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三歪的罪與罰(小說)
過去農(nóng)村多子女家庭,父母給小孩的名字,不是老大、老二、老三……依順序排,就是跟豬、牛、羊、狗連在一起,比如:狗蛋、貓蛋、豬娃、牛娃等等。他們認為賤名好養(yǎng)活,這也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特色。以至于長大了之后都羞于說自己的乳名。
三歪,姓張,因排行老三故得此名。上面兩個哥哥,大歪,二歪都沒成人就死掉了。他的父親因家里窮四十多才撿了個要飯的女人;那女人精神有點問題,在生下三歪沒多久便死了。他父親把他當成了寶,但天有不測風云,三歪四歲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全身腐爛,流些膿水有時帶血。醫(yī)生給他判了死刑,讓拉回家等死。這孩子命硬,拱瞎了一只眼,愣是活了下來。上學時一般人家孩子起名都順風倒,比如,小三,小四,便叫張三李四。他也不例外,不識字的老張便給他順了一名字叫“張歪”因其瞎了一只眼,背后也有人叫他“獨眼龍”,大了之后他嫌名字不雅,自個改名叫張墨林。不過這個名字小韓莊的人大都不知道,這是他上了藝術(shù)院校之后才改的。這是后話咱暫且不提。
小韓莊是蘇北靠近微山湖的一個自然村,這里民風純樸,環(huán)境優(yōu)美!特別是初夏湖里荷葉點點,通往上游的河流縱橫交錯。夏季暴雨季節(jié),上面河道涌下來的水流,往往會讓湖水猛漲。有時那水面會漲到屋舍前后,女人們倒是省了不少事,直接在屋門前就可以洗衣服。一些老娘們也會在盛夏的夜里到水里擦洗身子。
三歪,五歲左右便學會了游泳,這要歸功于他的老爹。老張怕獨眼兒子有什么閃失,不但給他安了一只假眼,還在幼兒時期親自教會了兒子水上功夫。因為這個地方水患年年嚴重,且這狗日的兒子調(diào)皮搗蛋,喜歡玩水。他怕不小心,那龍王老兒收去兒子的小命,讓他斷了香火。
不過,天不如人愿,千小心,萬小心,在三歪六歲那年還是差點被老龍王收去。剛下一場大雨,老張正在樹下和王寡婦閑聊。三歪好奇看到一只瘸了腿的野鴨子。那小子想抓住它,不小心滑到了河里,隨即被水流沖走。老張聽到一聲呼喊,那反應神速!一個猛子扎進河里。王寡婦也顛著小腳順著河沿狂奔。河的入口處水流湍急,縱是老張水性再好,也沒能躲過這一劫。在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把三歪托上河岸,一股巨浪打得他無影無蹤。老張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憑他的水性,卻早早地去與龍王老兒喝酒去了!這讓他死不瞑目!
三歪用他老爹的命換了一命,這讓小韓莊的人對他有了一種說法?!肮啡盏娜?,命里不正,上輩子一定是個有冤仇的主”。小三歪從此便在唯一的親人祖母的呵護下生活。六十年代初期全國自然災害,每家每戶生活都很貧苦。為了填飽他的小肚子,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愣是抹下老臉,東家西家的給他討些飯菜,勉強維持小命而沒讓他餓死!
老太太常罵他是個“討命鬼,自己這老命旱晚得被他討去”。果然在三歪十歲那年,老祖母撒手人寰,這老太太也許是上輩子積了什么“德”沒病沒災一覺睡了過去。這樣,三歪便成了孤兒。
村里人都說他命硬,克親人,躲得遠遠的??捎幸患胰藚s不信邪,那便是以前的地主老財劉老帽,兩口子快五十的人了,沒有個一男半女,收了三歪想老了好有個依靠。
從此,三歪便有了一個像樣的家,不再是饑一頓飽一頓,最起碼能吃上熱飯!
兒時的三歪是出了名的討氣,翻墻偷杏,上房揭瓦,偷鳴摸狗,沒有他不干的壞事。嘀溜溜的一只小眼一轉(zhuǎn)一個壞心眼,東家抓一把,西家搗一下。弄得左鄰右舍不得安生!也讓他養(yǎng)父劉老帽兩口子沒少操心,東家陪笑臉,西家陪不是。
別看他個子不高打架卻靈活,也有一種狠勁。和他同齡的伙伴沒有能打過他的,也都怕他。這樣他就自然地當起了孩子王。他可以指使一些小伙伴給他做這做那。當時能玩的游戲被他領著玩了個遍,不能玩的他也別出心裁地去嘗試。每年正月初七送火神,當?shù)仫L俗小孩用稻草之類的軟柴禾綁上火把,去到莊外放火把。那是年后孩子們最想玩的節(jié)日。飯前他領著一群大半男孩,高舉火把到莊外,對著外莊的同樣放火把的對喊,“火神把子向東南,專燒朱莊的火輪船。”對面會回到:“火神把子向正西,專燒小韓莊的老母雞?!焙爸爸銜αR,有時甚至會對打,不過往往都是這邊勝利。完畢他們便會把火把統(tǒng)一丟進溝里,堆在一起的火把瞬間便熊熊燃燒起來。他會吆喝著所有人從溝這邊跳到溝那邊,誰不跳就不讓誰回家。有一次狗蛋沒跳過去,便掉進了火里,被燒得嗷嗷大哭。三歪第一個跳了下去,把狗蛋拉到了一邊。所幸狗蛋傷得并不重,只是把頭發(fā)燒得都成了卷毛毛,這一次連平時溺愛他的劉老帽都氣不過,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還有一次更讓人氣憤,老帽都后悔收養(yǎng)了他。那個年代國家鼓勵生孩子,每家每戶都有兄弟幾個,但小孩子的成活率也相對低。剛出生的新生兒死亡的大有人在,況且當時很少有人去醫(yī)院,每個莊都有接生婆。死去的新生兒往往都會被他們父母埋在某個地方(全村公認的一處)有時埋得不深,便會被野狗扒出來。有一次三歪就領著幾個伙伴玩耍時看到野狗在扒東西。他攆跑了野狗,就提溜出一個死小孩,狗日的膽子真大,到家偷了老帽的殺豬刀。像剝狗一樣給小孩開了膛,死孩的父母鬧到了大隊,把老帽氣得半死。無奈只得請了“仙人”給孩子做了法事,才算了事。
三歪雖然調(diào)皮搗蛋,但他卻有藝術(shù)天賦。這在平時的日常生活中便有了端倪,在地上畫四子棋盤他畫得規(guī)規(guī)矩矩,總有一點與眾不同。別人畫的小雞根本沒有雞樣,而他畫的雖不怎么規(guī)范,卻能讓人一眼便能認出。還有莊外挖河時在河底挖出好多墓碑,被放到河岸上擺放那兒,成了全村乘涼拉呱的好地方。三歪有時便會在墓碑上描那些字,或呆呆地想什么。往往大人便會喝到“狗日的三歪又在想什么壞主意”?他總是笑笑不置可否。
他的這種天賊在小學三年級便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那時的學校不怎么規(guī)范,都是學生自家拿凳子上學。農(nóng)村的孩子多,大都是老大看老二、老三、依次延伸。一般老大很少有上學的。大點兒便幫家里掙公分,或幫大人分擔點家務,割豬草等。看弟妹便會下放到正在上學的老二,或者老三,更甚者有時他們會把弟妹帶到學校。夏季天長,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午睡。一般學生自帶睡覺的工具,一片塑料布,或一個破麻布。老師大都是本鄉(xiāng)本村的,把學生安排在校內(nèi)的樹蔭之下,便在辦公室休息。
三歪坐在那里,看同學們都睡了,歪著小腦袋想著什么。后面睡的一排是小男生,夏天孩子們大都穿一條小褲衩,小背心都脫下枕在了頭下。一個個小肚癟癟的,臭小子三歪心血來潮,不知在哪里弄的墨水和毛筆,挨個兒在肚上畫上了圖案,有打鳴的小公雞,有短尾巴小白兔,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燜大米飯……。
三歪被老師狠狠地訓了一頓;不過老師對他的“佳作”卻大加稱贊!他曾斷言這小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文革開始,初中沒畢業(yè)的三歪便在這次洪流中退了學。他把寫老師的大字報貼滿整個學校,并且在上面還配了圖,那圖畫得別出心裁,被上面縣革委會主任相中。破格升他為他們鄉(xiāng)革委會副主任。專門負責寫大字報,配圖,他一下子成了忙人。
首先他和他養(yǎng)父母劃清了界線,親自主持了他們的批斗大會。在臺上他給養(yǎng)父母一人兩巴掌,給他們剃了陰陽頭游街。養(yǎng)母沈萍不堪其辱,在一個晚上上吊自殺了。這完全是一個《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劉老帽大罵三歪許多次說:“狗日的早晚得遭報應!”
二十不到的三歪在小韓莊成了呼風喚雨的人物,其先給他說的媳婦啞女二香,也被他一腳踢了?!肮啡盏耐水敃r求人家爹娘時的樣子了!”十七歲那年劉老帽托人說的媒,用一斗小麥定下了這門親。雖然二香不會說話,卻長得也算端正,要不是她家九個姑娘。那老帽再加一斗麥子人家也不可能愿意他。之后他便經(jīng)常往人家屋里跑,像偷腥的貓,愣是把二香騙到手,雖未結(jié)婚卻偷食了禁果。二香爹娘心里跟明鏡似的。狗日的剛升官便不再認親。老頭子恨得牙咬得咯咯響,多次拿刀想捅了狗日的,可又一想胳膊擰不過大腿,又不得不咽下這口惡氣!
三歪心里有他的意中人,她叫王芳,是曾經(jīng)教過他的語文老師王林彪的姑娘。王芳想想都讓人流口水,二九年華,白凈的皮膚,小巧的嘴巴,淡淡一笑兩個小酒窩更是迷死人。往往夢里與她幽會多少次,總得不到手,醒來下面濕了一片。狗日的也曾暗下毒誓一定要得到王芳,不管用什么辦法。
某一天,王林彪被無故地抓進了革委會,遭到了毒打。他一頭霧水,茫然無知。第二天便被提審:“知道為什么抓你嗎?”
“不知道!”
“狗日的還裝?”
“我真的不知道!”
“想想你的名字,和林副統(tǒng)帥重名,還亡林彪,你這不是咒他老人家早死嗎?你太很毒了吧!”
王老師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主任我可沒這個意思,只是起個名字,巧了唄?!?br />
“你倒挺會說的,巧了唄。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名字是你那老爹起的吧?等我把他抓來,讓你再說巧不巧?”
“張主任,您可別去,我父親有病折騰不起,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您看能想個辦法通融一下好嗎?您的大恩我一定回報。”
“這個么,倒好說,看你有沒有誠意,我倒真有一事想求?!?br />
“您說我一定照辦?!?br />
“王老師,您看我和王芳是不是……?”說著給他擠了一下那只獨眼,一種不懷好意的神情。讓王林彪大怒,“你……你……不是人,你是畜牲!狗日的,做你娘的白日夢吧!”連一向文質(zhì)彬彬的老師都被氣得開口罵人了。三歪獰笑了一下說:“對,我就是畜牲,十足的畜牲,那又怎樣?”
老爹被無故抓走,王芳氣沖沖地到公社革委會要人。三歪見了王芳,一只狗眼不夠用,??慈思腋吒叩男夭?。王芳讓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皬堉魅握埬阕灾?。”
“唉呀,我倆什么關(guān)系,老同學了,看兩眼又不少什么?!比崧冻鲆荒樢ΑM醴几械綈盒?,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我想請問張主任,我父親犯了什么罪?為什么抓我父親?”
“為什么?難道你不知道他,詛咒我們的林副統(tǒng)帥?!?br />
“你可不能亂說。”
“我亂說?亡林彪是什么意思?”
“可不是那個亡,你不要曲解字意,只是個名字而已?!?br />
“還字意,還而已,你認為我是和你開玩笑?你也不想想這是什么時候,我可能跟你開這種玩笑?”
王芳頓時感到有一種涼意直沖心底,他知道在這個特殊時期,這個問題可大可小,全憑他一張嘴。若不然父親很難出去,爺爺也有可能被牽連。只能忍,再忍。
“呀!張主任,我們什么關(guān)系,老同學,父親也教過您,要不您高抬貴手,放了他,什么事都好商量嘛。”
“你這話我愛聽,一句話的事,只要你依了我。”
“依你什么?”
“你這么聰明,還讓我點透?”說著便向王芳靠了過去,手便不安份起來。王芳頓時感到惡心,但她又不能使性子,她知道就父親這個名字,這畜牲要想整他,有可能把他整死。她越想越害怕,她在一種恨恨的情況下不得不低頭。同時她心里暗下毒誓有生之年一定讓這畜牲不得好死!
得意忘形的三歪,在整個公社,居然成了一霸,大到老人小到孩童對他都恨之入骨。但正當紅的他,人們又拿他沒辦法。
這個世界一定是有報應的,在一次查抄反革命牛鬼蛇神的時候,他和正主任有了沖突。這次查抄的是個老教授的老家,在當時很有名氣。他老家的名畫古董搜出了不少。那些名畫讓一向惡毒的張歪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感動。他像進入了一塊圣地,讓他有種無法言表的欣喜。太好了那運筆之間的神韻,那景色與人物能直抵人的心底,并悠著淡淡的清香,讓人流連忘返,這是能懂它的人一種幸福。僅僅匆匆一面便讓他無法忘懷,這是人間的瑰寶,祖先留下的精神財富。不過那個狗屁正主任什么都不懂,讓他全部燒毀,做你他媽的春秋大夢。我雖然無惡不作,但我決不會毀滅這塵世僅有的人類文化。什么狗屁副主任不干又如何,但我一定要保護這些名畫。張歪狗脾氣上來,天不怕地不怕,他愣是用一種流氓加無賴的玩法把這些名畫帶回了家,至于他藏到了哪里,誰也不知道。且不說他出于什么目的,就這些被他保存下來的財富,也是一種功德,對全人類而言!不過也因為他的不配合被正主任下了他的官。
張歪又回到了小韓莊,他像一只老鼠,人人喊打。但他不在乎這些,依然住在劉老帽那里,老帽心胸夠大的,默默地接受了他。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應該有他善良的一面,包括窮兇極惡的壞人。他始終相信張歪是一時昏了頭。
此時的張歪,像瀉了氣的皮球。沒有了往日的威風。風風火火這幾年,讓他在現(xiàn)實里增長了許多知識,和諸多的人情世故。只怪自己年輕氣盛!處處害些無辜之人,落得如此下場。連他自己都覺得太輕啦!
小韓莊的人都討厭他,少有人理睬他。他也知道他壞事做盡,傷了莊里人的心。自知是一堆臭狗屎,沒人敢沾染。張歪很想改好,做個好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沒過幾天心魔就又上來了,想想以前幾乎每天都有肉吃!半個多月過去了,劉老帽,每天都不是咸菜,就是爛白菜。把他吃得連大便都有白菜味。這天晚上還是咸菜,他喝了幾口湯便罵罵咧咧地走了出去。他這狗鼻子靈得很,遠處的肉香又勾起了他的饞蟲。他知道大隊支書,在婦聯(lián)主任家談工作。談他媽的狗屁工作,狗日的就是想吃點東西,順便再那個。這它媽的誰都明白,若以往那個騷娘們會屁顛屁顛地來請他。現(xiàn)如今,人走茶涼自從被擼下來,那老娘們見了他橫眉冷對,有時還對他吐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