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往事勾陳1948(小說)
春天走過來的腳步遲遲疑疑,尖利的春風(fēng)在樹枝的空隙,在屋頂?shù)臒焽枭嫌没ㄉ诘那徽{(diào)叫著,太陽在云縫里時隱時現(xiàn)。街上,白天融化的冰雪在夜間結(jié)成薄冰,冰面上凍結(jié)著一塊風(fēng)撕破的春聯(lián),在冷風(fēng)中嗚嗚地招搖。
一陣塵霧像灰色的大球順著大道翻滾而來,在塵霧的后邊,一隊扛著大槍、綁著裹腿的大兵列隊往這邊走。買鹽回來的胖廚子看見了,在大門外喊道:“劉嫂!你過來你過來,快出來看看?!?br />
劉嫂站在街上,把手巴掌遮到眉毛上邊看了一會兒:“是啊,怎么回事啊,這些兵爺干什么來?”
增榮也從門里出來了,他什么也看不見,拉著劉嫂的襖襟急得直喊。
胖廚子邊看邊說:“是往這兒來嗎?也不一定是往這兒來的……啊哈,我知道了,今兒個二月十八,趕會的日子,兵爺們是來會上抓丁吧?八成是這么回事?!?br />
胖廚子猜對了。以前,國民政府實行的是義務(wù)兵制,征兵對象主要是農(nóng)民。連年戰(zhàn)亂沒有人愿意去當(dāng)兵,一般都是采取“抓鬮”方式?jīng)Q定誰去。窮人家的兒子一抽上,立刻就用麻繩套著,生拉硬拽地拖走。萬一有錢人家兒子抽中了,也能通過賄賂長官讓窮人家孩子頂替。自打新近戰(zhàn)事緊張,許昌成為國軍的屯兵站和補給基地,為了補充兵源政府弄出來一個“搶征壯丁晉級會議”,干脆連抓鬮這個程序也省掉了,總署直接派警備隊到街上抓人當(dāng)兵,時常有背著槍的大兵從街口經(jīng)過,他們帶著繩子,從街上走過的行人里邊尋摸。有很多外出趕集、甚至在地里干活的農(nóng)民,碰上抓壯丁的,連給家人報信的機會都沒有。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突然就來了。接連半月都是陰郁的天氣,冷兩天暖兩天的,忽然一夜之間陰云都跑凈了,樹上的葉子似乎是一下子長出來在微風(fēng)中搖蕩著,鳥兒在樹上歡唱不已。初夏的熱風(fēng)也帶來北方地區(qū)沉悶的炮聲和硝煙氣味,許昌城里人心惶惶,就連半大孩子都知道,戰(zhàn)事正在往這邊移動。
八月十九號,報紙上刊登出國民黨召開中央政治會議,通過貨幣改革方案,當(dāng)晚即由蔣介石以總統(tǒng)名義發(fā)布了《財政經(jīng)濟(jì)緊急令》,并公布金圓券發(fā)行法。規(guī)定禁止個人持有、買賣黃金、白銀、外匯,凡私人持有者,限于九月三十日前兌換成金圓券,違者一經(jīng)查出予以沒收。
到了二十三號,市面上的各式買賣就只能以金圓券進(jìn)行。金圓券拿到手里跟廢紙無異,到銀行也換不出銀元來,而且票額巨大,弄得物價飛漲,人人恐慌。國民政府試圖凍結(jié)物價,又發(fā)布命令,以法令強迫商人以八月十九日以前的價錢供應(yīng)貨物,禁止抬價和囤積,不從法令的商戶老板被收押入獄甚至槍斃,許昌街面上的商家?guī)缀醵缄P(guān)了門。宏興煤廠的買賣也做不下去了,進(jìn)一車煤,你得付出兩車成捆的金圓券才行,金章就給司機員工放了假,廠里只留下二弟和桂榮,帶著過秤的老張支應(yīng)著攤子賣賣貨底。
九月初的一天,金章早飯后坐在桌前看報紙,他翻到每日必看的經(jīng)濟(jì)新聞,頭條醒目的大字標(biāo)題是:“物價瘋狂上漲米價破百萬大關(guān)”。這已經(jīng)不算新聞了,自從有了金圓券,報上天天都是這一套,他搖搖頭,再看下一條:“物價瞬息萬變昨日市場一片紊亂之聲普遍開展物物交易”,這倒是個新鮮事,他不由得往下看內(nèi)文:“昨天早晨,市場開始的時候,一切似乎還是正常狀態(tài),百米二百八十萬一石,但頃刻立即巨變,漲到六百萬,七百萬……一千萬,這閃電式的蛻變,市場上馬上亂哄哄起來,交易完全是以物易物的形式,以物易物之風(fēng)馬上吹遍全城……”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你好啊老團(tuán)長?!笔茄I長略顯疲憊的聲音。
“哪有什么好的——這幾天你上哪去了,連個電話都不打?”
“我嘛,出了趟門兒,去漢口那邊給范旅長拉給養(yǎng)?!?br />
“漢口嗎?咱團(tuán)以前的劉營長還在那兒嗎?”
“鬼知道他如今在哪兒,你還真信他有隊伍?就是造個冊子吃空號,全他娘喝兵血,都肥的流油了。”
“那邊戰(zhàn)局如何?”
“快了,內(nèi)戰(zhàn)要結(jié)束了,共軍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黨國的江山風(fēng)雨飄搖啊,依我看國軍一直得退到海邊,直到把屁股泡進(jìn)海水里為止。先不說這些了,電話里說不方便,你馬上過來,有要緊的事細(xì)談?!?br />
金章出了門,在街道上慢慢走著等黃包車。太陽掛在半天上,像個煮熟了的雞蛋黃,太陽旁邊是一片稀米湯樣的霧蒙蒙的煙云。街兩旁的商號全關(guān)著門,幾個沒活兒干的鄰居像翻了毛的雞,在墻根下扎在一起??匆娊鹫逻^來,一個端著彎嘴大煙斗的老漢招呼他:“金章先生也消閑啦?你有報紙,看見有什么好消息了?”
金章嘆口氣說:“哪還有別的?看到的都是物價飛漲?!?br />
“是吧?就知道沒有好消息??沙鰜砥媸铝?,這不是正跟大伙兒說呢,剛才我上郵局郵封信,你猜怎么著?賣郵票的那兒擺著兩個量米的竹筒,郵票你得拿白米換,平信要一斤四兩米,快信就得三斤四兩了?!?br />
另一個人說:“米可成了稀罕物,米店門前黑天白日都排著隊,眼下你買什么,都得拿米換,剃個頭也是一斤半米?!?br />
金章非常惱火,他默不作聲地攔下一輛黃包車,路上一句話都沒跟車夫說。
盡管還沒到晌午,依著老習(xí)慣,還是溫上了酒。薛營長邊倒酒邊說:“走這一趟可算是開了眼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軍隊變了,當(dāng)兵的和軍官們都大發(fā)橫財,我碰上的接收貨的兵營里邊有個老兵油子,這鬼兒子從一家商鋪搶到不少手表,他把它們一個個穿到腰帶上,背著大槍腰上還金光閃閃的,一點都不用藏著掖著?!?br />
“長官不約束嗎?聽任部下去搶?”
“真有你的!他們自己就是這號人,還約束誰呀?當(dāng)兵的搶到的東西在身上背著,當(dāng)官的可是用車往家運的,我?guī)v車出去,回來的是九輛,有一輛旅長往成都家里送東西去了。他們旅長對他們說:‘打垮了這股游擊隊,兄弟們可以自由活動兩天。’呵呵,這哪兒是帶兵打仗,干脆到大道邊上斷道劫路去得了?!毖I長挑起拇指晃動著,厭惡地說。
金章看到他拇指上套著一個羊脂玉的大扳指,問他:“你也發(fā)了點兒小財?這是你搶來的?”
“嗨呀!我上哪兒搶去呀?又不是當(dāng)兵的。這是買的,便宜到家了,爛白菜的價錢,現(xiàn)在這樣的東西多得是,人們賣了它換米,我請你過來,就是要商量這宗事?!?br />
“商量合伙去搶嗎?對不住,我可學(xué)不會這一門新行當(dāng),害怕有一天,為了這些下三濫的勾當(dāng)被人家剝了皮?!?br />
“行了行了,不是找你合伙搶劫去,你想到哪兒去了!你看到的,現(xiàn)在鈔票不值錢,沒準(zhǔn)兒壓到手里將來就是廢紙,咱這兒拿它換不成光洋,南邊可是出現(xiàn)了一種新行當(dāng),就是拿光洋換鈔票,他們手里拿著光洋,在鬧市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著喊‘鈔票換銀元啦’,人家以這個為業(yè),倒來倒去買進(jìn)賣出的,政府不限制?!?br />
“那又怎么樣?”
“把咱們的鈔票拉上換成銀元,這玩意兒是硬通貨。”
四天后,金章回到許昌的家里已經(jīng)是午后了。前院里靜悄悄的,只有韓胖子坐在門房的椅子上打著哈欠,看見金山進(jìn)來,他說:“哎,老爺,煤廠的張師爺給留話兒了,讓你回來先到煤廠去,不管什么時候。他有要緊的事。”
“知道了?!苯鹫逻叴饝?yīng)著,邊在心里嘀咕:“這個老張,總該讓人洗把臉歇一會吧?”
“張師爺再三再四囑咐我,等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告訴他,別管時間早晚,都先告訴他一聲?!表n胖子又說,他看出老爺并不想現(xiàn)在就過去。
“給他打個電話,說我一會兒就到?!苯鹫聡@口氣說。他原想老二和桂榮能有一個在家,聽他們說一說廠里情況就行了,然后洗洗臉喝喝茶,再躺下睡一覺,把路上的疲勞趕一趕?,F(xiàn)在這些打算落空了。
車庫里沒有那輛雪福來,他只能坐黃包車去煤場了。
張師爺在大門外邊翹首張望,好像他接到韓胖子的電話以后,一直站在門前等他似的:“東家你可回來了,活急死我了,怎么去了這多天?。 ?br />
“不多呀,總共才四天,什么事急成這樣?”
“二太太走了?!睆垘煚敻砂桶偷卣f。
“嗯,”金章并不著急的等著他往下說。往常這個時候,桂榮也該回家去了。
“二太太賣了兩輛卡車,卷款走了,那輛轎車也沒影了,你說這事夠急人的吧?東家。”
金章連夜乘火車去漢口了。
長江沿岸的時局混亂不堪,漢口已被解放軍控制,武昌還是國軍占著,江水隔開了敵對的雙方,國民政府在這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解放軍封鎖了江面,擺渡的船全部停運了,傳說解放軍正在準(zhǔn)備過江攻城。裝載著軍用物資的輜重車輛天天順著江邊的道路從西往東趕,悶聲的、低沉的轟隆聲不時響起,到了夜間,刮起東風(fēng)的時候,遠(yuǎn)方的炮聲就聽得更清楚。沿江已經(jīng)涌來了難民,他們說,國軍正在節(jié)節(jié)敗退。
金章住在江邊的小旅店里,客人只有他一個,焦急地等待過江的機會。旅店老板也在悄悄的準(zhǔn)備逃難了,他收拾好馬車,抓緊給馬喂草料,趁著黑夜在院子里挖坑,把裝有細(xì)軟的箱子埋入地下。小心翼翼挖土的坑吭聲和大炮的轟鳴聲聽著令人膽戰(zhàn)心驚。炮聲越來越近了,戰(zhàn)線已經(jīng)不可阻擋的向這里逼近。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從武昌過來的老人,他說武昌街上的大商號沒有開門營業(yè)的了,最先關(guān)門的是農(nóng)民銀行,風(fēng)聲剛一緊的時候就關(guān)了,那些達(dá)官貴人們早就開始往臺灣跑了。
決定停止等待回許昌的那個晚上,他在江邊上徘徊了好久。沿著水邊的小道往前走,武昌城朦朦朧朧的陰影,還有幾處一閃即逝的燈光漸漸地隱去了。一個人在這漆黑的夜里,他感到頭腦清醒,心情也是這些天來少有的平靜。大路上一輛運軍需的卡車從對面開過來,車頭的大燈從他身上掃過,他看見車上的兩個人好奇地望著自己,在這樣的戰(zhàn)亂時刻,一個人穿戴齊整在黑暗里轉(zhuǎn)悠,在他們看來一定是怪異極了。他沒有讓腳步停下來,抬頭望向沒有星光的夜空。他想起還在北京念書的那個桂榮,一個滿腔熱情而又青春逼人的女學(xué)生,留著齊耳短發(fā),滿面笑容。從新年勞軍晚會上開始,就義無返顧地跟上他了?,F(xiàn)在她挑選了一個他不在的時機離開了他,沒有告別,沒有留下一點可供懷念的字跡。
他沒有把她跟結(jié)發(fā)妻子等同對待,在外人眼里,她在家里是處于從屬地位的。還有,她給他生了增榮,可人前人后,兒子叫大娘“娘”,她這個生母只是個不清不楚的“增榮媽”……還有,他也不是以前那個英氣勃勃的軍官了,這些年他消沉了,熱血漸漸的涼了。一個人再怎么樣,最終也會被生活打磨成與眾生一致的渾圓,或者與痛苦一致的碎片。
多少年來,他從沒認(rèn)真意識到這些,他讓桂榮失望了。也許還在早幾年,在桂榮感覺到失望和不滿的時候,一切都該結(jié)束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輕聲呼喚著:桂榮啊,劉桂榮……聲音里可能有自責(zé),有悲傷,還有祝福。跟著她哥去臺灣是個不錯的選擇,她是一汪清澈的泉水,愿她泊到寬處為港,重啟風(fēng)帆吧。
老師佳作頻呈,學(xué)習(x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