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木姜子印象(散文)
一
那年回故鄉(xiāng)。一大早,妹妹去菜場,我洗衣。
夏日的陽光很好。在露臺晾衣物時,遠(yuǎn)遠(yuǎn)聽到腳步聲,估計(jì)是妹妹回來了。我飛奔下樓,打開院門。
“我買到mujiangzi啦!”妹妹大袋小袋地拎著,很是興奮。
“mujiangzi?”我接過妹妹手中的袋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樹上長的?!泵妹眯χf,“樹木的木,生姜的姜,孩子的子?!?br />
我沒聽說過木姜子。姐妹們知道好多植物,藥食同源的。每次回故鄉(xiāng),既開眼界又挑動味蕾。我這個“流浪在外”的孩子一直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不說別的,單說吃。家人們但得美味,若故鄉(xiāng)沒有的,定會等我回故鄉(xiāng)再吃;若故鄉(xiāng)有的,出的那一季必帶來給我;難于擇洗的,如馬勃、地耳,洗好冷凍后帶來,而食用花兒,我的小家里是四季常有的,大姐焯、漂過的苦刺花、棠梨花、芭蕉花,曬干的金雀花。清明前后,當(dāng)田野里的佛耳草(又叫面蒿)頂著黃色的小花時,我就品嘗著故鄉(xiāng)的面蒿粑粑了。還有,兒時吃過、長大就再沒見過的粘山藥豆腐……
“你還記不記得這個?那時趕場天我們?nèi)ベI了吃”小妹好興奮。
我驚呆了,“天吶!你從何處尋來?”
“你小妹夫的故鄉(xiāng)?。 毙∶煤瞄_心。
“兩分錢一塊,還是五分錢一塊?”
“哈……”我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大的一塊,比我們那時的小手巴掌還大。
當(dāng)時,是裹著小腳的外家奶奶在賣的。她用筷子夾著一小塊豬皮往鍋四周一抹,滋滋響幾下,放下片好的粘山藥豆腐,鍋下是幾塊石頭圍著的溫和炭火,一面煎好,翻個面,我們就站在小鍋邊咽著口水等。待兩面煎好,將切細(xì)的小蔥拌著通紅的調(diào)得清稀的醬涂在上面,用一塊芭蕉芋的葉子捧著吃。那醬總會抹在小臉上,有時會滴在衣服上……
二
去年春節(jié),大家相約去小弟家。巧,小弟工作的地方就是二姐夫的家鄉(xiāng)。我們的爸爸媽媽過世后,二姐一家遷到二姐夫的家鄉(xiāng)了?!案改冈?,不遠(yuǎn)游”,或是這樣吧!
二姐家和小弟家住得近,一碗粥的距離。
我們住二姐家。大家聚在一起,二姐和弟媳討論這幾天的安排。首先討論的是吃。是啊,吃,怎不讓人戀戀呢?想起爸媽在世時,每次回家,爸媽最先予我們的,必是用無邊的歡喜精心準(zhǔn)備的飯菜;必是爸媽不舍得吃留著的;必是爸媽記了一世的,每個孩子最喜歡吃的。
弟媳直夸小弟煮的早餐好吃,一定要在她們家吃一次早餐。翌日晨,一到小弟家,熱騰騰的餌絲就上桌了。弟媳問我們要不要放點(diǎn)木姜子醬,聽到“木姜子”,我歡呼起來!
記得那年妹妹從菜場帶回木姜子,一看,若花椒大小的粒,一嗅,清涼通七竅!“天!怎么這么香!這么芬芳!這怎么會是食物呢?怎么舍得來吃?”我驚嘆?!澳悄懵劊覀兂?。”妹妹笑,“做個香囊天天掛著?!薄坝挚扇胨幍??”“正是。它寶貝著哩,現(xiàn)在綠綠的,時間一久就變黑,我們得加工起來貯藏?!?br />
午后,花香和著陽光的味道。我和妹妹坐在院子里摘木姜子。它們是長在樹上的,感覺得到樹干的堅(jiān)實(shí)。我手中的這一枝木姜子還有與樹干一同經(jīng)歷的歲月。它們?nèi)宄扇和ㄟ^一個短短的莖干聚在枝上,有的在枝上延伸,長出新的小枝,一簇簇,一串串。那硬朗的葉,為它們遮了風(fēng)雨。它們從枝葉間探出,與這枝,這葉,一同綻放著夏的馥郁。
“好香?。 蔽议]上眼,深深地嗅了一大口。
“是啊,還有花香?!泵妹靡采钌畹匦嶂?。
母親是愛花之人,她在哪里,哪里就是香的。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三個家。于大姐,則是第四個,第五個……母親一直在同一崗位,卻是不同的地方。無論在哪,都是一顆螺釘,耘芬芳滿懷,桃花源里可耕田。我自幼隨母親在一起。六歲時爸爸帶我上學(xué),假期送我到媽媽那。三月家門前,杏花香猶在,蘋果花又放。梨花如雪,桃李芬芳。后來,在父親的工作地,我們有了一個小院,雖然不若與母親在一起時門前那樣寬,一眼望不到邊,但院里依然有果樹,還多了各種各樣的花。
父親和母親,廿載分居始得聚。在夏日的一些黃昏,爸爸媽媽和孩子們,圍坐在院里那叢綠得發(fā)亮的葉兒旁,靜候花開……
“噢!”在我們的歡呼中,一朵黃色的小花綻開了。
“噓!”聽花開的聲音。然后,一朵接著一朵,次第開放……
等我們都參加工作后,有了現(xiàn)在的家。果樹,只有一棵枇杷;花,格外多了。
三
母親走得早。
院里好多株相似的花兒開得正好。
我和妹妹說這花是從葉上滴落的露珠長出來的,是爸爸告訴我的。
那是在母親走后的第二年,我和爸在院子里澆水。
“你媽媽說這花是從葉上滴落的露珠長出來的!”爸說。
“真是這樣的?”我很好奇。
“你看,這些都是我從這棵下面移栽過來的?!?br />
“是從根部串過來的嗎?”我依然好奇。
“不是,都是單獨(dú)的根。”
“媽媽什么時候栽的?”我問爸。
“前年春天。夏秋兩季開,沒結(jié)過籽。這些新長出的也不是掉落的種子發(fā)的?!?br />
我很仔細(xì)地看這棵花。小小的粉色的花瓣。莖象竹,葉似荷。兩尺多高了。下面還有許多新出的小苗。
“她和我說這話時一直在笑?!卑钟朴频卣f。我感覺到爸的思緒已經(jīng)很遠(yuǎn),從一個場景穿行于無邊的歲月,一直延伸到那個年輕的女子。她正俏皮地笑著。陽光拂過她的臉龐??諝庵袕浡ㄏ恪?br />
后來,爸爸也走了。
我曾在一念間想知道這花的繁衍記載,忽又不想知道了。葉上的露珠都有媽媽的溫度,還有許多的柔情和泉水般的心境。當(dāng)每一顆露珠滴落的時候,抵達(dá)的是,一個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春。
從葉上滴落的露珠長出的花,我們家院里有好多。有媽媽栽的,有爸爸栽的,或樸素清雅,或燦如艷陽。
“這花是從葉上滴落的露珠長出來的?!泵妹幂p輕地說。
我又想起那悠悠遠(yuǎn)遠(yuǎn)的時分。
“媽媽走時我還不知道木姜子,爸爸走時,我也還不知道?!泵妹谜窘樱朴频卣Z,“你說,小露珠有綠色的么?”
四
我們加工了一些木姜子油,以后一日三餐都有一小碟油亮的木姜子在桌上,含一粒。那奇妙的味道,便于舌尖溢滿唇齒間。即使在囗里,也忍不住使勁嗅一下,輕輕一咬,那香,那涼,順著鼻息一寸寸向上,滲透沿途的每一個細(xì)胞,再向上,向上,至百會穴……細(xì)嚼,咽清涼,往下,如春陽下跳躍的泉,入胃,又暖暖的了,像沐著午后的陽光,讓人迷醉。
走時,妹妹盛了一大瓶木姜子油給我?guī)?。之后,時時帶木姜子油給我。
有一年去墨江(全國唯一的哈尼族自治縣),早餐時看到木姜子油,客人自取。和妹妹做的相似,淡黃色,清亮的,不過沒有一小粒一小粒的木姜子在里面。滴上幾滴,那無法言喻的美妙,就在身體里蕩漾著,帶你回最愛的家鄉(xiāng)了。
在小弟家三遇木姜子。第一次聽聞木姜子醬。妹妹做的是木姜子的本味,怎能想到,木姜子與諸味融合依然讓人驚嘆。看似老醬,褐色。一嘗,辣!辣得你血?dú)夥絼?;接著,辣間生出的芳香與清涼,讓你靜而有定,定而養(yǎng)慧。再加上發(fā)酵特有的醇厚,油鹽諸味的調(diào)和,你直想和它高歌一闕大江東去,又低吟一曲云淡風(fēng)輕。你被激活啦,這木姜子醬和著熱乎乎的湯汁一下肚,象打通了任督二脈,身體里有個小太陽!
我問弟媳木姜子醬的做法。弟媳笑,“等木姜子成熟的那一季,你來,我們一起去摘,我教你。”
節(jié)后返回,自是帶了木姜子醬的。其它美食美味一并帶上,有當(dāng)?shù)氐模写蠹覐母鞯貛淼摹?br />
尋常百姓家的幸福,就這樣在彼此鐘愛的食物里,生長、豐饒。對食物,我永遠(yuǎn)是心存敬畏和感恩的,而一見傾心的木姜子,我是不是又多了執(zhí)念呢。
我喜歡木姜子無法言喻的美妙。
喜歡木姜子和著花香,和著夏日陽光的味道。
木姜子成熟的那一季,我來。
我想在清晨去摘,有小露珠在上面的時候。
拜讀佳作,學(xué)習(x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