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剔骨刀(小說)
一
道彎屯的這個凌晨,起初還是相當(dāng)寧靜的,就像書里寫的一樣,天剛蒙蒙亮,數(shù)處裊裊炊煙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擺,誰家的小狗偶爾輕吠兩下,稚嫩的聲音顯得有些輕飄,公雞們也是躲在雞舍里伸著脖子懶散地啼叫的,所以,哥哦哦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遙遠(yuǎn)。
可是,這種寧靜突然被一陣吵架聲打破了。
韋巴石昨晚玉米酒喝的有點多,所以,他也是被吵才驚醒的。他一聽,是老婆的聲音,便趕緊爬起來,跑進廚房打盆水匆匆洗了把臉,就往大門跑。
瘦小的巴石站在大門口往吵鬧處一看,原來在房屋右邊的菜地里,自己老婆正在和韋猛的老婆爭吵,女兒春桃也站在地邊緊張地看著。
韋猛和韋巴石是鄰居,還是高中同學(xué),而且兩人語文還是當(dāng)年班里最好的,但關(guān)系一直不好。兩家之間隔著那塊菜地。
菜地是巴石家的,有十米寬,巴石老早就常說要留做宅基地,建三間,每間內(nèi)空三米,再加上墻,算勉強夠?qū)?,還有點嫌窄小了。現(xiàn)在住的老房子只有兩間,而且前后縱深不夠,堂屋顯得局促。
但是,已經(jīng)建成了六間三層半樓房的韋猛,卻想在屋兩邊各建一個車庫,而且要建寬一點,這一邊呢,就想占入巴石家的地一米多。韋猛曾經(jīng)過來跟巴石商量過,說是出錢買,但巴石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因為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于是韋猛的老婆就開始算計那塊地,這女人是一個精于算計的人,她不斷地以蠶食的方法,一點一點地移動地邊當(dāng)著標(biāo)志的石頭;巴石的老婆則密切關(guān)注著地邊的那一條界線,每有一點移動,她又將石頭移了回去。于是戰(zhàn)爭就不可避免地經(jīng)常爆發(fā)。
今早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比以前都大,他們已經(jīng)打了兩根柱,拉上線,灑了石灰粉,白白的一條線就那樣霸道地劃在巴石家的地里。
看這情況,巴石知道今天的事情輕易不得善終,于是走下石階,到地里蹲著,慢慢地卷紙煙。但,聽著韋猛老婆不講道理的惡毒的語言,他的心潮開始澎湃,手總有些顫抖。
原來今天是個建造吉日,韋猛家他們想挖地基,下第一塊基石。
老早,韋猛那兩個虎背熊腰的兒子,二十三歲的韋金相和他二十歲的弟弟韋金將就灑石灰粉畫線;巴石老婆起得早,就看到了,她就站到那地邊,叫他們不要在她的地里灑石灰粉,叫他們拔掉那兩根木樁。但人家不拔,照舊灑石灰。韋猛的老婆卻冒出來,在那里叉著腰開罵,她說這邊的地本來就是她家的,是巴石的老婆一點一點地占用過去的,現(xiàn)在他們家要重新要回來,這叫回歸大陸。韋猛的老婆在屯里一貫霸道,沒人敢惹她,這也許是因為韋猛有兩個磚廠還有一個木材廠,還在鎮(zhèn)上開有個酒樓,而且經(jīng)常見他帶干部到酒樓或回家喝酒,就連背槍穿制服的也經(jīng)常來呢,他在屯里算是有財有勢的人物,甚至在全鄉(xiāng)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
遠(yuǎn)遠(yuǎn)地,有幾個人在旁觀,但絕對不會有人過來幫韋巴石家講話的,屯里人都不想得罪韋猛家。
春桃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不好和母親站到一起開罵,只站在地邊。她聽著金相媽惡毒的咒罵和看著金相金將兩兄弟的狂妄,心情是越來越激動,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兒身,那肯定就會跑上去把那線兒扯斷,把那木樁拔掉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如果有人阻攔就狠狠地打他們。
也許是已經(jīng)到了吉時,韋金相和韋金將不理兩個女人的對罵,他們找來鋤頭,就準(zhǔn)備開挖起來了。
這時的情況已經(jīng)是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了,蹲在地里抽煙一句不發(fā)的韋巴石終于忍無可忍,站起來狠狠地扔掉煙蒂,沖上去一把就扯斷了那根淺紅的綿線,然后又沖到地頭拔掉了一根木樁。
春桃心里感到一陣強大的快感,她替父親驕傲,父親終于實現(xiàn)了她的想法,她想,如果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的弟弟韋家盛在家的話,他也會沖上去的,雖然他剛剛十四歲。
可是,就在巴石轉(zhuǎn)回頭想跑到另一邊拔另一根的時候,金將大罵一聲:“打死你!”就跳過來一下將巴石推倒在地,金相也跳上來了。兩人一下就將瘦小的韋巴石按倒在地。
巴石老婆一見,就想跑過去幫自己的男人,但韋猛的老婆早跳上來,和她撕扯上了。
一個額頭光光的腦袋從金相家的窗口伸出來望了望,又縮了回去。原來今天是開基的吉日,韋猛也回來了。但那腦袋縮回去后再沒見伸出來。
春桃看到瘦小的父親被兩個年輕小伙按倒在地,再也不顧自己是女兒身,也跳進地里朝父親跑去,她要救自己的父親,但才伸出手,就被金將抓住手臂狠狠一甩,便踉蹌幾步跌倒在地。
春桃發(fā)瘋地爬起來,撲過去揮起小拳頭狠揍金將,金將扭頭來,窮兇極惡地罵一聲:“找死!”抓住她,朝她小腿就狠狠踢一腳,然后又一甩,春桃又跌倒了。春桃感到小腿骨頭好像要斷裂了一般的疼痛,她想爬起來,但掙扎了幾次還是起不了。
巴石看到自己的女兒被甩倒,然后還被狠狠踢一腳再也不見爬起來,當(dāng)即也發(fā)瘋了,他奮力一掙,揮起拳頭揍向金將,但只打得一拳,馬上就被金將摁倒在地,隨即拳打腳踢;一邊的金相隨手撿起地上的鋤頭,惡狠狠地向巴石的左臂砸去。
巴石感到左臂一震,他驚恐地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二
“停手停手……”這時屯里墻角處有人喊,然后歪歪斜斜地跑出一個人來。
這是隊長杠爺,他跑近扶起瘦弱的巴石,摸著那條垂吊的左胳膊上看看下看看,猛拍大腿:“哎呀,打斷了,打斷了……幸好只是骨頭斷,沒有外傷口,不然流多了血要搞死人呢。這怎么得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嘛,哪樣搞得像敵人一樣?古人都說了嘛‘遠(yuǎn)親不如近鄰’啊,你們這是怎么回事啊?!?br />
杠爺又歪腦袋對金將和金相說:“你們也不要挖了,我是隊長,這事我得向上面匯報?!?br />
杠爺說著就掏手機打電話。現(xiàn)在普通手機便宜,乞丐都有背手機的。杠爺先打村黨支書,回答說正在縣里開會,明天才回來,再打村主任,答說我剛好騎摩托來你們隊,差不多到了。
不一會,村主任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趕到了,他笑呵呵地說,昨晚我就感覺今早得到這里來一趟,鬼!原來你們是打架了,唔,果然命運上天已經(jīng)早就安排好了的。你們先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韋猛老婆搶先說,今天是我們下地基的大吉日,幾個月前就找先生選好日子的,被巴石家的這一鬧,都把吉兆沖走了,他們得給我們家紅包討回吉利才行,開工吉日鬧成這樣,以后這個家難住了。
巴石痛得嘴角歪斜,直抽冷氣不說話,他老婆早已滿眼淚水,斷斷續(xù)續(xù)地述說了事情經(jīng)過。
村主任聽完后大手一揮說,找?guī)讉€群眾代表過來,這事容易解決。杠爺歪歪斜斜地往屯里跑,不一會找得五六個老人來,說年輕人都跑廣東打工了,就一些老頭子老奶在家了。
村主任先問杠爺,說這塊地的邊界到底在哪里呢,這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杠爺吭哧了一會,說自己這個隊長也是剛剛當(dāng)了半年,現(xiàn)在年輕人差不多跑光了,隊長沒人當(dāng),是每年春節(jié)抽簽輪流當(dāng)隊長的,上級每月發(fā)三十塊錢當(dāng)個樣子而已,現(xiàn)在的隊長不像大集體時那么講得話那么風(fēng)光,或開會或跑這跑那但工分卻是最高的,就因為自己是新隊長,對于隊里的事情也搞不大清楚,比如這塊地的邊界,我確實是不知道詳細(xì)情況的。說完就蹲到那里卷他的紙煙。
再問那幾個剛來的老頭子老奶,也都支支吾吾說,這地是大集體時就已經(jīng)分到各家的自留菜地,當(dāng)年分菜地時,是隊長會計出納記分員排水員倉庫管理員等等幾個隊干比較清楚,他們真的無法證明什么。然而,當(dāng)年的隊干大多已經(jīng)過世了,會計是還活著,剛才也被杠爺拉來了,他瞄了瞄邊界線,然后慢吞吞地說,各家的地也有很多塊的,分的是這里一塊那里一塊,時間又過了幾十年,確實是記不清楚這么多了,這種田地邊界,根本沒有圖紙,一般都是各家之間相互默契著認(rèn)定的,旁人不好界定啊。
其實,遠(yuǎn)的田地不講,這種屯里近房屋的菜地,大家常年來來往往,老人們還是基本掌握個大概的,但韋猛家不是個善茬,惹不起,有事不比無事好,很多歷史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的,而且有的人兒孫還在韋猛家廠子里做工領(lǐng)工資呢,不好得罪的,他們各有各的想法,最終結(jié)果是沒人敢出來講事實真相!
村主任最后大手一揮,當(dāng)場拍板,邊界無法確定,屬于民事糾紛,以后我們村部再向鄉(xiāng)政府報告,根據(jù)相關(guān)政策協(xié)商解決!這人傷了,還是先到醫(yī)院治療吧。
三
醫(yī)院。
韋巴石躺在病床上,滿是皺紋的瘦削的臉上,一片痛苦、陰沉。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隨即門被推開,有五個人進來了。
巴石一看,第一個是肥胖的韋猛,第二個不認(rèn)識,第三個是個警察,第四個也不認(rèn)識,跟在后面的是村里的黨支書。
韋猛走到床前,將一袋蘋果放到床頭柜上,然后躬身看了看巴石纏著白紗布的左臂,說:“石哥,我來得晚了。只怪我昨天不在家,不然,我哪能讓那倆小子亂來。”
巴石沒吭聲,他知道這韋猛是在講假話,昨天明明看到他在家的。
韋猛又說:“這是鄉(xiāng)里的覃副鄉(xiāng)長,這是派出所的盧所長,這是鄉(xiāng)里的處糾辦主任,我們村的黨支書也來了,他們說來看望你老哥子。”
巴石沒吭聲,還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們。他從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許多事情中知道,自己跟這些人講理沒有用,因為韋猛和他們都是老熟人,都是他們一伙的,他覺得韋猛的勢力真的是越來越大了,鄉(xiāng)長和所長都跟他進來了,一般的鄉(xiāng)人打架,這種身份的人是不出面的。韋猛是有千萬家財?shù)睦习澹谶@小地方,已經(jīng)是了不起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r />
韋猛的祖墳還沒有衰敗!巴石心里忽然這樣想,搖了搖頭。
韋猛說完就讓到一邊,副鄉(xiāng)長便靠上前來,說他是管治安的,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很痛心,已經(jīng)要求派出所從嚴(yán)處理,而且你的醫(yī)藥費由韋老板全包等等;副鄉(xiāng)長說完,盧所長也靠近前,說已經(jīng)叫韋金相和韋金將到派出所了,要處理!要罰款!那個處糾主任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zé)裏?;最后黨支書也說了話,大意是雖然那塊地界線挪來挪去的,已經(jīng)弄得模糊不清了,鬧點糾紛是正常的,但打傷人就不對了等等等。
韋巴石始終閉著眼睛,沒答腔。一幫人說了一陣,也就走了。
病房里回歸平靜。
巴石有了尿脹的感覺,正想起來,這時,外面又響起了腳步聲。一會,韋猛又進來了,這次是他一個人,進來后,他轉(zhuǎn)身掩上了門。
韋猛在桌邊拉來一張椅子,坐到床前,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后掏出煙盒,從中抽出一支煙點燃。巴石見過這種煙盒,人們說這種煙一包五六十塊,他從來沒有抽過。
韋猛狠狠抽了兩口,吐出煙圈,然后瞇著眼睛盯著巴石,說:“石哥,其實昨天我在家。我頭晚就交待他們,如果你膽敢阻攔,就打斷你的腿。你運氣好,一忙,他們只打斷了你的胳膊!”
巴石沒有回答,但他也瞇眼睛盯著韋猛,先是盯他翕動的嘴巴,然后盯他紅潤光滑的額頭。這個人跟他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同學(xué),那時候這人還很弱勢,無論對哪個人都是笑瞇瞇的,后來的許多事實證明,原來那只是一個還沒長大的狼。
“你祖墳沒有衰敗?!苯裉爝€沒說過一句話的巴石,突然莫名其妙地說道,“你的氣色還這么好,沒有一點衰落之相。”
“我早已經(jīng)知道。”韋猛又深深吸了一口煙,“我那座最大祖墳的后面,是你打上了‘釘龍樁’,而且灌進了狗血,在一個半夜。那夜晚下著細(xì)雨,你認(rèn)為自己神出鬼沒。但是,有人偶然看到了,當(dāng)夜就告訴我了,我給了他五百塊錢?!?br />
巴石眼光下移,盯著韋猛的眼睛,說:“你爺爺當(dāng)年是賭棍流氓一個,橫行鄉(xiāng)里,貪得無厭,竟然成了大財主,后來他遭到報應(yīng)。你爸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到你,卻又恢復(fù)老祖的本性。這么多年,你是怎樣發(fā)起來的,你自己清楚。我是想讓你祖墳衰敗些,讓你收斂些。這樣……也是為民造福。”
韋猛長長地吐出煙氣,煙圈直接噴往巴石的臉,說:“我老祖很聰明,那大墳,只是個假墳。不知有多少人去破它了,呵呵呵——”說完,韋猛大笑。
巴石感到一股辛辣刺入心肺,他吭吭地咳嗽起來。
“我決定跟你玩到底!你也見過貓玩老鼠的游戲吧?那個很好玩!”韋猛將光亮的腦袋壓低了一些,輕聲說,“在屯里,讓我兩個兒子打你;到街上,也有人打你!打傷打斷了,我出醫(yī)藥費!醫(yī)好了,再打。打人者要罰款,我也包了。我有錢!”
巴石低頭看了看自己纏著白紗布吊在胸前的左臂,說:“我曉得,這個你做得到。前年你強買磚廠旁邊覃老爹的大土坡,他起初不答應(yīng),在街頭被爛仔們打得半死,后來賣給你了;你昌盛木材廠的秘書盧大菊的男朋友,也挨人打跑了……”
“這事你咋曉得的?盧大菊并不愛那個男人。我們還是說我們的事。春桃的小腿,這次沒斷,只在村里的衛(wèi)生室打了幾針,抹了點藥。下一次,就難估計了?!表f猛微笑著說,然后又深吸一口煙,隨即濃重的煙霧噴薄而出。
巴石將臉轉(zhuǎn)過一邊,右手從枕頭邊拿起塑料煙袋,顫抖著手卷起紙煙,不再說話。
突然,室門被猛敲幾下,然后被推開,探進個穿白大褂醫(yī)生的腦袋來,說:“喂,十三號床的,有人送一個打架受傷的娃仔到大門口,說可能是你兒子,你過來看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