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生】只要你過得好(小說)
一
再次看到我的老班長,是幾年前的事。
八十年代末,老班長江雪從部隊復(fù)員回了家,從那以后,我們可以說再也沒有了什么聯(lián)系。我只知道班長家在一個比較貧瘠的小山村,那個地方,據(jù)和他一起當兵的老鄉(xiāng)說,他們那個小山村,交通不發(fā)達,從村莊往外出,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山道很是兇險,在山崖另一邊,有一條棧道。
我的老班長江雪沒多少文化,在我印象中,也就是初中畢業(yè)吧。江雪班長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他家鄉(xiāng)很貧瘠,他實在是不想復(fù)原回去。雖然他軍事技術(shù)好,因為沒有文化,所以也就沒有了提干的資本。到了最后,老班長還是復(fù)原回家去了。
我是從部隊副連級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地方,我們那一批兵,大多數(shù)都復(fù)員回去了。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地方,我通過熟人關(guān)系,走門子,最后被分配到了區(qū)政府,當了一個小辦事員。好歹在部隊有那么一個軍銜,沒多久我成了副科級。
我再次看到我的老班長,也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時間。
那天,我開著車子到單位上班,走到了一條比較逼仄的街道上,我從車窗看到前方有一些城管的人正在和一個農(nóng)村老頭拉扯,老漢身邊停著一輛毛驢拉車。城管人有個我認出來了,就屬于我們這個區(qū)的,他是個隊長。
本來我也沒停車,走過去就算了。由于這個小街道比較不好走,我略微將車開得慢了點,就在我即將行駛過去那一瞬間,我用乜斜的眼光看到了一個我熟悉的面孔。特別是他臉上那道傷疤,更是醒目地粘在左臉上。
那道傷疤我再熟悉不過了。
那是在新兵連訓(xùn)練時,班長為了救我留下來的。那天,我們新兵練習投彈,這可不是假手榴彈,而是真家伙。從拉線到出手,也就三秒時間。那天,投彈,由于第一次投真實的手榴彈,我不由得心里緊張,在往外投時,脫了手,手榴彈就落在了離我不足五米的地方,正好班長就站在我的旁邊,三秒啊,班長一下將我撲倒在了地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手榴彈爆炸了,一塊彈片從班長左臉上劃過去。從此班長臉上留下了那條疤痕。
我把車子停在前方,走過去,果然是我的老班長。他穿著一身土灰色衣服。正好這是個冬季,班長土灰色破襖腰間系著一條軍用皮帶,那是我們在部隊時用過的。走過去,果然我沒看錯。
我喊了聲,老班長。
江雪班長愣怔地看著我,似乎他有些難為情地一下蹲在了地上。我斷定,老班長已經(jīng)認出我來了。他蹲在地上,拿出一個旱煙鍋,點燃了旱煙,吧唧吧唧地吸了起來。江雪老班長沒有和我搭腔的意思。
剛才被拉扯的毛驢車,那頭毛驢由于被這群兇巴巴的城管嚇著了,毛驢高聲叫喚著,亂踢騰。我往車上看了眼,發(fā)現(xiàn)都是些山貨。
城管隊長看到我喊了聲老班長,他用手制止了那些正準備拉走驢車的手下。他對我說,霍副科長,這個倔老頭你認識?
我問他,這是怎么回事?
他解釋道,這不是城市搞文明城市檢查嘛,不許到處擺攤,我不讓他在這個地方賣東西,他就不聽。我準備把他這輛毛驢車拉走,他竟然差點和我打了起來。
我對這個城管隊長說,也幸虧了他沒動手,如果他和你們幾個真動了手,你們幾個不是他的對手。我這位老班長,當年在部隊可是軍事技術(shù)過硬得很。你們先走吧。別再為難他了。
等那些人走之后,我也蹲在了江雪身邊,從口袋了拿出一顆煙遞給江雪。他苦笑著對我說,我不習慣吸紙煙,這旱煙吸著來勁。
聊了幾句,我知道了江雪老班長是因為冬季沒什么活,拉了些山貨來市里賣點錢。從他那個小山村來我們這座城市,起碼要走半天的路程,半天路程不是因為路途遙遠,而是從他所居住的小山村往外走,道路極為難行。稍不注意,毛驢車就有可能跌入懸崖下。
山貨還沒賣成,就碰上了這樁事,老班長低著頭吸著煙,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想了想,站起身拿出電話在一旁給城市里我們那一批的戰(zhàn)友們打了起來。我告訴他們,我們老班長來市里了,讓他們趕緊過來。有要緊事。
沒有半個鐘頭,那些戰(zhàn)友都來到了。他們圍著江雪寒暄著,我對他們說,老班長的山貨今天沒賣出去,咱們幫幫老班長。
不大一會兒功夫,毛驢車上的山貨都被我們給拿光了。錢放在我手里,我點了點,將錢遞給了江雪。老班長眼眶有些潮濕。
他笑著看著我們低聲地說,我這是給我們戰(zhàn)友丟臉了啊。
我拉著江雪手說,老班長,今天你別走了,我給你安排地方住下。晚上,我請客,咱們戰(zhàn)友好好聚聚。
晚上在飯店,戰(zhàn)友們都到齊了。
吃飯時,我從口袋里拿出一沓錢放在江雪面前說,老班長,當年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當年就掛了。這點錢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你收下。
江雪看著我,將錢推過去,說你要是還認我這個班長,就把錢收起來,咱們是戰(zhàn)友,不是商人。
我收下錢,恭恭敬敬地給老班長敬了個禮。
送走了江雪,一晃又是幾年,自從江雪那次走后,再也沒來過這個城市。
二
2001年,市政府開展精準扶貧工作,抽調(diào)一批基層干部到所管轄縣區(qū)去幫扶貧困戶,我在抽調(diào)人員中。我被分到了B縣,更加具體點,我是到B縣那個偏遠的石門村。這個村子,名字我一看,正是江雪所在的那個地方。
在去之前,我還在想,江雪也不知道現(xiàn)在過的怎么樣了。江雪在的那個山村,很不起眼。
我沒有去過江雪家鄉(xiāng),在沒去之前,我發(fā)揮了自己想象力,極力想著,江雪家鄉(xiāng)是個什么樣子。不過,我也偶然聽過朋友說過,有一個地方,雖然地勢險要,可那里的確是個風景秀麗的山區(qū)。他們所說的地方,那個名字其實就是我的老班長所在的山區(qū)。當聽了朋友的話,我也只是認為,他們沒見過真正山區(qū),才能那么夸張地形容山區(qū)景象。
沒多久,我來到了B縣,和縣政府接上了頭,我主動要求到那個偏遠的山村??h領(lǐng)導(dǎo)對我說,你是從城市來的,對這里地勢不熟悉,最好到離縣城近點的村子。
我當然拒絕了領(lǐng)導(dǎo)的好意。此刻,我更加想的是我那個老班長。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如果他們村子還是像以前那樣,我會幫助他們盡可能脫貧。也許我做不到,但我會努力去做,既然是下來扶貧,就要真正做出點成績。
縣里也給需要扶貧的村子打了招呼,告訴他們,近段時間會有上面派來的人到村子里做扶貧工作,讓他們把扶貧手冊準備好了,到時候,一定要真正做到扶貧,讓那些真正困難戶能得到實惠。
縣里用車子把我送到了山腳下,車子開不進去了。司機說,很不好意思,車子送不了你了。
我對司機說,沒關(guān)系,我來又不是游山玩水,我是來工作的。
我讓司機開著車子走了。背著背包,就像當年在部隊一樣,我看了高聳的山峰,果然,這里地勢很險要。一條路到了山腳下,就再也上不去了。山崖間,有一條兩米多寬的山道。是一條斜坡,和別的山路不一樣,沒有石階。我看到了這種山路,我突然想到,當年老班長是怎么將那輛驢車拉出來的呢?
從地形我判斷,老班長那個石門村,應(yīng)該是被這些起伏跌宕的山巒包圍著的。在縣里,我也打聽了,進山?jīng)]有其他道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通道那個山村。想進山,也只能徒步了。
從部隊回來到了地方上工作,鍛煉也少了,偶然走這樣山道,還挺費勁,走了沒多遠,我就已經(jīng)渾身是汗了。這條道,是被兩邊山壁給夾縫在了當中。
偶有山民從山里擔著擔子走過來,我問了一下路程,山民告訴我說,要到那個山村,起碼要走十來里路程。山民說的十來里,我估摸著,真要走下來,路程要比山民說的長。山與山之間,看著就像是在眼前,可真走,就不同了。他們說的是直徑,你還需要加上拐彎和下坡那些路段。
我翻過了一座山頭,遠遠看到在懸崖上有一條棧道。到石門村正是要經(jīng)過這條棧道,走在棧道上,往下看,是陡峭的懸崖,我的心都有些顫抖。渾身肌膚一緊一緊,還好,我沒有恐高癥,不然,還真不敢走下去。
走到了棧道另外一頭,我往回望去,石門山,之所以叫石門山,是有一定原委的。從棧道上看,在剛才我進口的地方,那兩座山形成了一座門的形狀,在它的頂端,好像是有人架了一座橋?qū)缮街g連在了一起。
從部隊回來,我?guī)Я艘惶总娧b,是新的,還有一床軍用被子,本來是作為紀念用的,沒想到這次有了用場。來之前,妻子還對我說,你穿著這一身軍裝背著軍用被子,不知道的,還認為是剛退伍軍人呢。
我笑著對妻子說,我這次去扶貧,又不是去享受,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穿著這一身,干活很方便。
走過了一座小山嶺,在山嶺腳下,有一條小溪,我把背包放在草坪上,先坐著休息了片刻,在溪水中鞠了一捧水,這里的水有種特別味道。這讓我想起了一則廣告: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甜。這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甜,在嘴里,還有點粘稠。我在想,如果這種水能到了城市,一定要比那個什么山泉水好得多啊。
前面就是石門村了,站在高處,能看到遠處村莊炊煙裊裊,偶然有狗吠,還有雞叫的聲音。一層薄霧,在村莊上冉冉升騰,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我還沒有到村口,就看到了前方站著幾個人,看到我快到了,這幾個人走過來。我猜想,一定是縣里人已經(jīng)通知了村干部們,他們是在迎接我的。
其中一個,就是江雪。
江雪到了我跟前,用他那強勁的手在我胸口上擂了一下,江雪大著嗓門說,你還是當兵時的風采啊。
我恭敬地給老班長敬了個禮。在場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江雪對其他人說,這就是我的戰(zhàn)友。當然了,現(xiàn)在不能說是我的兵了。他回地方時,已經(jīng)是連級干部了。
我對老班長說,老班長,我什么時候都是你的兵。永遠都是。
江雪將我背包摘下,自己先背在了后背,他說,很久都沒有背過軍用背包了。今天讓我過過癮。再過一次當兵的滋味。
從他們介紹中,我得知了班長現(xiàn)在是村支書,可是村上的帶頭人呢。江雪說,霍金林,我們這個地方住的條件不行,也沒有招待所讓你住,我看,你就住我家吧。晚上我讓你嫂子做幾個山里的野味,大家伙一起來,咱們好好喝幾盅。
以前在部隊,班長妻子曾經(jīng)到過部隊探親,這次見到了我,嫂子格外親切。江雪的妻子聽說我這次來是扶貧的,笑的嘴都合不攏。江雪讓自己妻子準備幾個像樣的山味。
我有些不安地問江雪,老班長,你們這個地方還興打動物?
老班長說,看你說的,我可是黨員,又是帶頭人,國家政策我能不知道?要保護野生動物,我給你準備的,都是我們自己野養(yǎng)的家畜。這個野養(yǎng)的,和專門飼養(yǎng)的就是不一樣,就起碼很,很,怎么說呢?綠色食品吧。沒有催長素,沒有添加劑。
到了江雪家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的房子都是用石頭建造的。有種很古老的味道。
這個村子現(xiàn)在還沒有通上電線,江雪說,我們這個地方雖然離城市不是很遠,可就是道路不暢通,山林又高,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電燈,我們還是用的煤油燈,沒有電,就談不上什么電視機電氣化了。年輕人村上沒幾個,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誰愿意留著這個鬼地方?好像是與世隔絕一樣。
晚上睡覺,江雪把他留著的一套軍用被子拿出來,和我鋪在了一起。江雪說,咱們兩個這些天,再感受一下部隊生活。從部隊回來,心里總是還有部隊那時候的影子。很想念那種生活啊。
我看到老班長這副很嚴肅的樣子,也來了精神,我問江雪,班長,現(xiàn)在九點了,是不是還要開個班務(wù)會?
江雪說,班務(wù)會咱們在床上開。
三
由于晚上喝酒有些多,天亮了我竟然沒有醒過來。等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江雪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了??戳丝幢?,八點種差幾分。此刻,我就聽到了村里的喇叭響起了軍號聲。我有些納悶,這個村子不是還沒有通電嗎?怎么有喇叭聲呢?嫂子告訴我說,這是村里唯一的一臺發(fā)電機。只有在通知事情時才會使用。她告訴我說,這不是你來了嘛。這個老江啊,你一來,他高興得什么似的。
嫂子又說,一早起床,就讓我把他那套軍裝找了出來,他那套軍裝,一直都是留著當念想的。從部隊回來后,他就再也沒穿過了,舍不得穿,生怕給搞壞了。
山里人豪爽,我被他們給灌了一通,本來我想在睡覺時候和老班長好好交流我一路想的事,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
來到了村委會,江雪正在和幾個村民談話,看到我來了,江雪問我,睡得怎么樣?昨天走山路也累了,你應(yīng)該多睡會。
我說,江書記,我有很多想法還沒有和你談呢。
江雪又在我胸口上了擂了一拳說,你別叫我江書記,你要不喊我江雪,要不然喊班長。其實,我應(yīng)該喊你書記才對。你可是政府派來的干部。
他又說,等會我通知村民開會,你在會上講講。
我連忙對江雪說,老班長,我看就先不開會了吧。咱們以前開的會夠多了。你帶著我先到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咱們先考察一下這個地方的情況再說。
江雪想了想說,好,這兩天,咱們就先轉(zhuǎn)轉(zhuǎn),讓你也心里有個數(shù)。你心里有了數(shù),也好向上級放映,如果能給我們點資金,我敢保證,不出兩年,就讓我們這個地方富裕起來。不瞞你說,我們這個村莊可是個聚寶盆啊。我早就想甩開這貧窮困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