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情債(小說)
??一、雪花出生
1949年的冬天,北風(fēng)“呼呼”地吹,鵝毛般的大雪飄飄灑灑地來到了人間,從夜間一直到清晨,就這樣一直飄著,撒了一地的白,剛剛被踩出的腳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被鋪平了。顧景天“吧啦”一口旱煙,又接著編自己的竹席,耳邊不時傳來妻子的呻吟聲,直聽接生婆說:“用勁,快用勁啊!”顧景天又放下手里的活,有些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這畢竟是妻子第一次生孩子,他有些擔(dān)心。
妻子是一個烤酒師的女兒,長得并不漂亮,個子矮小,塌鼻子,大鼻頭,厚厚的嘴唇,一雙小腳,走起路來雖然利索,但卻一歪一拐。想當(dāng)初他在江湖上混的時候,人稱玉面書生,自己有一張白皙俊俏的臉,沒有想到娶了這樣一個媳婦。他沒有想過要回家,他就想在外面闖蕩一番事業(yè),可就在這時,家中來電“母親病危,速回!”就是這六個字改寫了他的命運。
回來方知,原來這只是父母設(shè)的一個局,母親其實并沒有病,只是騙他回來結(jié)婚成家的。在顧景天心里,妻子不是他心愛的女人,他發(fā)誓永遠(yuǎn)不會碰這個女人,母親哭著說:“兒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若執(zhí)意不從,那我就撞死在你面前!”顧景天是一個大孝子,怎么見得母親的眼淚?又怎么見得母親撞死在自己面前?更何況孝經(jīng)里說順從父母也是一種孝道,他于是認(rèn)命了,輕輕揭開了妻子的蓋頭,行了夫妻之事。
一轉(zhuǎn)眼,回家快一年了,很快妻子有了身孕,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夜以繼日的編竹席,然后背到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去賣,妻子在家種地、料理家務(wù),夫妻總是相敬如賓,日子在平淡中一天一天的過去……
“哇……”隨著嬰兒的一聲啼哭,打斷了顧景天的思緒。接生婆張揚地大聲說道:“生了!生了!是個千斤!”顧景天一甩手中的煙斗,慌忙跑進(jìn)屋內(nèi),沒有看一眼妻子,直接將嬰兒抱在懷中,一臉慈祥地仔細(xì)端詳起來,孩子長得極象自己,白皙的皮膚,高聳的鼻梁,眼睛雖然閉著,但他能看出孩子的眼線很長,是個大眼睛,一張小嘴極其可愛,孩子如一個精靈一般來到了自己身邊,這畢竟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顧景天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往妻子看了一眼說:“秀兒,這孩子即生在這個大雪天里,就叫她雪花吧!”
“嗯!這個名字很好聽!”妻子雖一臉疲憊,也微笑著回應(yīng)道。
顧景天除了一個已出閣的姐姐外,還有三個哥哥,大哥景言,二哥景玉,三哥景賢也在他之前相繼結(jié)婚生子了,在妯娌之間,妻子除了不夠美麗以外,論起勤勞善良、孝老愛親、賢惠知禮是其他人沒法比的,顧景天想到這些,心間不禁掠過一絲對妻子的愧疚之情,他走出房間,抓出雞圈里“咕咕”直叫的母雞,小心的拔掉雞脖子上的絨毛,一手把母雞的頭和翅膀抓在一起,露出拔凈毛的雞脖子,用刀輕輕一割,只見雞血成線地流進(jìn)了土瓷缽里。
在這個極其寒冷的冬天里,妻子張秀兒似乎感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她將雪花抱在懷中,也開心地笑了。
二、女人的幸福
??女人其實是一種極為懂得知足的動物,有時可能只是一個問候,一個眼神,一個淡淡的微笑,抑或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就能讓她幸福!就像顧景天今天所做的一切,在張秀兒眼里,其實就是她這一生莫大的幸福。盡管她知道他并不愛她,亦或者她僅僅是一個生育的工具,但她卻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幸福并快樂著。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他們結(jié)婚5年,她為他生育了兩個子女。她雖然是幾個妯娌中人才相貌最不好的一個,但是,俗話說老天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時候,就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雪花在顧家所有的孩子中最為出類拔萃,正中了人們常說的錢財長人的志氣,兒女長人的威風(fēng)。
??顧景天走南闖北,算得上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一向重視孩子的教育問題,從小就教雪花讀書習(xí)字,雪花天生一副好嗓子,院子里,樓閣中,常常會傳來她的天籟之音:“大紅花呀開滿地,小朋友拍手來游戲,一起變成飛行軍,一同飛到北京去,飛呀,飛呀快快飛呀,我們的北京城多美麗……”顧景天常常會聽得出神,他常常會自言自語道:“這女娃兒就是仙女投生的吧?”
7歲上一年級時,雪花聰慧過人,當(dāng)她把紅紅的兩個100分:語文100分,算術(shù)100分,驕傲地遞到顧景天面前時,顧景天再累也總要把她舉過自己的頭,轉(zhuǎn)上好幾個圈,開心地說:“我娃真聰明!”這時,雪花總會開心的笑起來,笑聲如同一串串清脆的鈴鐺被風(fēng)吹響,久久回蕩在院子里。顧景天愛極了這個娃,爺爺顧慕笑稱雪花為顧家的“先生”。
顧景天的母親余氏,是舊社會典型的小腳美女,腳確實只有三寸長,因為腳小不便勞作和運動,所以身體一向不好,在新中國三年自然災(zāi)害來臨的前一年去世了。張秀兒哭了很久,因為余氏就是她在這個家里唯一的溫暖,沒有人懂得她的傷和痛,但余氏知道。
新婚之夜,顧景天喝得伶仃大醉,爬到后山上破廟里睡了一晚,徹夜未歸,她頂著蓋頭,一夜未眠,淚水流了一夜,余氏為她抹去了淚水,握住她的手說:“孩子,女人就是一粒菜籽,被風(fēng)吹走后,看落到哪里,如果落到肥土里,來年春天就長得好,那就是命好的女人,如果落到瘦土里,那就是命不好的女人,女人就是菜籽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心里的苦我知道,但是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的?”從此,張秀兒開始相信命。
后來他有了一雙個兒女,看著他們漸漸長大,她想:“我該不是那瘦土里的菜籽吧,否則,老天怎么會賞賜我一雙兒女?”也許是做母親的天性,孩子們讓她悄悄地幸福著,孩子成了她堅強的理由,支撐著她默默地、無怨無悔地為這個家,為顧景天付出她的一切。尤其是雪花的出生,讓她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就算只在一瞬間,就算只有一丁點,她也知足了。
三、麻木的痛
每一天,她就這樣祈禱著平淡直到永遠(yuǎn)。然而,她卻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奢侈。
一天,張秀兒自己忙著地里的活,讓雪花照顧比自己小3歲的弟弟小坤,小坤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一鍋剛燒開的水,開水順著小坤的膝蓋灑下去,小坤哭得歇斯底里,9歲的雪花見狀急忙挽起弟弟的褲管,一邊用嘴幫弟弟輕輕的吹,一邊用手輕輕的撫摸,不料竟抹去了弟弟腿上的一層皮。當(dāng)張秀兒聽到小坤哭聲趕到的時候,小坤已哭青了小臉,腿上已變得一片通紅,她想也沒想就把小坤抱著跑去了醫(yī)院。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疼在孩子身上,痛在娘的心里。其實,不做母親,任誰也無法理解張秀兒此時的痛。
傍晚時候,她終于拖著疲憊的身子,背著包扎好腿傷的小坤回到了家中,家中一片凌亂,放下小坤,她趕緊做起了飯,不過說到做飯倒是很簡單,就是一甄子包谷飯,一鍋酸菜湯,一個辣椒水而已,若要有炒菜的日子,一定是顧景天生意好,竹席買個好價錢,或者過節(jié)的時候,才會有葷菜吃。
說來也怪,以往顧景天總是天剛黑就到家了,可是,今天,一雙兒女已在大床上睡著了,四合院的燈都熄盡了,顧景天還沒有回家,張秀兒心里開始有點不安起來。突然,她聽到“嘩啦”一聲,急忙開門一看,原來是顧景天回來了,他將沒有賣完的竹席一下放倒在地上,一臉冰霜的進(jìn)了屋,眼光落在躺在大床上的孩子們身上,最后落在小坤的腿上,他突然大聲問道:“小坤怎么啦?”“小坤他……”還不等張秀兒說完,顧景天又吼道:“你是怎么照顧孩子的?”說著便“啪、啪”兩巴掌就打在了張秀兒臉上,她眼冒金星,一個踉蹌,差點暈了過去,趕緊扶住了旁邊的墻壁。孩子們也被吵鬧聲弄醒了,雪花看著母親紅腫的臉,大聲地對父親吼道:“為什么打媽媽?弟弟的腿是我弄傷的,要打你就打我,不許打我媽媽,嗚嗚……”說著就撲在張秀兒懷里,傷心地哭了起來。張秀兒撫摸著孩子的頭說:“雪花乖,不哭,媽媽不疼的!”也許她真的不疼,也許多年的疼都在心里,疼得太久,疼得麻木了,這皮肉上的疼又算得了什么?
顧景天一把把雪花從張秀兒懷里扯了出來,指著她的鼻子說:“老實說,你是怎么弄傷弟弟的?”雪花嚇得顫抖起來,圓圓的大眼睛里裝滿了淚水,她膽怯的說道:“是,是弟弟不小心弄翻了熱水,我?guī)退艘幌?,就把他的皮弄掉了!”顧景天舉起手,但手卻像定身法術(shù)一般地卻停留在了空中,他看著這張白皙而美麗,又極端酷似自己的臉,看著那大眼睛里汪滿的淚水,似乎確有無盡的委屈,他不知道是被眼前這個自己不愛的妻子激怒了,還是被生活的苦難激怒了,在這場沒有愛的婚姻里,他感覺自己就快要被這該死的責(zé)任壓垮了,但看著這一雙天真無邪孩子,他感到了巨大的希望,卻又感到了無比的失望,他的一生就只能是她了。他放下手,把雪花攬入懷中一行淚水從眼角滑落,喃喃地說道:“是爸爸不對,不該打媽媽!”
四、傻女人
1959年,中國進(jìn)入了三年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人民公社大躍進(jìn),公社社員全部進(jìn)入集體食堂,全中國老百姓的日子一下進(jìn)入了低谷,大家都吃不飽飯。過去粗茶淡飯能管飽,現(xiàn)在即使是喝粥也要勻著吃,孩子們每天吃不飽飯,還要去上學(xué),張秀兒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到生產(chǎn)隊出工干農(nóng)活,不能比別人弱,要不然工分就低,分到的糧食就少,為了讓孩子們能多吃一碗粥,張秀兒拼命地干,每天總能拿滿工分。而顧景天每天白天照樣在地里干活,晚上就加班編竹席,等編得多一些了,就悄悄拿到其他鎮(zhèn)上去換回一些土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煮給孩子們吃,要是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就會被抄家,掛上個“搞資本主義,挖社會主義墻腳”的罪名。可是就算是這樣,孩子們還是不能吃飽飯。
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孩子們總是狼吞虎咽,最后把碗底都舔得干干凈凈,這時張秀兒總是悄悄地把自己僅有的粥分給兩個孩子,孩子們美美地吃完,然后滿意地舔舔嘴角,張秀兒開心地笑了。當(dāng)孩子們離去的時候,她幾乎餓得搖搖欲墜,她割來一些樹皮,撿來一些爛菜葉,煮在鍋里,一個多月來,這就是她每天的伙食,她就靠這些樹皮和爛菜葉活著。
晚飯過后,孩子們?nèi)缫酝话闵⑷チ?,張秀兒在火上放了一鍋清水,又?zhǔn)備去煮她的爛菜葉和樹皮,誰知眼前一黑,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便不知人事了。孩子們嚇得哭著喊:“媽媽!媽媽!”,飯后抽著旱煙的顧景天先是一愣,接著趕緊跑過去,抱起地下的妻子,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這女人已骨瘦如柴,輕如鴻雁了,他看見她那深凹的雙眼,突然覺得她的鼻子其實也沒有那么塌,鼻頭其實也沒有那么大,她的雙唇干裂得象粗糙的松樹皮,她知道這女人跟他多年來確實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又遇到這該死的什么“跑步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就快把人跑死球了。他把妻子放在旁邊的床上,倒起一碗熱水,輕輕倒向她干裂的唇間,張秀兒緩緩地睜開眼睛,掙扎著起來,“你要做什么?”顧景天問道。
“煮構(gòu)樹皮和菜葉,那東西還可以填肚子!”張秀兒微弱地答道。
顧景天這才意識到,這女人大約有一個多月沒有吃上一口糧食了,幾乎每天吃的都是這兩樣?xùn)|西。
“這一個多月你吃的都是這些?”
“嗯!”妻子微微點了一下頭。
顧景天心中掠過一絲感動,眼前的這個女人雖長相不濟(jì),但善良賢惠如她,自己何嘗不是三生有幸?
“你這傻女人!”顧景天低聲說道。但他環(huán)顧四周,家里確實除了構(gòu)樹皮和那一小把爛菜葉,再沒有什么吃的啦。
“你躺著吧,我去煮!”張秀兒確實很累了,累得沒有一點力氣,就算是抬抬手,似乎也要用盡她全身的力量,她眨了一下眼睛表示默許。構(gòu)樹皮和爛菜葉的味道,其實并不是那么美味,每到嘴邊就有一種澀味和臭味撲鼻而來,每一次都讓她極端倒胃口,幾乎要連同她的腸胃一起吐出來,但是每每孩子們的笑臉在她的腦海中出現(xiàn),她總會強忍住各種不適將哪些惡臭的東西吞下去,她告訴自己:“我要活下去,孩子們需要我!”
當(dāng)樹皮菜葉湯煮好的時候,顧景天發(fā)現(xiàn)妻子又昏厥過去了,孩子們的哭聲又響起了。他突然有了一種害怕失去的恐懼,眼前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愛過的女人,如今對自己來說,或許就已經(jīng)是一種割舍不掉的親情了,這個家確實不能沒有她。他輕輕地?fù)u著張秀兒說:“秀兒,快醒醒,孩子們需要你,你不能有事?。 绷季?,張秀兒那雙深凹的眼睛再次微微開啟,顧景天把樹皮菜葉湯抬到妻子面前,他一次一口一口地喂著張秀兒,對一個極度饑餓的人來說,就算是這碗惡臭的湯,卻如靈丹妙藥似的,讓張秀兒漸漸恢復(fù)了一點力氣。
雪花哭著說:“媽媽,我不念書了,我也去掙工分,這樣媽媽就不會餓了!”
“雪花是個聰明的孩子,是讀書的料,雪花不讀書,媽媽會很生氣的!”張秀兒撫摸著雪花的頭輕輕地說。
“可是媽媽要是餓死了,我就沒有媽媽了,我再也不要分媽媽的粥吃了,嗚嗚……”說著就大哭了起來。
這孩子哭也像會傳染一樣,小坤也跟著哭了。若是平時,這孩子哭得此起彼伏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就是雪花的哭聲今天最讓人心碎,她一邊哭,一邊喊道:“我不要媽媽死,我不要媽媽死!”這四合院里的爺爺,大哥家的、二哥家的、三哥家的全都圍進(jìn)了屋里,大家都以為出了什么事。看到床上蒼白而憔悴的張秀兒,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顧慕轉(zhuǎn)身出了門,不到兩分鐘又回來了,他手里拿著兩個紅薯,一邊遞給顧景天,一邊說:“這是前幾天一個找我治腿的人送的,給她熬碗粥吧!”顧慕有些家傳的本事,能為人看病,一濟(jì)小小的藥方有時真的能讓人起死回生,方圓幾十里以內(nèi)算是有名的神醫(yī)。那年頭雖說這醫(yī)人的生意不好做,但,是人總會生病,貓有貓道,耗子有耗子道,那時問醫(yī)求人的酬金,沒有什么比這紅薯更讓人喜歡的了,所以顧慕常常攢有一些額外的糧食。老大家看了一下,嘴巴一憋,拉著自己的男人出去了,老二家嘴里還嘟嚕著:“哎,真是丑人有丑福?。 彪S后也跟著出去了,其實,這時誰的肚子都是空著的,看到這讓人紅眼的紅薯,老大家和老二家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老三家到床邊關(guān)心地說:“孩子重要,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老四快去熬粥吧!”三嫂一句暖心的話和大嫂、二嫂的炎涼相比,張秀兒心中無比的感激,但卻只是溫順地點頭應(yīng)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