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主操(小說)
一大早,偎在床上看閑書,自從春節(jié)初發(fā)生疫情以來,響應(yīng)號召,居家躲避疫情,這個姿勢,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不到日上三竿,絕不離開床。
客廳的電話鈴突然響起,這熟悉又陌生的鈴聲,打破了早晨的清靜。自從有了手機,座機似乎成了擺設(sh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號碼,連自己都快記不得了。只有特別熟的朋友,才會打這個電話。
追著電話鈴,忙不迭的跑到客廳,拿起電話:“喂!”剛一搭腔,電話里一通寬音大嗓:“哈嘍呀!你忙啥呢?猜我是誰?哈哈哈……”這爽朗的笑聲,是多少年不見面,也不會陌生的,他就是我三十年前的同事—星。
一聽是星的聲音,我立刻轉(zhuǎn)變態(tài)度:“傻子,快說,又有啥好事匯報,我好想想你請我吃什么?”和星談話,總是很隨意,即使是特別嚴肅的事情,也會用調(diào)侃的語氣交談。
“丫頭片子,這回真有好事,特別大的好事。”星一聽我猜出了他,也不客氣,直接變了稱號。這是我倆之間多年來形成的默契:我叫他“傻子”,他喊我“丫頭片子”,我們按照房山的土話小子叫“蛋”,丫頭叫“片”。這樣的昵稱,我們互相喊了三十多年。有人說,真正的朋友,應(yīng)該是第一個想分享喜悅的;有悲傷時,唯一想傾訴的;無論身份、地位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稱謂始終不變,我和星就是這樣。
“快說,別賣關(guān)子。”我一聽有好事,自然高興。
“你看新聞了嗎?知道咱們公司的熔噴布廠一次開車成功,并產(chǎn)出合格的口罩‘核心’熔噴布嗎?那就是我參與的!咋樣?羨慕嫉妒我不?”透過電話,我能感覺到星臉上難以掩飾的得意,他那喜形于色的性格,幾十年了,一點都不曾改變。
“啊!真的呀?這可是個天大的好事。我天天坐在家里關(guān)注這個項目的進程,這可是繼火神山后的又一個奇跡,快!快跟我說說具體的情況?!毙侨映龅南?,極大地勾起我的好奇心。
“哈,你一個退休閑散人員,還關(guān)注時事呀?還挺講政治!”星對我的話提出質(zhì)疑。
“那當然了,我這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大情懷,別小看人?!蔽曳创较嘧I,言語絕不落下風。
“好!好!我錯了。哈!哈!哈……不過,現(xiàn)在不能跟你詳說,車間剛開車,千頭萬緒的工作,另外,疫情期間,也沒法細說。我就是先給你報個喜訊?!彪娫挼哪穷^,星一定是滿臉笑容,我感覺得出來。
我和星的關(guān)系,是幾十年形成的,追根溯源,要追溯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我是通過社會招工進廠;而他則是化工技校畢業(yè)分配;我們同時被分配到一個廠、一個車間,經(jīng)過培訓,我倆又分到一個崗位。因為是新裝置,需要考核定崗位,雖然他總是標榜自己聰明,可是考試硬棒棒的成績,我定為主操,他也只能心服口服地甘居副操崗位?;どa(chǎn)崗位的主操,即主要的操作人員,負責化工裝置生產(chǎn)的數(shù)據(jù)控制、產(chǎn)品質(zhì)量控制、產(chǎn)品的轉(zhuǎn)化以及開停車等工藝操作。是一線職工從操作崗位轉(zhuǎn)到管理崗位的捷徑,所以,崗位主操,是化工生產(chǎn)一線職工羨慕和追求的目標。
雖然星也是覬覦主操崗位,但是,他是一個心胸廣闊的人,在工作上從來不跟我計較干多干少,我倆在操作上,從不像其他班組的人,把主、付操工作分得涇渭分明,由于化工操作的特殊性,男同志自然會干得多一些。閑暇時,他會和我斗嘴,抱怨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沒有體現(xiàn)出多勞多得的分配體制,而我,卻笑著任他牢騷,乘機把工作證明白地亮在他面前,高聲念著:“XXX,男,x年x月x日出生,學歷,技工學校,崗位,化工副操”,邊讀,邊一字一句指給他看。星會順手拿起工作證,一句:“為女人和小人難養(yǎng)也”,然后,帶上安全帽去現(xiàn)場巡檢了。
裝置生產(chǎn)平穩(wěn)還好,大家有說有笑,斗嘴開心,也看不出差異,一旦出現(xiàn)生產(chǎn)波動,就是極其考驗操作控制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能力。每次遇到生產(chǎn)出現(xiàn)異常,他的反應(yīng)總是比我快半拍,就是這半拍的快速反應(yīng),常常使一起生產(chǎn)事故化解于無形。我倆默契的配合,成了當時車間各班組中的最佳搭檔。
我倆在一個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這期間,我因工作需要調(diào)換班組??墒牵看握{(diào)整后不久,他也跟著調(diào)整,還在一個崗位,我是主操,他是付操。問他調(diào)整的理由,他會說:“那個丫頭片子,我必須得跟著她,不跟她打架、斗嘴,吃飯都不香?!币驗槊看味◢徔荚嚕窃趧e的班組,他其實是可以成為崗位主操的??墒牵乙粋€崗位,他的成績總是在我之下,就只能屈尊了。他常常調(diào)侃說:“在這個車間,我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然后回頭看著我說:“你這個丫頭片子,得壓制我到什么時候?我還有出頭之日嗎?”在星面前,不管心里怎么服氣,嘴上從不輸給他:“傻子,想有出頭之日,恐怕難!”說完,會引起周圍同事的哄堂大笑。
當新世紀到來,我的生活有了新的變化。因為身體原因,需要調(diào)整工作。
有一天夜班,我悄悄跟星說:“唉!傻子,你可能要有出頭之日了?!?br />
他一聽,“騰”地從椅子上蹦起來:“??!這的呀?怎么想的,你可得想好了,一旦把崗位讓給我,可就要不回去了,我的‘貪婪’你應(yīng)該領(lǐng)教過?!睂τ谖覀鞒龅男畔ⅲ麑⑿艑⒁?。
四天后,我調(diào)動到新的工作崗位,星順理成章地接替我成了崗位主操。下班后,他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丫頭片子,我終于有了出頭之日,頂替了你,我現(xiàn)在的心情呀……”
不等他說完,我接過話茬:“你的心情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對吧?”然后,我倆隔著電話地大笑起來。
因為這,星請我吃了一頓飯,我倆約定,今后,只要他有了好消息,第一時間就得告訴我,并請我吃飯,我要視消息的“分量”酌情飯局的奢侈程度。以至于每次老公接到電話,都會說:“你的酒肉朋友找你?!蔽覀z就這么被劃歸“酒肉朋友”一列。
時間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星的事業(yè)是風生水起,他也如實地履行我倆的“約定”。
自從接任了我的主操,半年時間,星就晉升為班長;一年以后,廠里建新裝置,他被抽調(diào)到新裝置進行開車,新的生產(chǎn)裝置一次開車成功,他被留任,擔任值班長;并獲得公司級先進工作者。開完表彰大會,他顧不得摘掉大紅花,就趕緊給我打電話報喜,我接了電話,自然興奮,由衷地向他表示祝賀,也狠狠地“敲詐”了他一頓大餐。之所以說是大餐,是因為這次叫上了雙方的家屬,屬于家庭聚餐。
餐桌上,他對他的女兒說:“就是這個阿姨,當年把主操的位子讓給爸爸,爸爸才有了今天的成績,別看阿姨現(xiàn)在一副碌碌無為小女人的樣子,想當年,他可是爸爸怎么努力都不能超越的山似的‘障礙’,我是多么崇拜她呀!爸爸心里,他永遠都是崗位主操?!?br />
他女兒疑惑地看著我,她不明白我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友誼。“別聽你爸瞎說,他就愛吹牛?!笨粗鴿M臉狐疑的女兒,我也是油然而生一種自豪,人有時需要一點虛榮的,星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暫時的滿足。轉(zhuǎn)頭對星說:“謝謝你褒獎,讓跑在后邊的人獲得冠軍,是一種情懷,這可不是一般的小女人所具備的品質(zhì)。我這個小女人就是這么有境界。”一餐飯,在我和星互相吹捧、互相調(diào)侃中愉快結(jié)束。
由于工作業(yè)績突出,星連續(xù)幾年被評為公司先進、勞模,每次看到他上光榮榜,我會指著照片炫耀:“這個人是我的付操?!?br />
2006年,公司進行專業(yè)化重組,星經(jīng)過層層考核,競聘了生產(chǎn)車間支部書記,成為一名中層管理人員。事業(yè)又上了一個大的臺階。在隨后的公司改革中,星的事業(yè)始終隨著公司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當然,我每次也沒有放過向他“賀喜”,他也從不吝惜自掏腰包“款待”我。
去年年底的公司表彰會,他又是榜上有名,原本約了春節(jié)后要好好吃一頓,可是,突如其來的疫情,讓計劃不得不擱置。從春節(jié)過后,我宅在家躲避疫情,也沒有顧得和他聯(lián)系。
星突然電話打來,報告了這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真是讓我喜出望外: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刻,公司緊急啟動口罩的“核心”熔噴布生產(chǎn)項目,星被緊急抽調(diào)、集結(jié),參與項目中的一部分。擔任熔噴布項目的重要的產(chǎn)品生產(chǎn)崗位。十二天建一座廠,并生產(chǎn)出合格產(chǎn)品,能想象這其中的辛苦,難怪他這么久沒有信息。用短短十二天時間,創(chuàng)造這樣驕人的成績,星是參與者,也是鑒證者,自然功不可沒。電話里,我由衷的向他表示了祝賀。
第二天,出于好奇,給星打電話,讓他給拍一張熔噴布生產(chǎn)現(xiàn)場的照片和熔噴布成品的照片,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約定,趁中午休息時間,要親自給我送一張熔噴布的樣片。我自然是喜不自勝,按照約定的地點,早早地等在那里。他風風火火地到了約定地點,停下車,從懷里掏出兩張巴掌大的白色布片。布片在陽光下閃著光,細膩得綢緞一般,卻比綢緞有板有型。當星把熔噴布放到我手上,雖然很小,但是,我感覺到了這塊布的重量和溫度。雖然隔著口罩,我看到星的眉宇間顯露的疲憊。
我又一次他表示祝賀,并道了辛苦,他卻傻笑著說:“丫頭片子,這成績里有你的一份?!?br />
我詫異了:“傻子,說什么呢?我天天宅在家里,足不出戶,跟我不沾邊,我可不貪功?!?br />
他爽朗地笑著說:“你忘了,是你讓出了主操位置。我說過,你永遠都是主操?!彼脑捠钦嬲\的,我聽得出來。
疫情期間,實在不宜長談,我們匆匆告別。分手時,我們約定,等疫情過了,由我擺宴為他慶功,聽他好好講一講熔噴布的故事。
他欣然同意,隔著口罩,大聲說:“這回,我坐主操的位置?!闭f完,他做了一個OK的手勢,驅(qū)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