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我與地攤(散文)
往事如煙。曾經銷聲匿跡的地攤,又火了起來。
每每看到街頭巷尾雨后春筍似的地攤,練攤人忙碌的情景,令我感慨萬千。那些與地攤相關的人與事,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一
第一次擺地攤,還是30多年前我上大學時發(fā)生的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有幸進入了大學校園。為了能夠湊足學費,暑假要跟著在鄉(xiāng)下接造屋零活的二哥走街串戶,做搬磚和泥的建筑小工打零工掙學費。到了年假,就得跟著父親,起早貪黑地把稻田里凍土中的藕挖出來,湊夠一平板車,在除夕前趕到幾十里的豐縣農貿市場賣個好價錢。那時,要半夜起身,拉著一板車的藕趕夜路。
時值寒冬,夜風刺骨。駕車的我又冷又困,但為了年假后的學費,我只能悶頭驢一般拉車向前走。十幾里夜路走下來,汗水早已把衣衫打濕,又被寒風吹干,衣服硬梆梆地,與皮肉摩擦,鉆心地疼。忍了又忍,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一車的藕,仿佛是一座大山,死死地壓在雙肩上。父親于心不忍,就讓我歇息一會。車停路邊,坐在車把上,氣喘吁吁地呆望著遠方。父親蹲在路邊,不停地吧嗒著旱煙。真是欲哭無淚。待緩過勁來,我和父親繼續(xù)趕路。
天明前,終于趕到了豐縣城西南角的農貿市場。那時,四面八方的擺攤人匯集起來,彼此打聽著貨物的價錢,預測著藕價的漲落行情。父親囑咐我看好車,一個人扎堆在人群里。過了一會,父親走了過來,用手一指,在市場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我們停下了車,開始小心翼翼地卸藕擺攤。
父親一邊抽煙,一邊把卸了半車的藕捋順碼齊,藕尖朝外,藕把子朝里,桿子稱攥在手里,生怕被誰搶去。我被父親安排看好車,看好半車藕。攤子剛擺好,一撥又一撥的菜販子前來光顧,一邊討價還價,一邊評頭論足,價格壓得死低死低。行伍出身的父親不動聲色,不氣也不惱,一臉笑容應對。壓到底線時,父親一邊上煙,一邊笑著說:“給娃湊學費錢的,零賣零賣,爺們行個方便,去其他攤再轉轉。”身板結實的父親,給人一種走江湖的行家印象,菜販子們也不傻,只好悻悻不樂地說:“好說好說!”但仍有糾纏到底的意思。不遠處,有一個精瘦的漢子,年齡與父親仿佛,只看不語,給人精煉的感覺。看到菜販子們纏著父親,就走過來,咳嗽了一聲,對父親說:“老哥,有事吱一聲。”父親笑著說:“沒事,你忙你的去吧,賣完藕,喝兩杯?!本莸臐h子笑了一下,轉身離去。菜販子們連忙放下手里的藕,規(guī)規(guī)矩矩地碼齊,對父親滿臉堆笑著說:“打擾打擾,包涵包涵?!备赣H也很客氣,笑著說:“沒事沒事,褒貶是買主,下了集一起喝兩杯?!辈素溩觽凈~貫而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看得云里霧罩的,父親低聲笑著說:“小子,記住了,這就是江湖?!北M管我也讀了不少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也跟著師傅學了不少的拳腳,但眼前的江湖,著實讓我大開眼界,心里油然而生出對父親的敬重。
由于地攤位置好,更有精瘦漢子的關照,那天的藕價出奇地高,買賣也特別順,不到散集,一車藕就零賣光了。只是父親留下了兩支最好的藕留著沒賣,我知道,那是父親給精瘦漢子留的。收拾干凈,父親囑咐我看好車子與秤,就拎著兩支藕向集市里走去。兩袋煙的功夫,父親回來了,手里拎著一串麻糕,一紙包羊肉,幾個燒餅。見到我,打了個酒嗝說:“你張叔給你買的,趁熱快吃,吃飽了咱回家,哈哈哈……”狼吞虎咽,一堆食物被我吞下去,頓感渾身是勁,一身溫暖,讓父親坐在板車里,鉚足勁頭,馬拉輕車般地向回趕。
二
大一的暑假,幾個中師要好的同學相約鳳城。那時的代步工具就是自行車,在老家匯合了從楊屯一早趕回來的昌冰與裕來,我們一路說笑著騎車趕到了鳳城。鳳城的夏天是格外的炎熱,一路汗流浹背,早已渴得嗓子冒煙。在鳳城丁字路口的地攤上,尋了個西瓜攤。攤主是一個老者,戴著一頂破草帽,脖子上搭著一條粗布毛巾,光著紫銅色的脊梁,趿拉著一雙破舊的布鞋,手里搖晃著一把四周縫了白布條的芭蕉扇,嘴里不停地吆喝著“沙地甜西瓜,不甜不要錢嘞……”吆喝聲盡管在熱風烈日里顯得干裂無比,但那翠綠的瓜皮還是十分誘惑人的。昌冰早已忍耐不住,停下車子就奔過去,讓賣瓜老者給挑了個大西瓜。過了秤,昌冰就大刀一揮,西瓜咔嚓一聲一分兩半,鮮紅的瓜汁四溢?!安诲e不錯!”裕來在一旁嘖嘖聲贊。昌冰手起刀落,西瓜被切成幾大塊,刀一丟,捧起來就大快朵頤。我們快速地加入,一陣風卷殘云??粗覀兝峭袒⒀实臉幼樱u瓜老漢滿臉喜色。
手里拿著一塊瓜,我邊吃邊在丁字路口的新華書店門口開始溜達地攤。書店門口的地攤一個接著一個,商品琳瑯滿目,吆喝聲也如夏天的蟬,此起彼伏,但又明顯得感到一種聲嘶力竭的生命絕唱。
正對著丁字街口的路邊,一個戴著草帽衣著整齊手捧雜志低頭入神看書的攤主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見他的地攤前擺放著一小堆雨花石,不聲不響,沉迷書中,如入無人之境。“呵!這哪是練地攤啊,這簡直就是中隱于市的雅士?!毙睦镉写艘幌?,便對這攤主有了好奇,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對于雨花石,我非常熟悉。因為參加省運會,返程經過南京,在秦淮河邊夫子廟門口,我見了不同樣式的雨花石,也買了不少的雨花石。而在一個小縣城的地攤前,能看到雨花石,能遇見賣雨花石的主,這的確讓我感到是一個誘惑。走到雨花石地攤前,手里摸了幾枚滑溜溜的雨花石,涼絲絲的石感讓人心里舒暢起來?!斑@雨花石怎么賣啊?”連問了幾遍,衣帽整齊的攤主還沒有從對雜志內容的閱讀里回過神來。蹲下身來,把身子向攤主面前湊了湊,加大聲音對攤主說:“生意還做嗎?”也許是我的一頭熱汗和不耐煩的聲音把攤主嚇住了,他抬起頭來,木訥地說:“做……做?!焙呛牵瓉聿菝闭谧〉氖莻€與我年齡仿佛的年輕人!
“咋賣的?”我試探著他?!跋嘀辛穗S便給?!彼患偎妓?,回答得很利索。
“隨便?這可是無價?。『呛恰蔽倚α?,他也笑了。彼此打量了一下,他就說:“我擺攤兩天了,都無人問津,你倒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買主哈?!?br />
“是嗎?這東西有些雅道,欣賞品,不實用,只賣這些東西,估計要餓掉大牙的?!痹捄芡稒C,自然也多了起來。
“一言中的,果然非市井之人,”他有些羨慕地說,“是大學生吧?!睂τ谶@個破帽遮顏隱于鬧市的“生意人”,我原先的不屑瞬間轉化為好感與敬佩。
“眼力可以,一眼就識破身份,夠眼毒?!睂τ谖业馁潎@,他并不以為然,只是憨憨地笑著說:“大學生,讓人羨慕!”聽得出,他對大學有著無限的向往與憧憬。熱聊了一會,方才知道他原來是我的老鄉(xiāng),距離我家不遠,一個有夢想愛文學的知識農民,對農村生活有些不安分,總想通過文學之路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的確不想一輩子呆在農村,這對于一個出身于書香門第的他來說,做一個農民,那是一場噩夢。做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簡直會要了他的命,那真是生不如死。所以,他想從沉悶的農村生活中走出來,拾起經商的祖訓,沿著祖輩們曾經走過的商路,歷練自己,豐富自己,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積累更多的生活素材。
聽了他的故事與夢想,我知道,他曾與我的家世有很多的相似處,我們都是“黑五類”子弟,都曾被社會及早地遺棄過,只不過我比他幸運,進入了大學校園,他還要跋涉在文學改變命運的探索路上,行走在經商致富的嘗試路上。我與他約定,關于文學,我們可以抽時間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欣然答應,我揚長而去。
這個懷揣著文學夢的農民,這個地攤上結識的友人,就是后來與我肝膽相照的至交曙光兄。如今,他已經身居北京,一手彈著古琴,一手文學創(chuàng)作,修煉身心,詩意生活。只不過,鳳城地攤上雨花石結緣的這段故事,是否還如我,念念不忘,深藏于胸,成為細細品味的生活香茗。我想,應該是。
三
大學畢業(yè)工作后,我回到了母校任教。結婚,生女,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妻子的工作調動,借債購房,扎緊褲腰帶還賬。生活是艱難的,但路需要一步步向前走。
生活安定下來的時候,母親卻悄悄地蹬著手推車(自行車改造的車),從十幾里路外的鄉(xiāng)下,在我居住的縣城市場上擺了個地攤,專賣她自己縫制的虎頭、蝴蝶棉鞋與用高粱秸做的鍋蓋、饃盤。
曾從小舅的家常話里,我知道母親在出嫁前,曾跟著我的姥爺,挑著貨郎挑子,走街串巷,換點小錢接濟生活。只是嫁給我父親后,就安心生兒育女忙于農活,但她刺繡插花的手藝沒有丟,所以,在我和我的哥哥們用過的課本里,常常有母親用剪刀剪的鞋樣與各種紙蝴蝶和紙虎頭,盡管是各種色彩,但很是精致。我家遭難七年后,父親回了家,老老實實地做了一個農民,雖然半輩子的行伍生涯,但在現實面前,一個革命軍人一個黨員還是能忍得住委屈憋屈。父親一生都感覺愧對母親,所以,對于母親擺攤一事,在我每次回家或每次他來我家送菜送糧食,從來只字不提,甚至有故意隱瞞的嫌疑。
當我知道母親進城擺地攤的消息后,我很是生氣,同時也很是愧疚。母親的一生,是艱辛的一生,勤儉的一生,奮斗的一生。當她所有的兒女都成家立業(yè)過上了安穩(wěn)幸福的日子的時候,當她該享受清福的時候,老人家卻要蹬十幾里路的手推車趕集擺地攤,這讓我難以接受。盡管我與我的哥妹們手頭都不夠寬裕,但給母親零花錢還是不難的。妻子勸了我說:“娘年齡大了,她喜歡做啥就做啥吧,你就站在娘的角度,替娘多想想。你不讓她趕集出攤,她憋在家里,心情能舒暢嗎?”妻子的話醍醐灌頂,一盆水把我心頭的火氣與內心的恥辱感澆滅。
是的,母親喜歡熱鬧,每天趕集擺攤,看看川流不息的城市風景,也好。所以,每次上班下班,我都要特意經過母親擺攤的地方,遠遠地望著。
母親擺攤不是天天,而是隔三差五的,她需要把虎頭棉鞋、蝴蝶棉鞋、鍋蓋、饃盤趕制出來。母親心靈手巧,為人忠厚誠實,手工活獨一無二,又不貪財。所以,她的攤位前常常是客滿為患,手里的貨出手快,常常半集就賣完了。如果遇到訂貨多,她就在家里趕活,把做好的活讓人捎到她信得過的賣針頭線腦的常擺地攤的攤主手里,按照老價錢代為出售,母親只掙個手工錢。
母親的地攤就這樣在集市上消失了,給她訂貨的絡繹不絕,只是苦了父親,常常騎著自行車,馱著母親趕制的手工活,城里鄉(xiāng)下時常送貨奔波。
母親離世后,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母親留下來最多的是,沒有用完的高粱秸、各種各樣的鞋樣、五顏六色的絲線、半成品的虎頭棉鞋、蝴蝶棉鞋、鍋蓋、饃盤。但母親的地攤,一直保存在我的心里,成為一道永不退色的做人做事的風景,鮮活在我的記憶里。
往事如煙。那人、那事、那地攤,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是那樣的溫馨,又是那樣的酸澀……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
建議以后在投稿前多檢查幾遍,首先應當搞清楚“買”與“賣”和“秤”與“稱”的關系。