩子拉著他的手回家。
　　 高考那年，雨寒冰考入河北師范學(xué)院，表哥的兒子名落孫山。寒冰拿著成績單回到家里的時候，一把年紀(jì)的父母臉上只流露出瞬間的快樂，然后便是愁眉不展。寒冰知道，家里沒幾個錢，父親年逾六旬，雖然在機(jī)械制造廠上班，也是用工資換工分，折合不了幾個錢。四年大學(xué)上下來，也是一筆很大花銷，肯定一個窮家底就抖摟干凈了。
　　 快到中午，表哥氣勢洶洶地趕來了，押著高考落榜的兒子，嘴里一個勁兒地罵，手一個勁兒地打，腳一個勁兒地踢，好像根本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罪犯。
　　 表哥的兒子表現(xiàn)得異常老實，忍受著他父親的不斷攻擊，臉腫了，鼻子流血了，一聲不吭。直到寒冰的母親沖過來，攔住瘋狂的外甥，一場鬧劇才安生下來。
　　 “我說黑娃，你怎么能這樣管教孩子，打出毛病了怎么辦？”能被風(fēng)一刮就倒的寒冰母親，好像變成了一棵樹，保護(hù)著表哥兒子，卻象樹葉一樣沒有力量，在風(fēng)中搖曳著、晃動著。
　　 “妗子，我想和你們商量個事，看你們家境條件不太好，不如讓我表弟再考一年，讓我兒子替著他先上大學(xué)，明年表弟肯定能考上一個更好的。”
　　 “那怎么能行呀，名字都不對，怎么能替呀？”
　　 “我找門子，再做個準(zhǔn)考證，把相片替換下來?！?br />　　 “這我可做不了主，你舅舅沒事，你表弟都成人了，不能這樣干?！?br />　　 此時的雨寒冰已不再是池塘玩水的那個泥孩子，多年來的學(xué)習(xí)，他練就了智慧的大腦，尤其高中學(xué)習(xí)的經(jīng)歷，加上多年來當(dāng)學(xué)生干部的歷練，他懂得了是非曲直，表現(xiàn)出敢愛敢恨的正直。此時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徑直說話：“表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的前途命運，我做主。我就是我，誰也不能剝奪我上大學(xué)的權(quán)力，誰也替代不了我。”
　　 表哥被雨寒冰正氣凜然的一席話驚呆了，幾年不見，表弟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再看看自己的兒子，耷拉著腦袋慫得流水。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拉著兒子就走，頭也不回。
　　 雨寒冰的父母對孩子的表現(xiàn)震驚，他們突然意識到孩子長大了，他們真的老了。
　　 開學(xué)的時間到了，雨寒冰帶著行李，穿著父親省下來的工作服獨自一人去省城上學(xué)。哥哥前一年因公殉職，姐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父親這把年紀(jì)了，他是個男子漢，他相信自己能行，從此他開始闖蕩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寒假回來，父母先是說他長高了、瘦了，然后輪番講表哥家的事。
　　 “你上學(xué)走了，你表哥曾在我們面前夸過?？?，說過他兒子多么有出息，可是連個中專也沒考上，面子掉到地上摔成了八半?！?br />　　 “俺黑娃可是把臉面看得比天大，孩子沒那個腦子，學(xué)習(xí)又不好，把孩子吊起來打，三天不給飯吃。”
　　 “那管啥事，他兒子就是個白癡，考試總是倒著數(shù)名次?！庇旰逶捔恕?br />　　 “管事呀，你表哥厲害著呢，棍棒下面出孝子，兒子跪在他面前說考不上大學(xué)用死發(fā)誓?！?br />　　 “我都看著心疼了，真想喊回冰兒來，讓俺黑娃兒子先上大學(xué)，冰兒再考一年，咱不著急?！焙赣H真是年歲大了，有點糊涂，不明事理。
　　 寒冰并不著急，他理解父親善良：“沒準(zhǔn)我再考一次能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呢？”
　　 “可不唄。俺黑娃還真行，下了大決心了，讓兒子從高中一年級再上一輪，回爐再造?！?br />　　 “他兒子應(yīng)該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才對，高考總分不足100分，初中知識都不會?！庇旰粫r插上一句話。
　　 “那咱不管了，隨他去吧?！?br />　　 “那他過年還來拜年嗎，來了又要喝醉?！?br />　　 “不來了，不來了，俺黑娃有志氣，兒子考不上，說沒臉見表弟的面，知道你回來過年，肯定不來。”
　　 果真還是這樣，雨寒冰四年大學(xué)，每次放假回家從來沒有見過表哥的面。為了面子，下了這么大的賭咒。
　　 給自己制造壓力，等于給兒子形成更大的壓力，依靠壓力，變成動力，達(dá)到目標(biāo)。已經(jīng)留校當(dāng)了大學(xué)教師的雨寒冰開始思考表哥的教育方法。
　　 雨寒冰決定去表哥家一次看看是個怎樣情況，四年不見，雖然他很煩表哥，還是有點想。
　　 大年初三下午，雨寒冰騎車到了表哥家大門口，從院子里傳出打罵哭鬧的聲音，當(dāng)他走進(jìn)去，發(fā)生的一幕令他震驚。
　　 表哥的大兒子、大女兒雙雙跪在地上，像是被審判的犯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剛剛被打過的樣子；小兒子、小女兒站在一旁陪綁，都是耷拉著腦袋；表嫂哭成淚人，扮成雙簧。一會兒大罵兒女不爭氣，高考落榜。一會兒又罵表哥下手太狠，孩子努力了，考不上就考不上，這樣下去會打殘的。
　　 見雨寒冰來了，表嫂和孩子們像找到了救星，雖然寒冰和表哥的孩子們都是一樣的年輕人，畢竟輩分在那里，再加上有大學(xué)教師的名份，有說話的權(quán)力。表哥也就下了臺階，收起淫威，趁此結(jié)束了這場暴力教育。
　　 表嫂倒上茶水，一家人圍坐一桌，開始說笑。雨寒冰大學(xué)沒有白上，畢竟有專業(yè)的理論方法，說得表哥表嫂也服氣。孩子們害怕表哥的淫威，聽了小叔叔的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感激和崇拜。
　　 又一個春節(jié)回家過年，表哥沒有來給舅舅拜年。
　　 又一個春季回家過年，雨寒冰帶回來剛結(jié)婚的媳婦。
　　 大年初二，表哥一家人來了，還沒走到屋子里表哥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考上了一個，中專也不錯?！痹瓉泶髢鹤痈咧谢貭t三年，又連考三年，終于感動上帝，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后來的每年春節(jié)回家，雨寒冰沒有再去過表哥家。他知道，只要表哥不來拜年，就是在家發(fā)淫威，輪到大女兒上刑場了。
　　 提到黑娃，老父親總是唉聲嘆氣又非常氣憤：“沒有這樣教育孩子的，大女兒差點從房子上跳下來，幸虧被人拉住，考不上就考不上，一個姑娘家家的，嫁個婆家，日子也不一定混不好。”
　　 母親跑過來搶著說話：“你外甥心氣大，要面子，要超過咱們寒冰，四個孩子都得考上，考不上就往死里打?！?br />　　 “作孽呀，哪有這樣教育孩子的，為了面子，這么狠心，沒見他爹娘那么往狠里打過他?！备赣H抱怨著。
　　 又過了兩年，表哥一家人第二次全員來拜年，大姑娘考上了。又是人未到聲音先傳到屋子里：“又考上了一個，大專。我說過沒有，棍棒底下出成績，不打不成才?！?br />　　 大兒子服氣地笑著，大女兒苦不堪言，小兒子、小女兒瑟瑟發(fā)抖。
　　 又是一場大喝，表哥、大兒子放開酒量，剩下的三個孩子忙亂地吃菜。結(jié)果，雙雙酩酊大醉。大姑娘、小姑娘扶著表哥，小兒子扶著大兒子酒醉而歸。
　　 再過兩年，再一次集體拜年，小兒子考上了本科，爺仨集體大醉，睡到天黑才走。
　　 再過了三年，小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繼續(xù)讀研。
　　 像鬧劇一樣的家庭教育，靠淫威嚇怕了孩子的膽，卻成了看似很成功的家庭教育方法，四個孩子全部考上。鄉(xiāng)親們服氣，孩子們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表哥覺得很成功，招搖在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儼然像勝利者的姿態(tài)，生動形象地講述著他教育孩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